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当朝的太后和诸多士族高官都在自己的手中,高胤必定束手束脚,不敢强攻。到时不必开打,自己已是占尽上风。
  荣康打定主意,不但加紧搜刮清单上的财物,连普通民众家中也不放过,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入室劫掠,形同盗贼,恨不得将建康的地皮刮掉三尺才好。
  正当他疯狂敛财之际,这日,一行数十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出现在了一条通往建康北的野径之上。
  因为荣康之乱,附近民众听闻他抓壮丁充军,又大肆搜刮财物,能躲的都已躲远,大白天的,周围也不见什么人影。
  建康就在前头了,城垣已是清晰可见,连城头上插着的带了皇城新主标识的一排旗子,也隐隐可见。
  领头男子停了马,坐于马背之上,眺望着前方。
  他的左臂一直垂在身侧,整条胳膊被衣袖遮挡住了,风吹着,袖子贴在胳膊上,露出一段僵直的轮廓。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秀美,有着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眸,但此刻,他的双颊却因暴瘦而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病态,日光之下,连细微的蓝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他的神色漠然,迎着刺目的日光,眯眼眺了片刻前方,取出一信,命人前去传讯,随即叫身后跟从自己的那几十人停下歇脚。
  那些人虽都是普通汉人的打扮,但体格彪悍,犹如出身行伍。只是此刻,他们的脸上,早已写满了疲倦,眼神更是黯淡无光,仿佛这趟长途跋涉,已将每一个人身上原本的精气给消磨殆尽。
  听这男子如此发令,众人各自坐到路边,默默取出干粮,吃了起来。
  这男子仿佛丝毫没有觉察,继续望着前方城池的轮廓,立在野地之中,人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他的身后,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在迟疑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上前,低声劝道:“陛下,今时不同往昔,陛下龙困浅滩,以荣康这等小人,必不肯再听陛下之言,陛下实在不宜再入建康。何况,就算陛下掌控了建康,此处也非能够久留之地。一旦强敌来袭,四面毫无屏障。陛下何不暂时退让,静待时机,日后再起?”
  男子慢慢地转头。阳光之下,一双紫瞳仿佛透明的玻璃珠,盯着他,毫无波澜。
  侍卫的脸上慢慢露出惶恐之色,声音低了下去。
  他效忠的北燕皇帝慕容替,面前的这个人,在紫荆关前遭到了慕容西的报复,士兵反叛,一败涂地,作为慕容氏的死卫,他是拼死,才和这最后几十个忠心不离的手下一道,终于将他从乱军中救出逃走。
  先是中原失利,再又遭到如此的惨败。
  曾经兵用天下,如今身边唯一所剩,只有这几十个护卫了。
  他本以为慕容替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以避开正寻他尸首的慕容西的复仇。即便雄心依然不死,也当暗中蛰伏,日后再待时机。
  意外的是,那日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慕容替睁眼,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污血横流,对着夜空一动不动。
  整整如此一夜,犹如躺尸,叫身边之人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天明之后,他才终于开口。
  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便是动身去往建康。
  他的语气是决绝的,不容半分的质疑。
  就这样,一行数十人,此刻来到了这里。
  建康已是近在眼前了。一旦进去,便再也没有退路。
  这一路上,他忍了许久的话,再也忍不下去,终于问出了口。
  此行分明如同送死。哪怕侥幸制服荣康,接下来要面对的,也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如此不计后果甚至近乎疯狂的举动,实在不像是他一向熟悉的慕容替的做派。
  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瞧,侍卫急忙低头,跪了下去:“若是冒犯陛下,恳请陛下恕罪,卑职只是……”
  他停了下来。
  慕容替的视线转向另外那些人,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也是如此做想?”他问。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放下手中干粮,相继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不语。
  “你们跟随我,也有十来年了吧?”
  众人沉默着。
  他点了点头:“今日我落到了如此地步,你们还在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我亦没打算要你们与我一同入城。”
  众人一愣。
  “你们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几年,我给你们的赏赐,应也能叫你们娶妻生子,过完下半辈子了。若是思念故土,想回龙城,回去向我叔父认罪,他为归拢人心,应也不会为难你们。”
  众人吃惊无比,慌忙跪地,叩头,纷纷向他表忠,道定要追随于他到底。
  慕容替淡淡笑了一笑,不语,走到自己那匹坐骑的近旁,抽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固定辔头的缰索,又丢掉了马鞍。
  他抬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你也跟了我多年,今日也放你走吧。往后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说着,猛地用刀柄击了一下马臀。
  马匹吃痛,嘶鸣了一声,撒蹄朝着野地狂奔而去。
  慕容替目送马匹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再没看人一眼,转身朝着建康走去。
  “陛下——”
  众人在他身后喊着,跟着前行,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跪在了路上,向着他的背影叩头。
  慕容替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中,加快脚步,朝着前方那座城池,大步而去。
  ……
  荣康身穿龙袍,威风凛凛,坐在金碧辉煌的建康宫里,命人将慕容替带入。
  在他入殿之前,已被彻底搜检,连脚上的靴子都检查过了,见无异常,这才放行。
  在两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朝荣康走来,到了近前,停住,下跪,行礼,口呼陛下。
  荣康心中暗自得意。
  风水轮流转。想当初,慕容替占北方称帝之时,自己仰其鼻息。如今倒了个个儿,变成自己高高在上,这个原本总是阴沉沉的叫他见了有些发怵的鲜卑人,今日竟会如此向自己俯首称臣,怎能叫他不得意?
  他命慕容替起身,假意笑道:“传言你死于乱军,朕闻讯时,还颇为伤感。不想原是讹传,最好不过了。但不知今日你来建康,是为何事?”
  慕容替道:“实不相瞒,我虽侥幸活命,但部下散尽,故地难归,又遭叔父追杀,已是走投无路。知陛下势如中天,特意前来投奔,以求庇护。”
  荣康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信中所言……”
  慕容替在投给他的信中称,自己也曾做过几年皇帝,当初便知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故留有一埋藏金银宝藏的秘所。他愿呈上图藏,以表自己投靠的诚心实意。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建康虽已得了一笔巨额财富,但面对这种诱惑,荣康的贪婪之念,反而愈发膨胀,心动不已。虽然明知慕容替此行诡异,却还是抵不住诱惑。
  好在他孤身一人,又被搜了身,料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慕容替道:“藏图在此,为叫陛下有数,亦列出了详细数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朝着荣康走去,到了近前,停下,交给荣康身边之人。
  荣康接过,见图上地理标识清晰,一目了然,所列的金银珠玉,竟全是以车来计算,双眼不禁发光,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将羊皮纸收起,纳入自己怀中,命人摆酒设宴,招待慕容替。
  筵席之上,众人谈论着被栽埋在地里的南朝官员,笑声不绝于耳,荣康左拥右抱,丑态毕露,几杯酒下肚,看向坐于自己下首之位的慕容替,想起从前他做皇帝时,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倨傲模样,有心要再当众羞辱他一番,目光落到他那条始终垂落不动的左臂之上,笑道:“朕听闻你的这条胳膊,从前是被李穆所废?大丈夫生而在世,若不能报仇,苟活于世,亦是羞耻!”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笑之声。
  慕容替恭敬地道:“之所以来投奔陛下,为的正是复仇。”
  荣康得意而笑:“朕见你进来后,这手便一直不动,可否方便,叫朕看看,李穆到底将你这臂,废成了如何模样?”
  众人跟着起哄。
  慕容替道:“陛下要看,我有何不便。”说着坦然举起左臂。
  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条微微扭曲的手臂。臂上肌肉瘦弱,已见萎缩,连那只手,比起正常的右手,看起来也小了一些。
  荣康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之声,不停摇头:“李穆实是可恨。但不知你这手,如今若和女子打架,谁输谁赢?”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有人便提议试试。
  荣康责备道:“慕容老弟也算是当世英雄,岂能容你如此戏弄?”
  殿中笑声,愈发大了起来。
  慕容替面上丝毫不见愠色,反跟着笑,道:“打架是不知输赢。不过提壶倒酒,应还是能做。不如我给陛下斟酒一杯,以表我对陛下收容的感恩之情。”说完从座上起身,来到荣康面前,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之下,用那只废手,带了点吃力地端起案上的一只酒壶,抖抖索索地举向荣康面前的酒盏,小心地倒了一杯酒,恭敬请饮。
  荣康赚足脸面,哈哈大笑,接过酒杯道:“慕容老弟亲手斟的这酒,朕岂能不喝?”说着送到嘴边,仰脖,一口灌入了嘴里。
  就在他扬起脖子,咽酒下腹之时,在这一个刹那之间,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慕容替那只空着的右手,突然扫起案上一只筷箸,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将筷头朝着荣康露向自己的咽喉,笔直地插了下去。
  他的手背,青筋毕露。
  “噗”的一声,那根筷子,在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臂力之下,犹如锋利匕首,戳穿了荣康的皮肉,深深插入咽喉正中,整整一根,穿颈而出,露出的筷头之上,沾了一缕细碎的血肉。
  荣康那庞大的身体,猛地顿住。
  “咣”的一声,酒杯脱手,掉落在地。
  他双目圆睁,眼珠瞬间后翻,终于吃力地看向对面的慕容替,忽然抬起一只胳膊,张开蒲扇似的手,似乎想要反击。
  慕容替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紫眸里泛出冷色,稍稍抽回些筷子,狞笑着,猛地左右搅动,气管登时破裂,喉上血肉模糊。
  荣康惨叫一声,眼珠再次上翻。那只举起来的手,无力下坠。
  他的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慕容替,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又“砰”的一声,身躯倒了下去,压倒在身边一个已吓呆了的美人的身上,四肢痛苦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嗬嗬之声,血不断地从他嘴角和喉咙的那个破洞里涌出。
  美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在他重压之下,拼命地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出来,却又如何脱得开,嘴里发出一阵充满了恐惧的尖叫之声。
  大殿之上,荣康的左右手下,这才终于跟着反应了过来,摔了手中酒杯。一片稀里哗啦声中,冲了上来,纷纷拔出刀剑,霎那便将慕容替包围在了中间。
  慕容替神色自若,撒手松开了那根插在荣康咽喉里的筷子,转身,视线扫过对面那一张张惊怒交加的脸,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凌厉,与方才侍酒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了身份,变成了曾经的北燕皇帝慕容替。
  众人被他目光所逼,呼喝之声,慢慢变小。
  “荣康已是活不成了!你们杀了我,对你们有何好处?他搜刮的金银财宝,没分给你们一分一毫!原本打的就是万一守不住建康,丢下你们自己带着财宝逃路的主意!你们这般替他卖命,最后能得到什么?”
  他冷冷地道,语气倨傲,充满了王者之气。
  荣康爱财。封官进爵很是大方,但论到真金白银的赏赐,却颇为计较。从前也就罢了,这回打入建康,眼看他将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一藏入库中,除了少数重用的亲信,其余人替他奔走,实际入手的东西,相比之下少得可怜,原本心中就很是不满,被慕容替这么一说,脚步亦随之停顿。
  慕容替瞥了眼还在地上痛苦抽搐着,大口大口想要呼吸,气却喘不上来的荣康,淡淡地道:“他搜刮过来的那些好东西,你们不去分了,难道要等别人抢在你们前头,把东西搬光?”
  犹如醍醐灌顶。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露出怀疑戒备之色。
  乱世之下,人命贱若蝼蚁,这些荣康军中的将领,本就是一群为财为利才聚到了荣康手下的亡命之徒,又何来的情义可言。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突然有人转身,朝着殿外大步奔去。
  一个人动,其余人的脸上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也没人去管地上的荣康了,纷纷跟着转身夺路,唯恐慢了一步,库里的东西就会被人抢光。
  “站住!”
  慕容替突然喝了一声,声音充满了威严。
  众人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他。
  慕容替缓缓走到大殿中央,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金碧辉煌的宏宇崇楼。
  “建康是个好地方吧?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佳肴,享不尽的美人!但我告诉你们,南朝似这般的好地方还多的是!荣康搜刮来的那些财宝又算什么!南朝的富庶,远不是你们的双眼所能所见,头脑能够想象!”
  “如此的人间胜地,难道你们不想在在此分封王侯,让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永享富贵?”
  他声音激昂,铿锵有力,回荡在金殿之中,震人耳鼓。
  众人看着他,目光闪烁。
  “但我告诉你们,”他的语气一转,变得凝重无比。
  “你们的敌人李穆,他不久必会打来!如此好的地方,分明已是到手!难道你们还愿意拱手让出,像夹着尾巴的野狗,被他赶回到巴东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不愿!但李穆若是打来了,你们能有那样的结局,已算好的。我怕你们一个一个,即便分了那些财宝,到时也是有命拿,无命享!”
  众人渐渐激动起来,脸上露出懑色。
  一人喊道:“那你说!应当如何!”
  慕容替厉声道:“自然有办法!只要杀死李穆,南朝剩下的那些酒囊饭袋,能奈你们如何?到时候,这天下便由我们说了算!”
  众人原本议论纷纷,等听他说到杀死李穆,顿时又安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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