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天之前,终于,灵犬凭着马匹在路上留下的一点残余粪便痕迹,带着他追寻到了这一带。
但是,短暂的兴奋过后,灵犬很快又止步在了一道溪流之前,随之失去方向。
但李穆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极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就是凭着如此一个念头,这两日,他不眠不休,不停追索,直到今日,就在这个白天即将又要消逝,在没有停息的迂回和曲折之中,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折磨之下,突然,看到荒野尽头,远处天空,似乎升有一道烟柱。
不是他和手下约定的信号。
在那一刻,他亦根本没有想过,那就是她给他发送的信息。
但他又怎会不去看个究竟?
便如此,他带着这几十个随从,在那道烟柱彻底消散之时,赶到了这里。
他一眼便看到了慕容替和他身边的那群鲜卑武士。
而对于自己的突然现身,对方,显然也是措手不及。
短暂的四目相对过后,伴着来自慕容喆的一声令下,鲜卑武士迅速收拢了回来,将慕容替挡在中间。
日夜的忧惧,和少得可怜的睡眠,叫李穆双目,本就布满血丝。
这一刻,更是双目暴凸,恶如睚眦。
没有半句的多余之言,他的目中射出狠厉的光,抽出腰间那柄染着未洗去的斩敌血的刀,策马,犹如一道青锋,瞬间,撕开了挡在慕容替前的那道人墙,朝着中间的慕容替而去。
慕容喆被所见的一幕惊住了。
她从未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如斯悍烈的武力和恐怖的煞气。
她知道阿兄,貌虽阴柔,武力却是不俗,才十岁,就已开始统兵,为大燕攻城略地,是武士中的武士。
但只消这一眼,她就明白了。
莫说阿兄此刻有伤在身,他便是没有受伤,也绝不是面前这个男子的对手。
“阿兄!走!”
她打了声尖利的呼哨,再次召集这些慕容氏的死士围拢,以性命将来敌困住,自己翻身上马,驱了另一匹,闪电般奔到慕容替的身边,将他拽上马背,便要朝着旷野逃去。
李穆一刀斩开面前阻挡,从马鞍上站立而起,踩在马鞍之上,暴喝了一声,双足一蹬,整个人便从乌骓背上飞身而起,宛若一头鹰鹞,扑向了前头的慕容替。
两人从马背上翻滚落地。
慕容喆回头,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李穆将自己的兄弟从地上抓起,制在了手上。
“我的夫人,她在哪里?”他盯着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问。
慕容替长发凌乱,额脸之上,布满干涸的道道淤血,狼狈不堪。
他看着李穆,却一语不发。
“李穆!你的女人,在我们手里!此刻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若敢伤我阿兄一根汗毛,你就别想再看到她了!”
慕容喆停下马,转身,冲着前头那个背影,厉声喊道。
李穆眼角微微跳动。
“咔嚓”一声。
伴着一道清脆的骨裂之声,他扭断了慕容替的一条胳膊。
慕容喆骇然,惊叫一声,猛地睁大眼睛。
慕容替一侧肩膀猛地耸起,那只被彻底废掉的胳膊,无力地挂下,仿佛一根断了的树枝,随时就会掉落。
“我再问你一遍,我的夫人,她在哪里?”
李穆那钢铁般的五指,又捏在了他的另条胳膊上,阴沉沉地看着他。
慕容替脸色煞白,冷汗瞬间从额头滚滚而下,却紧紧地闭着双唇,依旧一语不发。
李穆缓缓地收紧五指。
手背青筋,猛地勃起。
慕容喆知他又要废了慕容替的另条胳膊了,肝胆俱寒,大喊一声“住手”,从马背上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这男子的脚下,抓住了他的一只脚。
“求你了,放过我阿兄!你的夫人,我们也不知她此刻在哪里!就是她将我阿兄打成这样子,逃走了!方才你来之前,我们正要找她!她应该不会跑远!就在附近!”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已废了我阿兄的一只手,求你了,放过他吧!他未伤你夫人一根汗毛!”
慕容喆死死地抱住他的脚,仰面望他,眼中含泪。
李穆视线从脚下那张含泪仰望自己的如花面庞上挪开,滴血双眸,环顾四野,蓦然放声大吼:“阿弥,你在哪里?你可听到?”
“我是你的郎君李穆!”
声声呼唤,随着黄昏野风,散入四野。
洛神人在草荡里,分明早就已经看到了李穆,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此刻莫说奔出去,便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片刻之前,她正想奔向李穆之时,突然看到,就在她身侧距离不过数丈之外的草堆里,竟卧着一只白虎。
这是一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小白虎,通体雪白,只脖颈上一圈黑毛,好似戴了一根项链。
它个头没有成年虎那么巨大,但看起来也已不小。站立起来,估计至少也有洛神腰高了,并且,爪子锋利,牙齿森然。
它似乎早就已经注意到了洛神,但或许是吃饱了,并未立刻扑过来,而是一直趴在那里,一边歪着头,伸出长着倒刺的粉红色的舌,懒洋洋地舔着爪子,一边睁着它两只圆滚滚的虎目,盯着洛神。
就在方才,她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出来,这头白虎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也跟着,一下支起两只前爪,挺起上半身,作呲牙状,仿佛就要朝她扑来。
见洛神定住,一动不动,它才仿佛放松下来,慢慢地趴了回去,继续歪着脖子,舔着爪子,盯着她看。
草荡里本就空气闷热,洛神和这只白虎僵持着,又热,又怕,汗流浃背,双腿发抖,就要支撑不住,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李穆呼唤自己的那道声音,随了野风,和着哗啦哗啦作响的草叶摇曳之声,回旋在草荡深处。
“郎君,我在这里——”
洛神在她心里,已是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回,却不敢发声,亦不敢动。
一滴热汗,顺着她泛红的精致鼻尖,滴落了下来。
小白虎却仿佛被这一声异响给激怒了,突然从草堆里站了起来,仰起虎颈,发出一声浑厚而威严的虎哮,似乎以此作为对自己挑衅的回应,随即迈开步子,朝着洛神走来。
洛神瞬间头皮发麻,冲出草荡,用尽吃奶的气力,尖声大叫:“郎君,我在这里!救我——”
她撒开两腿,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狂奔,脚下一绊,人摔倒在地,如何还收的住势,皮球一般,从草坡上轱辘辘地直接滚了下去。
李穆转头,双眸蓦然射出异光,一个飞身,上了乌骓之背,乌骓便如一道闪电,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女子身影,正从草荡前的岗坡上滚落。
她的身后,追逐着一头白虎。
他怒吼一声,迅速弯腰,从悬于乌骓身侧的一只囊中,取出弓箭。
乌骓依然全速前行,他挽弓搭箭,就要发出手中雷霆之箭,那只白虎却突然停止了追逐,立于坡头,盯着前头不断发出尖叫声的滚下去的洛神,歪着脑袋,两只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缕好奇和不解的神色。
“李刺史,手下留情!它无意伤人,我瞧的出来——”
方才被虎啸之声吸引来的侯离看见了,两眼发亮,拼命追赶而上,高声大叫。
小白虎闻声抬头,盯着朝自己狂奔而来的侯离,眼神瞬间变得凶恶,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几声低低咆哮,转身,几个敏捷跳跃,身影便消失在了草荡里。
李穆松了口气,纵马到了岗坡脚下,飞身而下,朝着还在滚动的那女子扑了过去,伸臂,一下将她接入怀中。
第90章
沿着岗坡,洛神不停地往下滚。
草片割她露在外的娇嫩肌肤,草丛里的大小碎石,硌她不断碾压而过的四肢和身体。
阵阵疼痛。
但她已是完全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闭着眼睛,越滚越快,仿佛就要滚下一个无底深渊。
就在天旋地转,痛苦不已之时,突然,下坠之势停住了。
她仿佛撞到了一堵墙。
这堵墙坚实、浑厚,终于终结了她的痛苦。
接住她的,是李穆的双臂和他的胸膛。
她被他接住了。头发凌乱,面色苍白,衣衫也刮破了口子,露出半片留有刮擦伤痕的雪白肩膀,模样凄惨,狼狈不堪,慢慢地睁开眼睛,和他对望了片刻,才仿佛终于回过魂来,颤着声唤了句“郎君”,眼睛一红,两手攥住他衣袖,人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哭了。
心痛和自责,如刀般绞着李穆。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沾着草屑、被草锋亦划了几道细小伤痕的额头。
侯离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望着早不见了小白虎的那道岗坡,顿脚,转头看向李穆抱着他夫人安慰的背影,等了片刻,实是等不住了,小心地走了过来,陪着笑脸,用他生硬的汉话说道:“恭喜李刺史,顺利救出夫人。敢问夫人,方才那头小白虎,你是如何发现的?”
洛神这才惊觉近旁还有旁人。急忙松开手心里还紧紧攥着的郎君衣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头擦去眼角残余泪痕。
“是……你?”
她抬脸时,侯离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洛神,张口结舌。
那日那个弹奏胡琵琶的少年乐师,实是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眉目至今想起,眼前依旧宛然。是以一看到刺史夫人的那张脸,虽一男一女,装扮亦大相径庭,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惊诧万分,呆住了。直到看到李穆脱下外衣,迅速裹在她肩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慌忙低下了头。
洛神知他认出了自己,朝他点了点头,算是认下,随即勉强定住心神,道出方才和那小白虎遭遇的情景。
她是心有余悸,惊魂未定,侯离听了,却欣喜不已。
他豢养猛兽,手下有精通驯兽的兽师,自己也是擅长此道。方才远远看到那头不过才四五个月大的小白虎,不但毛色稀罕,且高睛阔颌,宽肩劲足,一眼便知,日后必是兽王,心中立刻便起了捕捉之念。
听洛神讲了和它对峙的经过,更是两眼放光:“我养过不少幼兽,却从未遇过如此灵通之物。若能抓到它,加以驯养,日后听我驱策,其余虎豹,不要也罢!”
他先前见那少年乐师,惊为天人,向李穆讨要不成,方知是李穆之人,也只好作罢。只是心里,未免还是有点遗憾。
今日方知,原来不是男子,而是女子。非但如此,更是李穆夫人。
这些日,随在李穆身边苦苦追寻,亲眼见到他为寻回妻子,不眠不休,自己还怎敢再存半点别念?连多看一眼,也怕是冒犯,说完了话,躬身,便匆匆离去。
那边一个随从也赶来向李穆请罪,说是被那几十个鲜卑武士以命缠斗,一时脱不开人,竟叫那慕容兄妹趁机逃走了。方才终于杀尽武士,其余人已去追了。
天已黑。李穆心知想再追上,已是希望不大了。
虽心中余恨难消,但见妻子面色苍白,和侯离说完了几句话,便似用光全身气力,颤巍巍地站立不稳,知她急需休息,命先行安顿,就地过夜。
帐篷支起,一火静燃。
李穆知她多日受惊,手脚额头,又皆有擦伤,更是怜惜无比,怕累了她,虽分开多日,却也没要她的念头,只仔细地替她上了药,随即抱她躺了下去,柔声道:“睡吧。”
洛神闭目片刻,忽又睁开眼睛,望着还在俯视着自己的他,眼眸里,慢慢泛出了一层朦胧雾气。
“郎君,我好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
“莫怕,我在的,在的……”
李穆手掌抚她后背,仿佛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她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抚摸他冒了一层胡渣的瘦削脸庞,忽然一头钻进他的怀里,玉臂紧紧缠绕,胡乱地亲他。
“郎君,你不想要阿弥了吗……”
她一边掉泪,一边含含糊糊地哀求他,百般地祈怜。
世上男子,谁人能抵得住如此一个磨人的可人儿。
李穆抱了她柔软的身子,要了她。
坚实的身躯,熟悉的气息,终于驱散了洛神心中的阴影。
被他占有的一刹那,她又哭了。
她不是做梦,他终于还是收到了她发给他的讯息,来到了她的身边。
“郎君,郎君——”
她娇喘着,不停地唤他郎君。
李穆用自己的身体回应她,服侍她,终于叫她筋疲力尽,闭着眼睛,在他臂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去后,李穆凝视着臂弯中女孩儿那唇角微翘,仿佛终于得了心满意足的睡容,双目泛红,久久难眠。
……
次日清早,李穆燃起三堆地火,至午后,陆续召回随从。
追踪慕容替果然无果。
他眺着北向茫茫旷野,伫立了片刻,只道:“回吧。”
一行人便准备踏上返程,侯离却还不回,带着灵犬,说要继续留下,捉那只小白虎。
李穆知他爱好此道,遇到了心仪神兽,倘若不捉,想必回去也不会安心,便也不阻。感激他此次出力相助,留了部分随从助他捕兽,自己带着其余人,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路,坦荡顺利,五六日后,便回了义成。
围城之战,早已结束,城民也都在数日之前,迁回了城中。
此战,几乎不用义成军动手,城里的西金军队,便自相残杀,结束围城。
军队里的底层士兵,约有半数是为汉人。
找不到任何能吃的东西,开始宰杀当时未留城外,随了步军冲入城中的几百头骑兵的战马,数日之后,在最后一只老鼠也被抓光之后,红了眼的鲜卑将领和谋士便密谋,想出了一条突围的计策,暗中召集队伍中的一千汉兵,集体屠杀,随后打算趁着天黑,将尸体抛下城池,堆叠成山,以此强造人桥,踩踏着冲杀出去。
李穆早有防备。在城头丢下第一具尸体开始,守军便立刻发觉,以号角迅速召人,将尸体搬开。
城头丢一尸,下面收一尸。
城头丢百尸,下面收百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