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高胤沉吟了下。
  “我送阿妹来京口前,伯父曾有话,待你新婚后,有意向许司徒要你,将你调至石头城任城相。这职位是清闲了些,但你放心,不会将你长久留在那里。日后看时机,可再去广陵,一展所长。你放心,伯父开口,许司徒必会放人。你意下如何?”
  江北的扬州广陵,是高氏的势力所在,也是大虞如今在江北最为牢固的一块缓冲地盘,扼守建康,地理极其重要。洛神叔父高允如今就是扬州刺史,地方方伯。
  洛神得知父亲有这样的打算,不禁有所期待。
  李穆要是调去了石头城,显然,自己更有理由往来于建康和京口之间,乃至在建康小住些时日,也不在话下。
  她不禁看向李穆。
  他却神色如常,只道:“多谢岳父栽培好意。只是李穆在上游多年,熟知上游军情,和众兄弟也有同袍之泽,若去往广陵,恐怕有所不便。”
  洛神一怔。
  高胤也有些惊讶,望着李穆:“莫非你怕被人道你以裙带攀附?大丈夫立身立业,当不拘小节,何惧人言?你不必急于拒绝。想好了,再回我话,也是不迟。”
  李穆道:“岳父一片好意,但去往广陵,非李穆之愿。恳请大兄代李穆向岳父致歉。”
  高胤显然有些不快了,略微蹙了蹙眉,想了下,道:“罢了,你既另有志愿,也不勉强,就当我没说。”
  李穆道谢,又向高胤行了一个告罪之礼。
  高胤摆了摆手,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脸上的笑,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辞别高胤出来,洛神面上的笑便掉了下去,提裙快步登车,裙裾随她步伐,如水波般涌动。
  身后的李穆,伸来一手,似是想扶她一下,被她避开,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爬上了车。
  牛车回往李家,一路无话,到了宅门前,洛神下来,被闻声而出的众仆妇迎了进去。
  李穆没跟进来,站在门口台阶之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影壁之后,上马去了。
  他到了城北一间高升酒楼。门口伙计哪个不认得他,见他来了,赶着迎了上来,笑道:“李郎君来了?蒋二已在雅座等着李郎君了!”
  李穆点头,将马缰马鞭递给伙计,入内,快步登上二楼,入了一间雅间,推门而入。
  蒋弢正盘膝坐于席上,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李穆入座,二人相对,伙计上了酒菜,躬身退出。
  二人对酌了一杯,便进入正题。
  蒋弢道:“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留意天师教的动静。那些人定期于城外天水村的一间土地庙里集会,向民众发放些米面,宣扬教法,以此吸引信众加入。目前看,倒并无特殊之处。”
  如今道法盛行。上从皇室士族,下到民间百姓,信者众多。一些有名的天师,甚至成为贵族清宴的座上之宾,极受追捧。
  李穆沉吟。
  “哦,是了。”蒋弢又道,“最近听闻这里来了一个坛主,是个妇人,据说道法高深,常以纱覆面,无人能见其真面目。妇人出入,前呼后拥,信众颇多,甘心奉献家财者,不计其数。此妇人在教中地位,似也不低。”
  李穆道:“我时常不在京口,这里的许多事,有劳二兄了。天师教收买人心,势力扩展迅速,三吴一带,几乎家家信奉,迟早是为隐患。我等人轻位卑,别的地方无能为力,但京口一带,不能叫天师教也给占了去。否则日后一旦有变,祸患无穷。”
  蒋弢道:“放心,我会留意的。”
  他看了眼对面的李穆,终于问道:“敬臣,你娶了高氏女,往后,可是要投向高氏?”
  李穆抬眼:“二兄以为如何?”
  蒋弢迟疑了下,道:“敬臣既问,我便说了。此次江北大战,高氏立下首功,朝廷却迟迟不见对高氏的封赏,可见功高震主,君臣离心。高氏家主向来平和,朝局争斗,往往取中庸衡势之道。况且,此次因你求娶高氏女一事,牵动各方,高陆两家离心,高许之斗,更是公然浮上水面,不似从前遮遮掩掩……”
  “我所料若是无误,高相公如今恐怕已有了隐退之意。这种时候,你去投奔……”
  他停住。
  李穆一笑:“不瞒二兄,我才从内人大兄高胤那里回来,拒了高家提携。”
  蒋弢啊了一声,凝神片刻,忽道:“敬臣,你我相识多年,我虚长你几岁,空承了个兄长之名,但我却知,你有非凡大能,更有鸿鹄之志。我便直言,此次你求娶高氏女,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前途莫测,不似你平日行事作风。你到底所求为何?如今天下局面,风云动荡,你日后又有何打算?”
  李穆把玩着手中一只酒盏,只道:“北夏刚吃了个大败仗,内部如今四分五裂,不久必乱,到时江北恐怕又有战事。我若想做一番事业,哪里能做长久立脚之地?”
  蒋弢皱眉:“许氏经营荆州多年,陆家持有三吴之地,高氏扼守广陵京口。大江上下游,内陆腹地,皆各自有主……”
  他摇头:“难啊!”
  李穆放下酒盏,以指蘸了酒水,在案面上画了一曲折之线,是为大江,点了几点,最后在江北一处,停下。
  “义成?”
  他失声,极是惊讶。
  李穆颔首:“正是。要成大事,必定要有自己的根据之地。如今高、许、陆,三家相互猜忌,无暇顾及别的,接下来,江北若起战事,我必会奉命渡江作战。义成郡地处并州,北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是个极好的战略之地。”
  蒋弢不停摇头:“你这想法固然有道理。但义成夹在南北作战中间地带,多年战乱下来,我听闻那里民众逃亡,如今人口凋零,田地荒芜,尸骸遍地,更兼豺狼横行,荆棘丛生,俨然已是一座空城,连北人也弃之不顾。你便是夺了,又如何长久立足?”
  李穆微微一笑:“事在人为。民众所求,不过一个安字。只要稳住周边局面,民众自会闻风而来,聚居垦荒。有了人,一切便都好办。”
  蒋弢望着李穆。
  年轻的一张面庞,谈及这些,炯炯双目流露而出的,却是一种令人折服的深沉、坚毅和沉稳。
  仿佛天下若棋,而他是为拈子之人,与天争斗。
  生平第一次,蒋弢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明白了自己这个义弟的所图。
  时势造英雄。
  乱世,更是需要一个真正强大而有力的人,才能压服四方,彻底终结。
  他有一种直觉,李穆就是这个应天而起的人。
  三十年来,他身体里那股子授于先祖的本已蛰伏无声的雄心壮志,这一刻,仿佛突然间苏醒了过来。
  他由衷地生出了一种甘愿受他驱策的强烈冲动,竟从位置上起身,后退几步,向他恭敬下拜:“敬臣若是不弃,蒋弢愿听凭驱策,尽我绵薄之力!”
  ……
  洛神见完大兄回到李家,白天伴在李母身边,看她坐在纺车之前,熟稔地捻纱纺线。
  老纺车随她摇动,咿呀作响,中间夹杂着阿停叽叽咕咕说着闲话的话语之声,白天很快便过去了。用了晚饭,天也黑了,洛神回房。
  那李穆还不见人。
  洛神洗了澡,等头发干了,也是不早,便上床睡了下去,心里却始终窝着一股子火,强行忍下而已,如何睡得着觉?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片刻后,门轻轻被人推开。
  李穆回了,轻手轻脚入内。
  洛神睁开眼,转过了脸,隔着一层帐子,见他脱衣,去了浴房,似用那里剩下的冷水冲洗了下,片刻后,便精赤着上身出来。
  虽隔了层帐,却也依稀看到了他没穿上衣的样子。
  肩膀宽阔,腰背挺拔,线条流畅的劲肌之下,仿佛隐隐潜伏着随时爆发而出的惊人力量。
  洛神心口波波地跳,不敢再看了,猛地闭上眼睛。
  耳畔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他似在穿着衣裳。
  片刻后,洛神再次悄悄睁开眼睛,见他人已躺在了那张坐塌上,像昨夜一样,很快,平稳的呼吸之声传入帐内。
  他似乎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洛神隔帐,盯着那个朦朦胧胧一动不动的身影,白天的事,一件件在心里翻滚,火气越来越大,怎睡得着?
  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好几圈,突然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翻身爬了起来,一把撩开帐子,探出了脑袋。
  “李穆,你给我起来!”
 
 
第32章 
  伴着这声娇叱,李穆睁开了眼。
  他转脸,瞥了眼洛神,见她撩开帐子从床上爬了下来,赤脚趿着一双绣鞋,人立在床前,一脸不快地盯着自己,便慢慢地坐了起来。
  洛神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胸膛之上,蓦然睁大眼睛。
  “啊!”
  她迅速地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
  “你把衣裳穿好!”
  她的语气中带着羞愤,嚷完,便转过了身。
  李穆低头看了眼自己。
  原是身上中衣没有系好,随他坐起,衣襟散开了。
  他整理了下,道:“好了。”
  洛神慢慢地转过脸,见他果然已经整好衣襟,掩住了方才赤着的那片胸膛,此刻盘膝坐于塌上,双目望着自己,定了定神,方转过身,又盯了他一眼。
  这个人,无论是他睡着,醒着,笑,不笑,说话,或不说话,反正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能看顺眼。
  越看,越不顺眼!
  “何事?”
  他问。
  “我问你,今日我大兄说的那事,你为何拒了?”
  她的语气生硬。
  “原是为了这个。”
  李穆注视着她那张紧紧绷起的俏面,脸上露出了微笑。
  “怪我不好,本该和你商议下的。只是当时大兄问得突然,我也未多想,便开口了。”
  洛神斜睨着他,寒着面。
  李穆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至于缘由,我已向你大兄解释过了。如今我在上游,诸事也算顺利,何况,杨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
  “李穆,你到底为何,处心积虑地定要娶我?”
  洛神不耐烦听他向自己重复这些,打断了他的话。
  “你救了我阿弟,原本我高家人对你很是感激,除了这事,无论你提何种要求,我阿耶必会欣然点头。可你却偏要为难于我,为难我全家!”
  洛神越想越气。忽然又想到白天无意从阿菊那里听来的话,眼前浮现出谢三娘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先前不是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人吗?始乱终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求娶于我,到底是何图谋?”
  李穆似乎有点意外,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当我怕你不成?”
  洛神高高地翘起下巴:“我就是要骂你!李穆负心之人!李穆无耻之极!”
  李穆挑了挑眉:“你哪里听来的,我从前有谈婚论嫁之人?”
  洛神冷笑:“怎的,你敢做,却不敢承认?那人难道不是谢三娘子?”
  李穆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目光微动,忽然起身,朝她走来。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昏暗人影被身后的烛火投了过来,整个地笼罩住了洛神。
  洛神住了口,却没有后退,反而更挺起胸脯,仰头盯着他。
  “谁对你说的,我和三娘子曾谈婚论嫁?”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但神色却十分严肃。
  “你管是谁!你敢说不是吗?”
  李穆道:“自然不是!”
  “三娘子的父亲乃当年谢家堡之主,与先尊两地互有照应。谢家先于我李家被破,三娘子当时还小,和家人一道投奔我李家。数年后,我李家亦不幸被破,这才一道扶持南下到了京口。从小到大,我视三娘子如同阿停,两年前她十八岁时,还认她为义妹,几个义兄,皆在旁见证,此事,京口人人都知,我母亲更是早早心知肚明,何来的谈婚论嫁之说——”
  他顿了一下,盯着洛神的两道目光,变得犀利了。
  “你何来的消息,以致于误会至此?”
  在他两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洛神方才的底气,仿佛一只被戳破了的球,慢慢地泄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片刻,她咬了咬唇,终于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勉强道:“你说得好听!既问心无愧,今日三娘子来,阿家送她走时,她为何在阿家面前伤心流露?”
  “你是亲耳听到阿母与她叙话间提及我负心于她?”
  洛神应不出来。
  “莫不是你的下人听了些话,转身告于你的面前?”
  阿菊派人尾随暗听李母和谢三娘,虽初衷是为护主,但真说起来,其实是桩极其失礼的举动。
  往严重了讲,就是高家人不知何为礼节。
  虽然这种相互窥听阴私之举,哪怕再高贵的门第里,遇内宅争斗,难免时常上演,见惯不怪。
  但暗中行事,和被人抓个正着,完全两码事。
  洛神心知肚明,这回自己这边理亏了,渐渐心虚。
  在他面前,却不肯示弱,勉强装作镇定,只偏过了脸,咬唇不语。
  李穆望着她,双眉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一皱。
  “你的仆妇下人暗窥我母,探听到了几句,便告于你的面前,对你自是忠心可嘉。但如此自以为是之举,往后不可再有第二回 了!与其潜听学舌,不如开诚布公,问于阿母。”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不闻丝毫的怒气,但话语中的教训之意,却极是明显。
  洛神下巴颏依旧扬着,也不看李穆,但那张俏脸,却慢慢地涨得通红。
  李穆看了眼她:“无事了,去睡吧!”
  他说完,等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倔强地立着,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有些无奈,想了下,转身到了烛台前,熄了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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