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口粮,另一不可或缺的军需,便是衣物。
洛神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街上走过的士兵,衣衫褴褛,鞋履破口,甚至还有光着脚直接走路的。
如今天气热,问题倒是不大。但听说这里的冬天,比建康冷得多。等天气转冷了,恐怕就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到了那时,她相信李穆应该也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但若是能发动城中妇人一道纺纱织布,尽量早地做些准备,哪怕力量有限,能帮上一点忙,那也是好的。
可是这里缺纺机和织机。
先前在刺史府的废墟里,是扒拉出来过从前织工留下的旧机,已被修好,也能用了,但却各只有一台,远远不够。
便是能叫来人,没有纺机织机,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洛神便想去寻蒋弢商量,叫他帮自己想个法子,看能不能去哪里弄过来些,或者,叫人重新打造,也是可以。
蒋弢平日处置民事的所在,便设在刺史府的前衙。
洛神立刻寻了过去。
他人也恰在。正伏在案头,写着文书,忙忙碌碌,见洛神来了,忙放下笔,起身来迎。
洛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蒋弢显得很是高兴,道:“将士们若知道夫人关心,必也感激。夫人放心,我这就去想办法。”
洛神向他道谢,正要走,看见那个守大门的兵匆匆跑了进来,看见洛神,跪了下去,口中道:“方才到了一拨建康的人,道是皇后所派,给夫人捎了一封信,还带了许多的赏赐!”
说完,双手托起手中之信,高高举过头顶。
洛神一愣。
缓了一缓,才回过味。所谓“皇后”,应该就是堂姐高雍容了。
算时日,堂姐夫东阳王继位为帝应该也没多久,新旧更替,这个当口,新上位做了皇后的阿姊,事情应是少不了的。
她人远在江北,还没有来得及写信拜贺她和姐夫,却没有想到,她竟先记着自己,这么快,就写来了信。
洛神急忙接过,拆读。
信是阿姊亲笔所书。
阿姊在信里说,姐妹长久未见面了,前些时日,她抵达建康,第一时间便欲见阿妹,问起,才知她如今随了夫郎,远在千里之外的义成。她心中极是挂念。好在知悉妹夫人中龙凤,与阿妹乃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先前奉先帝之命,拓土于义成,本就忠肝义胆,值得彰扬,如今更得阿妹愿共同居留义成,二人一道为大虞朝廷开辟江北疆土,她欣慰万分。故当即提笔,书写此信。并非是以皇后之名,而是以家人之名,派人送来薄赐,以补当初因不便而未曾送至的二人新婚贺仪。
信的后头,附了一份长长礼单。
洛神瞄了一眼。
一车绫罗绸缎,一车山珍海味,一车精细食粮,另还有一箱金银珠宝,玛瑙玉器,皆贵重之物。
阿姊在信的最后,让洛神转勉励给李穆,道新帝对他亦很是赏识,盼他在江北此地,能立稳根基,为大虞夺下立脚之处,则日后北伐,事半功倍。
姐妹情深,从小到大,洛神对阿姊又一向很是敬服。
洛神更是不会忘记,小时候那次自己被野蜂追蛰之时,还是阿姊舍身救了她,叫她免遭毒伤,她自己当时,却险些危及性命。
如今她做了皇后,非但丝毫没有架子,依旧挂念着她,且信的口吻,对李穆也是诸多褒赞。
收到的来自阿姊的这封信,令洛神心情大好。
她叫人到门口,将车里的东西搬下来,又安排人歇脚。等事情告一段落,也无心再去做别的事了,开始盼着李穆回来。
她心里,始终没有忘记,李穆对阿耶的那句承诺:“倘若朝廷不施加逼迫,亦不阻碍北伐,他便做大虞之臣”。
反过来说,这句话,其实也理解为,若是朝廷施加逼迫,阻碍他北伐,他便还是会反了朝廷。
心中,其实一直还是存了点隐忧。
而现在,看到阿姊的这封信,洛神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
皇阿舅的驾崩,虽然令人想起便感到难过,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东阳王和明白事理的阿姊继任上位,做了大虞的新一代帝后,加上还有父亲,原本一潭死水、叫人绝望的朝廷,气象说不定从此可以有所改变。
她急着,想把阿姊信中最后的那段话转给李穆,好叫他也能放下心。
第83章
天擦黑时,李穆回了刺史府。
洛神欢喜地跑到院中去迎他。
仆妇侍女都不在近旁。
李穆便低头,朝她靠来。
洛神刚洗过澡没多久,还一身冰肌,清凉无汗。他靠来时,闻到了一股汗味,忙捂住鼻子,冲他做了个可爱的嫌弃表情,躲着他。
李穆一笑,强行凑来,飞快地香了一下她的脸。
洛神打了他一下,推他去冲凉。自己也跟去了。
像往常一样,挽起衣袖站在石头上,将水淋上他的后背,手心贴上去替他搓,说:“郎君,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我阿姊派了人过来,给我送了好些东西。除了吃的穿的,还有一大箱金银珠宝。我本想着收下别的,箱子叫人带回去。再一想,阿姊既送我了,那就留下吧。以后城里孩子必会越来越多。办学堂,给他们发点心,再要多多的纺机织机,还有麻、绵,发动妇人纺线织布,给你的士兵们做衣裳,做鞋子……”
“以前我都不知道的。也是如今,自己想做一点事了,才知原来处处都是要花钱的。”
李穆傍晚归城,入城门时,便已从守门士兵口里得知高雍容派人来此的消息了。
他听她在自己身后絮絮地说着话,慢慢转头,视线落到那一张带着笑颜的娇面之上,微微一笑。
“教孩童们读书认字,我瞧也够你忙的了。别事不必做了。军需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不要太过费心费力。”
他不提还好,一提,洛神那只小手就在他后背重重拧了一把。
“你还说!你当我不知!先前就是你叫蒋弢把事情都揽了,什么也不让我做!”
“你自己那么忙,叫我天天杵在屋里,就等你回来不成?”
李穆不禁愧疚了。
不仅仅因为自己半哄半强迫地留下了她,却没法叫她过上和从前那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更是因为他如今事情很多。确实就像她抱怨的那样,从她留下至今,白天他几乎都没怎么陪过她。
她非但不怪,反而主动帮他做了这么多的事。
“算啦!”
她又露出笑靥,很是大度地朝他摆了摆手。
“我知你忙,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就是想自己也有点事情做。不许你再拦着了!我不会累到自己的。对了,你快些洗,进屋我给你瞧下阿姊的信。”
李穆默不作声,很快收拾完毕,随她一道回了屋。
屋中掌了灯。
李穆看着她递给自己一封信。
他接过,很快便看完了。
两道目光,却依旧落在手中信纸上的那一列列的字上。
脑海里,忽又涌现出从前的最后一幕。
曾连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也无法刺伤的披着铠甲的战士,却轻而易举地败给了一盏裹着美人香的穿肠毒酒。
在腹肠寸断的剧烈灼痛中,他倒在地上,看着她被陆焕之带着离去。
他又怎甘心,就让她这般抛下了自己。
在她踉踉跄跄,走过自己身畔之时,他伸出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脚腕,阻止了她的离开。
那时,她回过了脸,瞧着地上的他,泪流满面。
她眼眸中的悲伤、绝望,那种全然无法与命运巨手相抗的无力,直到这一刻,他依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切的幕后操纵者,便是如今,写下了这封信的人。
信中满是关心、爱护。
乍看谦和,实则字体行间,处处带着只有上位者才能有的那种纡尊降贵过后的平易近人。
……
李穆记得上辈子,大虞和北夏之间的那一场江北之战,从爆发后,并非如现世这样,才几个月便取胜了。而是在持续拉锯了一年多后,南朝才凭着最后的一场决战,以胜利而告终。
后来纵横北方,成为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次北伐的最大的对手,鲜卑人慕容替,这个时候,应该才刚刚从北夏逃脱,开始他复仇雪耻的计划。
而洛神也才刚嫁陆柬之不久。高家和陆家,正处在关系的蜜月期里。
兴平帝确实要死了。但导致他驾崩的直接原因,是太子的意外死亡。
应该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有一天夜里,太子在睡梦中被一个宫人用被子闷死了。
据说是因前夜,那宫人惹怒了太子,太子发话,次日要将他杀死。宫人恐惧,夜间闷杀太子,随后畏罪,悬梁自尽。
而皇帝,在高峤离开建康指挥作战的那一年多里,不受约束,耽溺酒色,复食五石散,本就掏空了身体,惊闻噩耗,发作疾病,不久死去。
许氏想借太子上位,取代高氏掌权的梦想彻底落空。
没有了太子,东阳王凭着血统和妻族高氏的声望,在新安王萧道承和朝臣的举荐之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这便是李穆所知的前世。
这一辈子,因为自己的横空出世,改变了江北大战的进程。
随后,他强娶了洛神,离开建康,孤身赴此,决定直接搏杀出一条能够尽快掌握话语权的权力之路。
而在建康的台城,那里的一切,仿佛却都注定了——或者说,他不是神。他知悉然,却不能随心所欲,能让一切都照着自己的所想而来。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是不希望看到东阳王登基这个局面的。
但犹如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着,或许,这便是命运。这一辈子,除了洛神早早地做了他的妻,冥冥中,台城里的一切,迂回一番,又回到了他所知的本样。
要上位的,终还是上了。
这个上辈子利用了她的善良和她对自己的吸引力而杀死过他和他未竟梦想的上位者,今日,用这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在他和她的中间,再次登场了。
……
洛神将信递给他后,便留意着李穆的神色。
她暗暗地期盼,他能因为阿姊的这封来信而感到欣然。
但却没有。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信上,似在看,又似游离其外。目光晦暗而凝滞,眼底,甚至仿佛流露出一缕冰冷的阴沉之色。
迟疑了下,压下心中随之而来的隐隐不安之感,小心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衣袖。
“郎君,你不高兴吗?你在想什么?”
李穆被耳畔那一道声音给唤了回来。
他抬眼,见她双眸望着自己,神色有些不安似的,顿时回过了神。
他摇了摇头,将手中捏着的信,还给了她。
“没什么。”他说。
“只是没想到,你阿姊会如此快便写信给你了。”
洛神松了口气,暗笑自己方才看错了眼。
收到阿姊如此一封信,郎君又怎会不高兴?
“郎君你看,”她指着信末那句话。
“阿姊特意叫我转告你的。往后,若得他们支持,你做起事来,必也更加得心应手。”
李穆望着她热切的一张小脸,微微一笑。
“郎君,你信我的话!我阿姊人真的很好。小时候,她为了救我,自己被野蜂蜇伤,险些丧命……”
出于直觉,洛神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堂姐,当朝的新皇后,似乎没有半点想要靠拢的意思。
这让她有些挫败之感。
她很想说服他,让他知道,阿姊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忽然,她又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小时两人相遇的那段往事,眼睛一亮。
“郎君,先前你说,是我小时救了你的。可是你忘了吗,最后开口说话的人,是我阿姊啊!她若不是好人,最后又怎会听了我的话,回来救了你?”
李穆注视着她,又笑了。
“我确实还欠皇后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我会还她的。”他说。
说完,他仿佛不愿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摸了摸肚子。
“我饿了。”
洛神只好打住,收起堂姐的信,叫人传饭。
饭毕,他带着洛神一起去了前头。
他和蒋弢议着各种事。隔着张屏风,洛神坐在他特意给她准备的一张榻上,就着灯火,写着要叫人带回去给阿姊的回信。
信终于写完了,他和蒋弢的事情却还没说完。
他们在议着被派出去的斥候源源不断送来的关于西金人攻打西京长安的各种消息。
鲜卑人谷会隆的兵力、他用兵的惯用策略、行进的路线、军队的兵种分配、辎重和粮草的供应……
事无巨细,听起来有点枯燥。
洛神渐渐犯困,趴在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来。
醒来之时,发现蒋弢已经走了。
应该很晚了。外头黑漆漆的。
他俯身,将她从榻上横抱而起,朝外走去。
洛神睡得手脚软绵绵的,还没彻底醒来,不想走路。
反正为了省油,天黑之后,除了必要的几个地方,刺史府里都没啥灯,也不怕被人瞧见了。就半眯着眼,靠在他的怀里,任他抱自己走路。
回了屋,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一阵悉悉簌簌的脱衣声后,他上了床,爬到她的身边,躺了下去,伸臂,将她搂了过去。
黑暗中,他无声地亲她,抚她,没过片刻,便将她压住了。
洛神懒洋洋的,仿佛还沉浸在先前的睡梦里,并没有彻底地醒来。
她半睁半闭着眸,任他享用着自己的身子。
完事后,他点了灯。分她双腿,温柔地替她清理身子。
每次他都这样。洛神起先很是害羞,慢慢也就习惯,随他了。
她感到很舒服,任他弄着,自己打了个哈欠,眼睛一闭,便又沉入了黑甜乡。
再次醒来,应是下半夜了。
床上只有自己,他不见了。
洛神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披衣下去找他。
出来时,看到他人在庭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