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他迈步朝着床的方向走去,还没坐上,就见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被子挪到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是个瘟疫来源,然后指着床前的地儿,命他站住。
  “李穆,我有话和你说!”
  她直呼他的名字,以此表示对他的蔑视,语气是高傲而冷漠的。
  李穆瞥了她一眼,听话地站住了。
  “李穆,你是如何娶了我的,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和你从前素不相识,你千方百计定要娶我,无非就是图谋前程。你救过我阿弟,我感激你,如今我也嫁来了,你应该达成目的了。今夜开始,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我各不相干!你身边若需女子作陪,尽管纳妾去,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好的字!日后等你飞黄腾达,达成了心愿,你若觉我空占了你妻室之位,也尽可以离绝于我,我绝不会纠缠于你!”
  “我说到做到!”
  洛神终于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时日在她心里反复盘旋过无数遍的念头。
  李穆有些惊讶。
  他是真的惊讶。
  他知道她必定厌恶自己,也做好了她哭闹的打算。
  却没有想到,她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李穆望着她,见她紧紧地盯着自己,明眸中分明流露出紧张的神色,面上却偏要强作冷漠,骄傲地扬起那只漂亮的尖尖下巴,用不屑的神情,睨着自己。
  不知为何,对着如此的她,方才因忆起前事而在心底涌出的那种荒凉之感,忽然就消失了。
  他忍住想要发笑的感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洛神见他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就这么盯着自己,神色很是怪异,只哦了一声,便一语不发,一时也不确定,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挺起小胸脯,怒道:“你听见了没?”
  李穆一笑,忽然抬腿,一腿跪在了床沿之上,毫无防备地,整个人竟朝她靠了过来。
  “我若是不愿呢?”
  两个人的距离,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一下拉近了。
  他的脸就在她头顶的上方,洛神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阵迎面扑来的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压力。
  他肩膀动了动,似乎就要抬手探向自己了。
  “忽”的一下,洛神浑身汗毛倒立,飞快地爬到床头,伸手摸出了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下就横在自己的脖颈前。
  “你敢碰我,我就不活了!”
  洛神笃定他不敢伤害自己。
  他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娶到了高氏女,不管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到底为何,至少现在,他是绝对不愿自己有任何闪失的。
  高家对这婚事,本就极度不满,若她再有个好歹,十个许泌,也没法阻拦高家对他的报复。
  洛神那只手,握着匕首,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仿佛一怔,视线扫过她横在脖颈前的匕首,竟朝她再次伸过来手。
  “李穆,你别逼我——”
  洛神心一横,正要发力,忽感到手一暖,他伸过来的手,握住了她捏着匕首的那只手。
  他带着她,将匕首从她脖颈上轻轻地挪开了。手劲不是很大,更没有弄痛她半分,但她的胳膊,就是没法抗拒来自于他的那种力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手里拿走了匕首,拇指指腹试锋般地,轻轻擦过那道雪亮的匕刃,随即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刀会伤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日后还是不要碰为好。”
  他起了身,将那把匕首放在案几之上,随即走到那张坐榻侧,翻身仰躺下去,闭目道:“睡吧。”
  洛神坐在床上,盯着那个人看了半晌,见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终于,慢慢地躺了下去。
  手微微发抖,一颗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
 
 
第28章 
  屋里安静极了,能听到李穆发出的平稳而均匀的呼吸之声。
  他真的睡着了。
  洛神绷得像根拉紧的弓弦的身子,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但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十六年来,第一个夜晚,和一个名为她的“新婚丈夫”,实则恨得牙根痒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叫她如何还能睡得着觉?
  何况……
  身体一松弛,肚子就越发感到空了。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枕上,装作也睡了过去,其实已经瞄了好几眼摆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夫妇行同牢、合卺之礼,这是源自上古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婚姻礼仪。
  这里自然也准备了。
  所谓“同牢”,原本是说新婚夫妇共食一乳彘;
  合卺,即二人分瓠为两瓢,各执其一而饮酒,取合二为一,永结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踵事增华,新婚之夜,用以行同牢合卺礼的食物和器具,也有所改变了,美食毕设、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饥肠辘辘,却只能忍着。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确定他在那张榻上睡过去无疑后,洛神忽然想开了。
  肚子饿了,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么?何必管他睡着还是醒着!
  洛神这样一想,底气立刻足了,于是坐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散乱了的头发,从床上爬下去,趿着鞋,来到那张食案之前,背对着身后的李穆,跪坐了下去。
  食案上摆了好几样食物。除了彘肉,还有蒸饼、汤羹。
  但肉冷了,上头泛出白腻腻的一层冻油。羹也凉了。
  只有蒸饼,看起来还能入口。
  她从前在家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此刻,肚子实在是饿得厉害,大半夜的,又不想惊动阿菊,便轻挽衣袖,取了饼,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这蒸饼是开了花的(发酵),倘若趁热吃,想必松软可口,但这会儿冷了,也就硬了。
  洛神吃了几口,感到难以下咽,可是不吃,肚子又饿。正努力咀嚼着,无意间抬眼,视线落到一旁的酒壶和壶畔摆着的一双合卺杯上,定定地瞧了片刻,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世间女子,不论贫富贵贱,哪个不曾幻想嫁一个两心相知的如意郎君?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陆家大兄。
  当时又怎会想到,她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渡过?
  一个人凄凄惨惨,啃着又冷又硬的蒸饼充饥。
  她想逼回泪意,一低头,眼泪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沿着面庞渗进嘴角,和着有些难以下咽的蒸饼,嘴里多了一丝湿咸的味道。
  喉咙更是委屈得发堵,几乎就要噎住了。
  越想,越是伤心。
  身畔忽然伸来一只手。
  李穆不知何时来了,替她倒了杯茶水,递了过来。
  洛神急忙偏过脸,飞快地拭去脸上的泪痕,费力地将含在嘴里的东西吞咽了下去,装作没有看见。
  李穆也不勉强,看了眼她手上那块蒸饼,起身去开了门。
  阿菊今夜怎肯放心去睡?
  从李穆入洞房后,便打发其余人各自歇下,自己和琼树留下,至下半夜,草草歇在东厢洞房隔壁的一间耳房里。
  阿菊一直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很不放心。后来却没听到有何异动,想来,小娘子已是顺利渡过那于她而言极是艰难的一关了,心中既松了口气,又倍觉酸楚,如何睡得着觉?
  辗转之际,忽听到隔壁传来开门之声,急忙出去,见李穆现身在了门里。
  “新妇腹饥。”他说道。
  阿菊一愣,忙唤琼树,再叫个婆子,几人到了位于后罩房处的李家厨屋。
  今夜喜事,厨屋里剩有不少现成食材。于是起锅烧水,阿菊亲自和了一团白面,一手托着,另手往锅里撕片,熟后,撒上肉末,冬葵,加适当调料,很快做成汤饼,又取碗筷,用沸水反复冲洗,才盛入碗里,以食盘托着,连同一盆热水,一道送了过来。
  李穆接了过来,关门后,端了进去,放在食案上。
  洛神早已放下那块才吃了几口的蒸饼,和衣躺回床上,面朝里地侧卧着。
  “阿菊替你做了东西,趁热吃吧。”
  李穆叫她。
  洛神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
  李穆走到了床前。
  “起来去吃了,我便答应你提的条件。”
  洛神原本紧闭双眸,打定主意,饿死也不理他,忽然听他如此开口,睁眸,慢慢地转头。
  他站在床前,正低头瞧着自己,眼中仿似含着一抹淡淡笑意。
  洛神迟疑间,忽听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罢了,当我没说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
  洛神立刻飞快地爬了起来。
  “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记住!”
  她起床回到食案前,再次坐了下去。
  汤饼热气腾腾,汤里浮着面片,犹如片片柳叶,洁白晶莹,配上切得细细的肉末和青翠的冬葵,一股食物香气扑鼻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洛神拿起了筷子。
  李穆陪她坐于对面,望着她低头,斯斯文文吃着东西的样子。
  洛神吃了小半碗,便有些饱了。何况从前在家中养成了习惯,少吃多餐,晚上更不会积食而眠。
  她放下了筷——眼睛蓦然睁得滚圆,诧异地看着对面的李穆,竟极其自然地端了自己吃剩的那碗汤饼,几口就吃掉了。
  他抬起眼,见她盯着自己在瞧,一笑,放下碗筷。
  洛神从不和人合用饮食,尤其碗筷。见他几口竟吃完了自己吃剩的东西,连阻止都来不及,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样和自己相对而坐,两人分食一碗汤饼,岂不正合了共牢之意?
  一起了这个念头,还来不及表露对他吃自己吃剩东西这种举动的嫌恶之情,下意识地,视线便落到酒壶和壶畔的那对合卺杯上。
  时人风俗,洞房夜里,新婚夫妇所用的合卺杯,因富贵不同,材质也各有区分。
  但无论何等材质,皆以纹案区分雌雄双杯。
  男取雄杯,女用雌杯,取阴阳调和,福祀绵延的吉意。
  这是一对木雕漆杯,静静地被置于案面之上。
  纁红底,杯身以黑漆各描绘一对龙凤,材质普通,却颇有古朴之风。
  洛神瞧了一眼,忽然留意到李穆的视线,恰好也落到了这对合卺杯上。
  洛神心口一跳,脑海里立刻冒出他大约是要和自己饮这合卺酒的念头,不想和他同喝,立刻说道:“我饱了。”待作势而起,却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对面那男子,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的一双眼眸里,掠过一道浓重的阴影。两道目光,从那对合卺杯上,慢慢地投在了她的脸上。
  他宛如换了一个人,就这样看着她,双瞳宛若凝固,眉宇之间,蒙上了一层阴沉之色。
  洛神竟似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冰冷的肃煞之气。
  洛神不知他何以突然这样,但如此的一个李穆,忽然叫洛神感到害怕。
  她一时竟不敢起身,双手扶着案几,僵在那里,迟疑了下,终还是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扬起下巴,冲着他道:“你这么瞧我,是为何意?”
  李穆凝视了她片刻,敛了眸中煞气,淡淡地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睡吧。”
  他撇下她,起了身。
  洛神盯着他的背影,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之感,跟着起了身。
  两人各自默默漱口净面完毕,一个爬回床上,放下帷帐,一个躺回坐榻,再次歇了下去。
  帐外那个男子,仿佛很快便再次入睡了,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动静。
  洛神却还是睡不着。
  她一个人,躺在身下宽大的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中总是不停闪现着这个今夜才刚见面的“新婚丈夫”的种种。
  乍看,他似乎脾气很好,对她也颇多退让。
  但是洛神却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李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自然了,他若只是个简单的武夫,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将高高在上的高家逼迫到这种地步,只能将自己下嫁京口。
  这也就罢了,尤其是方才,对着那合卺之杯,他突然流露而出的那种阴沉,才是这个夜晚,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地方。
  她仿佛嗅到了血仇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李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日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其实,即便没有阿菊白天的提点,在出嫁前,萧永嘉便也不止一次地向洛神表露了叫她暂时忍辱负重先嫁过去,日后,她会看时机,定要将女儿从这桩荒唐的婚事里解救出来的暗示。
  洛神感到迷惘无比,心绪更是纷乱如麻,在床上辗转不停,直到四更,筋疲力尽,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如此之晚,不用说,当她被人强行叫醒,是何等的痛苦。
  她勉强整开惺忪睡眼,发现帷帐已被人掀开,床前笼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李穆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盯着她说:“起了吧,等见了我母亲,你若困,回来再睡。”
  他说完,转身打开了门,对候在外的阿菊淡淡地道了一声:“新妇起了。”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侍女们进来了。
  李穆出去了。
  阿菊来到床边,看着神情委顿,几乎睁不开眼的洛神,想着昨夜她又饿又累,在床上被迫应承,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委屈,心疼极了,对李穆更是不满。
  她扶着洛神坐起,亲手替她更换里衣,换下来摸了摸,却发现裆侧干爽洁净,和想象中不大一样,一怔,看了眼洛神,忍不住附耳,悄悄地问了一声。
  洛神本还困得不行,闭着眼睛正打哈欠,突然听到阿菊问自己这个,瞌睡虫登时跑了,脸一下臊热,咬唇,微微摇了摇脑袋。
  阿菊这才醒悟,原来昨夜李郎君根本没有动小娘子。
  她先是松了口气,再转念一想,又不快了。
  以小娘子的身份和美貌,下嫁至此,本就受了天大委屈。
  他李穆不过一个小小的寒门武将,凭什么,竟敢如此羞辱于她?
  洛神见阿菊眉头紧皱神色不快,猜到了她的所想,愈发耳热,手指紧紧勾住她衣袖,小声地道:“是我不许他的。他就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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