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我在替登儿念消孽咒……我夜夜都会梦到登儿……我真恨啊,怎的当时死的不是我……”
  “……我宁可死的是我……他还如此小,却惨遭如此毒手……”
  她松开了洛神,改而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洛神沉默了下去。
  关于登儿的死,她也听闻了经过。道是当时,太后不堪荣康压迫,与几个有心反抗的臣下设局,想要毒杀荣康,没想到非但没能如愿,反而被荣康反制。作为报复,荣康当场杀害少帝,手段残忍至极。
  “阿弥,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流着泪,哽咽不断。
  “荣康恶行,令人发指,臣下皆懦弱,无人能用,我是一心想着除去奸佞,没想到出了岔子……”
  “当时那恶贼,以毒酒强灌登儿,我苦苦哀告,盼他放过登儿,我宁愿他取我性命,奈何恶贼不听,为报复于我,竟当着我的面,生生地害了我的登儿……”
  她再次失声痛哭,悲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倒在了枕上。
  一缕凉风,从不知何处的殿角深处无声无息地涌来,掠动烛火,殿内灯影幢幢。
  洛神劝她节哀。
  她恸哭了许久,哀哀之声,才终于慢慢地止歇,复又慢慢伸手,再次握住了洛神的手。
  她红肿着眼眸,抬起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哑声道:“阿弥,如今我方知道,谁人是为忠,谁人是为奸。阿姊极是后悔。当初不该听信刘惠那些人的谗言,竟会对妹夫起了疑心,以至于将妹夫逼走,更害得你也被迫离开建康,有家难归。全都是阿姊的错……”
  她再次哽咽了,凝视着洛神。
  “阿弥,阿姊向你认错。你可愿意原谅阿姊?”
  洛神和她对望着,片刻后,微微一笑,慢慢地点了点头。
  高雍容面露欣慰之色,含泪而笑。
  “我便知道,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你能谅解阿姊,阿姊实在高兴。阿弥你放心,阿姊再不会听信外人之言了。从今往后,妹夫还是我大虞首臣,国之重器,朝廷之事,更是要多倚仗妹夫……”
  洛神不语,静静地看着她说个不停。
  高雍容打住,看了眼洛神,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视线投向那座看不到的灵堂的方向,眼眶再次泛红了。
  她拭去眼角的泪光,定了定神,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又道:“阿弥,经此劫难,阿姊本已无心朝事,想着若能抽身,下半辈子静心老死,便已是最大造化。奈何如今人心不定,阿姊身居此位,实在无法脱身。前些时日,众臣纷纷上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劝阿姊于宗室中择贤,认作继子。阿姊思前想后,为社稷计,也只能如此了。广安王有一子,年纪适合,聪慧过人,阿姊有意过继。你以为如何?”
  洛神的视线,从她露在袖口之外的那半只不经意间紧紧捏拢、指节苍白的手上抬起,注视着她,颔首。
  “阿姊若有合适之人过继为子,自然是件好事。”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道如释重负的光芒,立刻紧紧抓住洛神的手,道:“有阿妹你这一句话,还有何事不成?阿姊放心了。阿姊这就召集群臣,宣懿旨,尽快公布天下,我大虞,不日便新帝登基,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她说完,转头高声呼人入内,叫了几声,却不见人来,皱眉正要再提高声音,却听洛神说道:“阿姊,你未听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是说,阿姊痛失爱子,伤心不已,倘若能得一继子,往后代替登儿承欢膝下,以慰余年,自是好事。至于别的……”
  她从榻沿之上,慢慢站了起来。
  “至于别的,阿姊自己方才既也说了,无心朝事,往后便不必为难,安心养病。朝廷之事,阿姊不必再费心了。”
  高雍容微微一顿,慢慢地抬头,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
  “阿弥,你这又是何意?”
  她喃喃地道,眼皮子微微跳动,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
  “我是说,朝廷之事,往后阿姊不必插手。”
  “并且,恐怕也容不得阿姊,你去再插手了。”
  洛神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高雍容脸上的笑意仿佛突然间被冻住了。
  她盯着洛神,嘴唇渐渐地发抖,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对我如此说话?我是当朝太后!”
  “阿姊,姐妹二十余年,你要见我,我便从长安来此见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晚了。时至今日,家事勿论,国变至此地步,你扪心自问,你的所想,还有可能吗?”
  “我劝阿姊,与其还执着于昨日,不如放平心为好。李穆非赶尽杀绝之人,何况你我姐妹。只要你愿意,我能保证,往后,你的封号、地位、食禄,比起从前,概不会少。”
  高雍容直挺挺地昂着头颅,死死地盯着洛神,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突然,她发出一声充满愤怒的尖叫,整个人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朝着洛神扑来,探身而出时,一下失了重心,整个人从床沿上跌了下去,扑在地上。
  她抬起头,面上再不见方才的脉脉温情了,双目圆睁,手指着洛神,厉声叱道:“你的良心呢?你小时候被毒蜂叮咬,若不是我舍身救护了你,你早就已经死了!今日一切,便是你对我的回报?”
  洛神看着她坐在地上那无法自持的愤怒模样,前所未见,全然陌生。
  她压下心底涌出的一丝悲凉之感,未置一词,转身而去。
  “你给我站住!你这小贱人!”
  “阿姊!”
  伴着洛神来的高桓方才一直守于殿外,闻声奔入,立刻将洛神护在了身后,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高雍容。
  高雍容一脸怒容,瞪着突然闯入的高桓。
  “六郎,她是你的阿姊,我难道便不是了?我是当朝的太后!她能给你什么,我加倍给你!你过来!”
  高桓不做声,亦不动。
  高雍容呵呵冷笑:“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全是跟她跟学的吧?”
  她的视线转向洛神,盯着她。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充斥着怨恨和不甘。
  “阿弥,我的好阿妹,我救过你的命,处处护着你,即便当日你背叛我,我亦只扣下你,不忍伤你。如今你却忘恩负义,如此对我!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你的姓氏和门第,背叛了大虞,还害死了登儿——”
  “……登儿!我可怜的登儿……”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朝着洛神扑了过来,伸出双臂,作势就要掐住她的脖颈。
  “是了,我的登儿!他也是被你们合起来害死的!倘若不是李穆引祸,我大虞怎会遭此劫难!他有怎会如此惨死!”
  “太后,自重!”
  高桓将洛神护到了自己的身后。
  高雍容扑了个空,收不住势,一下跌倒在地,额头撞在了柱角之上。
  一道殷红的血,沿着额角,慢慢流下。
  她鬓发散乱,面上血污横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模样狼狈不堪,却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洛神。
  洛神慢慢地拿开了阿弟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注视着地上的高雍容。
  “阿姊,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承不承,无论是当年我的父亲,还是李穆,都曾给过你机会。是你德不比位,负了江山。”
  “你口口声声,要保大虞。大虞却不过是遮羞布。你放不开的,是你自己的权势和地位罢了!”
  “荣康之祸,固然有前朝累代积弱之患,但你身为摄政太后,没有半分容人之量,利欲熏心,这才被人蒙蔽,引狼入室。也正因你位高权重,祸害之烈,才不止一家一姓,而是天下的百姓万户!”
  “阿姊,你道当日荣康毒杀登儿之时,你曾争着替死。怎的我却听闻,你是为保自己性命,才叫登儿被灌毒而死!”
  她摇了摇头。
  “惜命本也无罪。可笑之处,是你为博我同情,拿可怜枉死的登儿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为人母,为国母,你皆不配!时至今日,我实在不知,你何来的胆气,竟还敢打着过继宗室子弟上位,企图依旧听政的主意?”
  “莫说我做不了这江山的主,我便是能做主,你便是再多救过我十回,我也不会将国运再次寄到如你这般之人的身上!”
  高雍容听她提及儿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蓦然惨白。
  “你胡说……你给我闭嘴……你滚……”
  她分明瞧着已是有气无力,发出的声音,却又尖锐无比,在洛神的耳畔响起,刺得人耳鼓微微生疼。
  她望着面前这个自己叫了她二十多年阿姊的人,不再说话,转身便去。
  “阿弥——阿弥——阿姊错了!你不要怪阿姊。求你看在阿姊救过你的份上,叫李穆日后不要杀我——”
  她走到殿口之时,听到身后传来又传来高雍容的哀求之声。
  她感到胸口一阵闷胀,脚步顿了一顿,未再回头,径直出去,跨出殿门,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夫人,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侍女琼树一直在外等着,见她终于出来,迎来,觉她面色有些苍白,不放心,低声问道。
  “我无事,这就出宫吧——”
  洛神朝她笑了一下,迈步没走两步,又感到一阵头晕,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琼树一把扶住,慌忙叫人。
  她定了定神,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只是期盼太久了,一时反而不敢相信,心剧烈地砰砰而跳,眼睛里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阿姊,你莫生气,小心气坏自己。本就不该来此的。我瞧她是疯了——”
  高桓一脸担忧,不停地安慰着她。
  “送我去白鹭洲吧,我想住在那里,等你姐夫来。顺便,再去请个太医过来,替我把个脉。”
  洛神回过神来,强压下飞快的心跳,含笑说道。
 
 
第169章 
  二月,大同破,刘建和残余部众往北向匈奴世居之地逃亡,被追击至颓当城,死于乱军。
  李穆统军入城,满城匈奴人匍匐于地,战战兢兢,莫敢直视。
  凉国就此覆灭。
  这也是继羯夏、西金、北燕等国之后,胡人侵入中原而建的最后一个建制称帝的政权的覆灭。
  自虞朝偏安南方以来,中原四分五裂,沦陷陆沉。
  多少年来,包括大虞朝廷在内,南朝虽也不乏有志士相继北伐,却始终无克竟其功者。直到李穆横空出世,今燕然勒功,一统中原。
  这个消息宛如插翅,很快传到长安,传到洛阳,越过长江,传入建康,传遍了南朝的八州百郡。
  萧室依旧冠有皇室之名,却犹如寒冬枯枝上最后一片死抱枝头的黄叶,已是名存实亡。
  新朝将立,此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在翘首等着李穆的渡江南归。
  二月底,李穆南下,在经过凉国旧都大同之际,停留了几日,安排北方边境的布防之事。
  刘建在此称帝之后,曾耗费巨资,效仿汉宫,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以供自己享乐。先前逃跑之际,纵火焚烧,殿宇毁坏过半。李穆这趟回来经过,命人清理废墟,拟将旧宫改建为粮械仓库。
  占了这片土地多年的匈奴人,如今虽已被驱逐,但雁门之北,依旧杂居着许多胡族。
  刘建虽死,匈奴未绝。为防后患,他拟以大同为中心,在各个要塞戍筑军镇,以长久防御。
  夜幕降临,他站在城头的垛口之后,遥望着千里之外的南方,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
  失了家园的少年,随母亲南渡过江,身后乱兵追赶,箭矢如雨,他眼睁睁地看着同行之人被射落水中。滚滚江水,瞬间将沉浮其间的所有的挣扎和呼号无情吞噬。
  多年之后,此时此刻,倘若能够叫他再遇当日之少年,他终于能够说上一句,当日你所立之誓愿,今日,我已代你实现。
  河山虽多疮痍,所幸万古不废,而今,一切从头收拾。
  李穆思绪起伏,情不自禁地摊开手,视线落到自己掌心之上,那个被铁钉穿过而留的陈年伤疤。
  一个军中执事过来,见他低首凝望摊开的手掌,神色凝然,不知他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开口打扰,停在了近旁。
  李穆问他何事。
  执事这才回报,清理宫殿之时,在一座冷宫之中,发现有异样情况。
  凉宫西北之角,几个士兵路过一处少有人过的废殿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压抑的哀哀哭声,循声入内,在一片布着蛛丝尘霾的帐幔之后,看到一个老宫女在低声饮泣,近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另个女子。
  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小腹高高隆起,即将临盆的样子,又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殿顶,起先一动不动,如同死人,见士兵闯入,那张木然的脸上才露出惊恐而羞耻的表情,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复着什么,说的仿佛是鲜卑语。
  士兵不懂,问老宫女。老宫女也非汉人,言语不通。士兵疑心这妇人是刘建后宫的遗留之人,便去通报执事。执事找来通鲜卑语的人,这才听懂,少妇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盘问老宫女,终于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来这少妇,便是当日和亲西凉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当日在紫荆关,慕容替不告而去,刘建本就战败,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来后,百般凌辱泄愤,随后发现她有了身孕,便带回大同,投入冷宫。
  两个月前,大同破,刘建逃走之时,丢弃了当时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经历如此一场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肉,在这个没有逃走的老宫女的照顾之下,挺着肚子,苟延残喘,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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