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成。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成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成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成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柬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成,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成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成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成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成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成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高太后说,她之所以下定如此决心,并非全是为了登儿,亦是为了高家。
  倘若日后他篡位称帝,他如何会善待士族门户?今日之陆、朱,便是明证。
  高太后解释之时,高洛神始终闭着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后解释完毕,她慢慢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宁叫汉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萧室失了这一隅偏安天下,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后面露微赧,沉默不语。
  “愿我大虞国祚延绵,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从前你对我的情分。”
  她凝视着高太后,说道。
  ……
  高洛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包围着。
  倘还有来生,那男子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胸中最后一口气,随了这一闪而过的最后一念,逸去了。
  她随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无边的世界。
 
 
第5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洛神坐在牛车里,出城去往白鹭洲。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大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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