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高峤一夜没睡,人早乏了,坐于车上,却分毫没有睡意。
  向皇帝进言一事,他本就不抱大希望。见皇帝如此反应,虽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
  反倒是思量后来发生的事,才真的叫他感慨不已。
  从朱氏身上,他自然地联想到了妻子萧永嘉。
  这些年,夫妇关系淡弛,面对着妻子冷脸,他无计可施,又忙于政务,何来精力,再有年少时的情爱心思。
  日子也就如此,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昨夜朱氏意外,却忽地叫他惊了一身冷汗。
  他已不记得,上一次,两人同房是在何时了。
  所幸最近这些年,她似乎对房中之事,愈发冷淡。虽不肯和自己同住,却也从没传出过什么类似于朱氏这样的传言。
  否则,倘若万一哪天,她也传出这样的传言,高峤实在不知,到时自己将要如何自处。
  ……
  高峤一边感慨万千,一边又感庆幸。匆匆忙忙赶回高家,天已大亮。
  自己在外折腾了一夜,原本以为萧永嘉和女儿女婿都已回了,不想家中却看不到半个人。
  高峤诧异过后,疑心是否妻子改了主意,蓄意刁难,不让李穆接回女儿。
  他回忆前夜自己寻过去时,她说话的那一番语气和态度。
  当时自己也没多想,信以为真,匆匆回来。
  此刻仔细回想,越是咀嚼,越觉不对,放心不下,也顾不得休息,急忙又掉头,赶去通往白鹭洲的渡口。
  ……
  李穆做了一个梦。
  他梦回到了前世的新婚之夜,他和高氏洛神在一起。
  他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上从皇室贵胄,下至满朝文武,那些人,可以在背后非议他,仇恨他,但当着他的面,却必须仰他鼻息,唯命是从。
  她是他少年起便印在心底的一团影子。真实存在的高氏女郎,后来的陆家之妇。但于他而言,却又虚无缥缈,宛若住在幻想中的仙境里的姮娥仙子。
  再多、再美、再能给男子带来快感的女子,也无法和她相比。
  于她,他只配仰望。
  甚至不敢将她作为纾解时的幻想。
  那样对她而言,太过亵渎。
  但这一夜,她却走下云端,变成了活生生的,能叫他触摸的到的真实。
  他的女人和妻。
  他不止是热血沸腾。
  当他意识到,她真的如同自己过去幻想中的那般善良、温柔、多情,善解人意,并且,也愿意伴他共度余生,哪怕他心里清楚,她其实只是迫于情势才嫁了自己,他也依然为她深深迷醉。
  那一刻,哪怕是叫他跪在她的脚下求欢,他也甘之如饴。
  李穆的梦境,渐渐变得旖旎了。
  一帘锦帐,痴云腻雨。两人共枕而卧,她温顺入他怀中,香侵肺腑……
  这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睡梦之中,都能清晰地感到口干舌燥,神魂颠倒。
  他一下醒来,猛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怀中竟真的多了一具软绵绵的身子,鼻息间,亦充盈着暖暖的香气。
  天已微亮,借着帐外透入的淡淡晨曦,他看到一个少女背对着自己,脸朝里地半趴着,依旧酣眠未醒,一头青丝,凌乱散在枕上,露出了后颈的一截雪白肌肤。
  李穆闭了闭目,脑海里迅速掠过了昨夜之事。
  她叫他上床而眠。
  此刻她还睡着,沉沉地睡在她原本的位置里,蜷着,背影看起来,小小的一只,又娇憨,又乖巧。
  但他却不知何时起,竟朝她靠了过去。
  他的一条手臂,还从后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手掌就贴在她身上。
  掌心所触之处,腻理绵软,一片潮汗。
  心跳顿时大作,一阵浓烈的罪恶之感,迅速地朝他袭来。
  他不敢动,唯恐惊醒了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那条臂膀,又小心地往外侧挪了些,这才伸手撩开帐子,一个翻身,人便迅速地下了床榻。
 
 
第52章 
  洛神昨夜睡得太晚,起先又忐忑担忧了大半个晚上,到下半夜,终于去了心事,人也倦极,一闭上眼,便沉沉入眠,睡得又香又甜。后来朦朦胧胧间,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边上多了只大火炉。那只大火炉围着她,暖烘烘的。
  她体质偏寒,大冬天的被窝里,有这么一只火炉子能让她取暖,实在是件很舒服的事,暖着,暖着,到了后来,身上甚至仿佛还热出了汗。
  她睡足醒来的时候,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忽然想起昨晚李穆也睡在自己的床上,急忙睁眼转脸,发现他已不见了。
  她坐起来,撩开帐帘,钻出脑袋张望了下。
  屋里空荡荡的,也不见他人了,倒是窗外天光大亮,瞧着不早了。
  她开口叫人。
  阿菊应声而入,带着侍女服侍她起身。
  洛神低头,见身上中衣的衣襟睡得有些散开了,身上也积了层汗,尤其是前胸和后背。
  梦中的热汗之感,原是真的。只不过到了这会儿,汗渐渐凉了,亵衣贴在身上,人就感到有点不大舒服。
  阿菊帮她拭汗,换上干净的内衣。
  洛神有点想问李穆一早去哪儿,但对着阿菊,又不好意思开口。
  阿菊一边帮她穿衣,一边说:“相公一早来了,李郎君这会儿正伴着相公呢。”
  洛神心一喜,急忙下床,匆匆洗漱过后,梳头穿衣,胡乱吃了几口东西,便赶去前堂,到了那里,果见父亲来了,李穆陪在他的下手之位,两人正在说话,听到她的脚步之声,停了下来,齐齐转过脸。
  洛神提裙跨入门槛,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父亲身边,向他见了个礼,随即坐到他的身畔。
  “阿耶,你怎一大早就来了?”
  高峤看着双眸带笑,宛若一枝晨间含露小荷般清新的女儿,眼底目光,是抑制不住的宠爱。笑道:“阿耶本以为你们昨日便回城的,不想一个也没回,今早无事,便过来瞧上一眼。”
  他看了眼李穆。
  “等你阿娘出来了,你们今日一道都回府吧。”
  洛神知父亲应已知晓母亲同意李穆接走自己的消息了,悄悄看了对面的李穆一眼。
  他跽坐在席,双手端正地平放于两侧大腿之上,腰间佩剑解下,放置在左手边的位置,自己和父亲说话之时,他便沉默着,视线落在面前的案几之上,修眉朗目,仪容端肃,姿态更是严正,想起昨晚两人同床而眠,他还替自己温柔地掖被,哄她睡觉,当时眉眼温柔,和这会儿在父亲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想着,心里不禁泛出一缕淡淡的甜蜜之感。
  高峤也看向李穆。
  “敬臣,年底也没几日了,京中暂时无事,今日回府用了饭,你也好带阿弥回去走一趟了。其余事情,等明年回来再说吧。”
  李穆立下大功,皇帝赐下的封赏里,其中一项,便是赐假,允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如今恰又正好是岁暮,高峤虽舍不得女儿,但女儿既出嫁了,再留她在自家守岁,便有些说不过去了,故如此开口。
  李穆恭敬地道:“母亲先前也曾特意吩咐过的,道阿弥留在建康守岁,年后再归,也是无妨。”
  高峤笑着摆手:“那是你母亲仁厚。你还是带阿弥回去吧。”
  “多谢岳父。”
  李穆向高峤行了个礼。
  洛神听到很快就要随李穆回京口了,一时也不知是何感想,又看李穆,见他目光还是没有看向自己,便似她不存在,和平常的样子,有些不同,心里正疑惑着,忽听门外传来步履之声,转头,见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萧永嘉的脸色,虽然比昨晚上看起来要好了许多,但依旧有点苍白,面颊擦的淡淡胭脂,也遮不住一脸的疲态。
  见女儿迎了上来,笑着点了点头,母女一道行来。
  李穆站起,向萧永嘉见礼。
  萧永嘉点了点头:“坐吧,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颇是和气,听起来却略带沙哑。
  洛神扶着母亲入座。
  高峤觑了眼妻子,觉她和平日很不一样。
  不但对李穆态度大变,精神瞧着也不大好。
  不过一天没见,无论是她说话语气还是眉目里的神采,皆黯淡无色,见不到从前的半分锋芒。
  高峤心中疑虑,但当着女儿女婿,也不好开口问,只道:“方才我听敬臣说了,你允他接阿弥回京口。此事甚好。不若今日一道回府,用个饭,也好叫敬臣携阿弥回京口了。你意下如何?”
  他用带了点小心的语气,问妻子。
  萧永嘉起先并未看他,目光只在洛神身上定了片刻,随即看向丈夫,点头:“你安排便是。”
  妻子竟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高峤彻底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如此定了!”
  ……
  午后,洛神和母亲同坐一车,行在回往建康的路上。
  洛神目光落在母亲的脸上,见她微微转脸,视线定在窗外那片慢慢后退的远山之上,已经这样出神了良久,忍不住靠了过去。
  “阿娘,昨夜你去寻那妇人,可是吃了亏?他同我讲,他并未去,只是叫他一个兄弟代他去,回绝了邀约。”
  萧永嘉转回脸,凝视了女儿片刻,抬手闭了望窗,将洛神搂入怀里,抱了她片刻,低声说道:“阿弥,阿娘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李穆是个有本事的人,绝不止今日的地位,日后定还会有一番成就。阿娘虽不知他当初为何千方百计娶你,但你既嫁了他,应也是上天之意,阿娘认了。”
  洛神一呆,不知母亲为何突然和自己说这个,语气又如此奇怪。
  她仰脸望着母亲。
  “阿娘瞧的出来,他对你颇是上心,如此便好。但似他这样的男子,日后地位不断上升,只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会黏上来的。你记住,倘若日后遇了这种事,在他面前,绝不能过激,但也不能作大度,容他身边留有别的女子,更不可叫他和旁人有机会亲近。趁着如今刚新婚,往后要好好对待丈夫。你的性子,我算是放心,只是还要学些笼络男子之心的手段,要叫他对你服服帖帖,死心塌地。阿娘会叮嘱阿菊的,你若有不明之处,尽管问她。”
  洛神似懂非懂,一时也没全然反应过来。
  笼络男子之心的手段?
  那是什么厉害的手段?
  “我听阿菊讲,你先前不许他上床同睡,如今还未和他圆房?”
  这句话,洛神自然是听懂了,脸一热,点头,又摇头,忸怩地道:“昨晚上,我已叫他睡我床上了……”
  声音细若蚊蚋。
  “可有一起了?”
  洛神婚前被教导过那个事,知道母亲问的是个什么意思,顿时羞红了脸,摇头。
  萧永嘉耳语道:“回京口后,两人早些圆房。笼络男子之心的手段,自然远远不止房中之事,但无此,也是万万不可。记住了吗?”
  洛神羞得不行,低头,连头发丝儿都不曾动一下。
  萧永嘉凝视着女儿的模样,压下心底涌出的满腔酸楚和爱怜,将她搂在怀里。
  “阿娘……”
  片刻后,那阵羞意渐渐去后,洛神从母亲怀里坐直身子,唤了她一声。
  见母亲望来,迟疑了下,轻声道:“阿娘,你教女儿的,女儿会记下。只是阿娘,女儿不懂,为何阿娘这些年来,却不肯和阿耶好呢?”
  萧永嘉出神了片刻,笑了一笑。
  “阿娘老了,这道理明白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这才要教你早早知道。你放心,阿娘如今很好,但你若能事事顺遂,阿娘则更无遗憾。懂吗?”
  ……
  高府,高七早领人等候在大门之外,迎家主入内。
  至晚,高峤在府上设了家宴,将包括高允、高胤在内的十数位重要的高氏族人以及子弟,皆唤来一道参筵。
  高桓自然也在。见席间,大伯父谈笑风声,长公主面含微笑,二伯父虽没大伯父那般的好脸色,但对着李穆,总算能够正眼相看了,至于族中其余之人,因家主高峤显是认下这女婿了,李穆本人,无论谈吐、进退、举手投足,皆大家风范,何况还有先前那一战之名,谁人还会悖逆高峤,敢对他的女婿露出半分不敬之色?
  高桓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移除,松了一口气。
  一场家宴,可谓是人人尽兴,至戌时末,众人方醉醺醺地散了,被各自家人扶持而去。
  这样的家宴,除了萧永嘉,高家女孩儿自不会混坐其间。洛神早早地收拾好了明日要带上路的行装,沐浴后,上了床,趴在枕上,翻着闲书,读着读着,渐渐却走起了神儿。
  白天回来路上来自母亲的叮嘱,悄悄地浮上了心头,叫她有些心神不宁。
  不管出于何种缘故,阿耶阿娘是接纳李穆这个女婿了。
  虽然每每想起陆柬之,他离去那夜的那个孤单背影,至今还是叫她黯然,心里很是难受。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或许就像阿娘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和陆大兄无缘。往后,倘若再无变数,李穆应就是她这一生的郎君了。
  阿娘的那些话,她有些懂,却又似懂非懂。
  但她被阿娘的话给影响了心绪,这却是真的。
  想到今晚上,她又要独自和李穆共处一室,忽就紧张了,再无先前的坦然,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郎君回了!”
  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
  洛神的心倏然一跳,慌忙丢开书,翻了个身,朝里睡去,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入眠。
  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阵同样放得极轻的脚步之声。
  洛神辨出,那是李穆的脚步声。
  片刻后,他从浴房出来,似乎迟疑了片刻,熄了灯,随后走了过来。
  他轻轻地躺了上来。
  洛神一直闭着眼睛。
  也一直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情。
  这一夜,她起先装睡,后来渐渐真的累了,一觉到了天亮。
  醒来的时候,身边又不见他人了,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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