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萧道承点头,笑道:“高相公对陛下和你,倒很是维护,毕竟是一家人。也幸好朝中有他,才不至于叫许泌阴谋得逞。听闻他和长公主如今和好了?先帝大丧过后,长公主便没回白鹭洲了,据说一直留在城中。”
  高雍容想起高峤夫妇在兴平帝临终时暗谋跳过自己丈夫,力举萧道承上位一事,出神了片刻,冷冷地道:“他们何来的维护?不过个个在为自己打算盘罢了。尤其我伯母,我知她,我从小起,她便对我不亲。如今心里还不知如何想的,怕是在我伯父面前,少不了说我不是。日子久了,伯父便是原本向着我和陛下,怕也经不起她的枕头风。”
  话说完,见萧道承望着自己,似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个了。我召你入宫,是为许泌陆光北伐之事。他两家联合出兵,名为替朝廷北伐,谁不知这二人,是想趁着北羯疲于应对,陛下又是登基之初,要在陛下面前立个下马威,以分高家之势?竟还有脸,开口向朝廷索要粮草?他们既敢发兵,自己没有?不过是借机狮子大开口,要讹朝廷一笔罢了!你如今是度支尚书,这事你要给我办好。粮草不能一点儿也不发,免得落人口实,道朝廷和陛下无心北伐,但也决不能照他们要的数发!”
  萧道承道:“放心吧。此事高相公在办了,他正筹措粮草,要给陆家儿子发去。只是去年天灾不断,他便是想多发,又何来的粮?”
  高雍容面色这才松了些下去。
  萧道承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高相公此人,也是奇人。许泌陆光此次北伐,分明针对于他,他不但想法筹粮,我听闻,北夏皇帝调青州的驻军,意欲合围许陆联军,他竟命广陵军狙击,截拦青州兵。也实在是……”
  他摇头,目露不解之色。
  高雍容道:“我伯父的所为,你自然不懂。却无人比我更知他了。既无粮可筹,那便罢了,你照他意思行事就是,不要惹他疑虑。”
  萧道承颔首:“知道。”
  高雍容哼了声:“许陆两家,此次便是真打下了洛阳,亦绝不能同心合力。日后大不了再是三家对峙,看他们再争去!”
  萧道承笑道:“有你这般不输男子的皇后,乃上天要复兴我萧室。假以时日,还怕奈何不了这些世族?先叫他们自己斗,斗得越狠越好。斗败了,就该轮到我们出手收拾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看向高雍容。
  “最近几日,朝臣又都在议论李穆。他竟也发兵战于西金?听说先前也向朝廷发了道请战疏?实是匪夷所思。西金刚从北夏手里夺走长安,气势如虹,陇西千里之地,尽入鲜卑人手,他竟有底气叫阵!”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你不愿高氏因他玷辱,情有可原,如今情况不同了。倘若此次若真叫他再立奇功,如此人材,咱们须得延揽,加以利用。须知先帝当初提拔他,本就想日后重用,借他对付那些人的。他如今是你妹夫了,我听闻你姐妹情深,再加你的手腕,他定会为你所用。”
  高雍容道:“不消你说,我也知道!先看他能不能打得过吧。”
  又叙了几句,高雍容便催他出宫,萧道承亦知自己不可久留,告退之时,却又被高雍容叫住。
  “我召你来,除方才那事,另还有一事。我对我那位伯母,实是不放心。你和我伯父走得近。你给我仔细留意,若察觉他起异心,你要立刻叫我知道。”
  萧道承应了,迟疑了下,又走了回来,附耳,低低地道了几句话。
  高雍容一怔:“真有此人?”
  “你若不信,哪日得空,我安排你见下。是真是假,想必也瞒不过你。”
  高雍容出神了片刻,点头:“也好。你将人悄悄带来,我见上一见。”
  ……
  萧永嘉和丈夫和好后,高峤似老房子着火,比年轻那会儿时竟还黏她。每日台城回来,手头事情一完,必会找她。
  先前有段时日,萧永嘉想着岛上一处楼宇年深日久,须得翻修。又想既修了,不如修得好些,等女儿女婿日后回来,专门给他们住,故自己亲自盯着。那些日,有时晚了,懒得再大老远地回城,便住在岛上。不想丈夫台城一回,不管多晚,她若不在城里,必出城跑到岛上和她一同过夜,次日大早,又赶回城中朝会,不过只睡几个时辰而已。萧永嘉心疼高峤辛苦,没等房子修完,便回了高家,再没回岛上去住了。
  这个月,朝廷又出大事。
  李穆以一己之力,战强大的西金鲜卑,叫她很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泌陆光联合北伐,分明是针对高峤,这老东西却还替人筹措粮草,又派高胤狙击北夏的青州军。萧永嘉很是气恼,想说他,又知他不会听,原本每晚都会去书房陪他,这几个晚上,一则气他,二来,人感到特别的乏,大白天也犯困,便没再去书房陪着,自己早早上床歇了。
  今日本是休沐,一早,高峤见妻子精神不大好似的,抚慰了一番,叫她再睡,说自己会早些回来陪她的,随后又匆匆去了台城。
  二十年前起,他就对她这么说了。萧永嘉早不信他这种鬼话了。丈夫去了后,她独自躺了一会儿,想着女儿,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很是牵挂,随后起床,用早饭时,突然感到恶心呕吐。
  边上仆妇以为她昨夜受了冻,忙要去叫太医,她自己这才突然醒悟,上月月事似乎推迟了几日,至今未来。
  一下便想到,可能是自己又有了身孕,立刻叫人请来了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屏退了人,叫悄悄给自己诊脉。
  那太医一切,便开口恭贺,道她有喜了。后细细再诊,又说她年纪稍长,不比年轻妇人,胎像似略有不稳,叫她须放宽心,勿多杂念,好生养身,叮嘱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叫他。又开了副安胎的方子,才去了。
  都这个年纪,女儿也出嫁了,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萧永嘉被这个消息给弄得乱了分寸,不知是喜是愁,更不敢声张,连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说,送走太医,心情复杂,坐立不安,心里正煎熬着,恰好收到了一封一直盼着的女儿从义成给她写来的信。
  女儿去了义成,也有半年了。这半年里,母女之间,相互有着通信往来。
  萧永嘉原本担心女儿在那里吃苦。想着只要她说苦,自己便立刻派人去接她回来。但后来,看她信中,对那边的生活描述,不但半句没有喊苦,字里行间,反而处处透出喜悦,便猜女婿对女儿应是很好,所为有情饮水饱,女儿在那边既感到快乐,她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上次收到她的信,还是上月初。这一个多月过去,情势已经大变。从知道李穆要战西金的消息之日起,她便牵挂万分,此刻终于收到了信,急忙读信。
  信是女儿在送走李穆的当日给她写的。说李穆已经统领军队北上,她对郎君很有信心,知他必能胜利。义成后方也一切稳定,叫母亲放心,不必为她空多牵挂。
  女儿的乐观,终于叫萧永嘉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这日高峤回得很晚。萧永嘉已上床睡了。见他终于回了,坐身了身。
  高峤快步来到床边,扶住了她,自己坐到边上,开口问她身体。说方才听下人讲,白天太医来过了,问她哪里不妥。
  萧永嘉见丈夫神色关切,想起太医说自己胎像不稳,怕万一保不住胎,早早叫他知道了,反惹他空欢喜一场,便忍住,只说是寻常的肠胃不适,已是好了。
  高峤松了口气,扶她躺了回去,柔声道:“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去去书房,好了我便回。”
  萧永嘉目送丈夫出了屋,如何睡的着?辗转了片刻,想他这些天又起早摸黑,虽然心里气他,还是放不下去,也起了身,端了碗傍晚时开始煮的当归莲子汤,亲自送去书房。
  高峤心里也知道,萧永嘉为他配合许陆北伐在生气,这几晚都不来书房了,忽然见她又至,还送东西给自己吃,未免受宠若惊,急忙接过,吃了,放下手头还没好的事,便要熄灯,说陪她回房去睡觉了。
  萧永嘉坐了过去,替他整理案上堆得凌乱不堪的信报和文书,说:“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一日事情没完,便是我睡着了,你半夜也会偷偷起来再来这里做。我也不想你睡不好觉。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等你好了再去睡吧。”
  高峤体贴地替妻子腿上围了自己冬日用来御寒的一张毯子,又往她腰后垫了隐囊,笑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你最知我了。我怎从前都不知道你的好。”
  丈夫不过一句无意之言,却叫萧永嘉心里生出无限感触。暗暗摸了摸如今还平坦的小腹,想着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保养好身子,再替他生个孩子。
  书房里静了下去。
  明烛燃烧,夫妇对坐着,如常那般,一个忙事,一个替他整理誊写,给他寻找寻找他要的东西,终于事毕,两人一道回了屋,上床,高峤想这些日自己忙碌,她也不大理睬自己,已是好些天没行房了,此刻见妻子卧在身畔,妩媚温柔,一时意动,朝她伸手过去,却被她推开。
  萧永嘉命他趴在枕上,自己爬了起来,压坐到他腿上,双手替他揉捏肩背。
  高峤正有些颈肩酸痛,静静享着妻子替自己放松筋骨。片刻后,闭目低声道:“阿令,我知你在生气。只是我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他们初衷如何,若他们真能攻下洛阳,替朝廷夺回这失了多年的半壁江山,便如同是在替我完成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又有何遗憾?”
  他感到按压在自己背上的那双手,停了一停,又揉捏了起来。
  “你甘心替那些想害你的人做事,我可以不管你,可你却也怎不想想女儿女婿?今日我收到了女儿的信。她还叫我问你的好!”
  他又听到妻子说。一下睁开眼睛,翻过了身。
  “快给我瞧瞧!”
  萧永嘉见他一脸喜色,白了他一眼,将洛神的信从枕下取出,递了过去。
  高峤看完,慢慢将信收了,沉默了良久,道:“比起许陆联军北伐,我其实更担心长安这边。他虽与我立下一年之约,但我却无意逼迫他为履约而草率用兵。取不回长安,难道我还真将阿弥再强行带回来?我也替他筹了些粮草的。前次他却只向朝廷发了封请战疏,既无给我的私人信件,更未开口向朝廷索要辎重粮草。”
  “李穆其人……”
  他神色复杂,停住了,半晌未再开口。
  萧永嘉从后抱住丈夫,叫他躺了回去,低声道:“放心吧。我看他是个很有章法的人。从当初娶咱们女儿开始,一路过来,何曾见他鲁莽行事过?他既决议和西金打,想必就有胜算。咱们安心,等着那边的好消息就是了。”
  高峤压下心中虑念,唔了一声。
  “景深,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再生个孩儿?”
  他闭目冥想,片刻后,忽然听妻子在耳畔如此问了一声,实是突兀,一愣,睁眼,见她一双眼眸还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抬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叹了口气:“我老了,已是不行了。”
  “万一呢?你欢不欢喜?”
  高峤又笑了,将妻子搂入怀中:“自然了。就是怕你太过辛苦,还是不要了。我有阿弥,就已够了。”
  萧永嘉不再说话,往丈夫怀里靠了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妻子的随口之言,并未让高峤多想。他亦闭目,却久久难眠。
  算着时日和路程,李穆的军队,此时应该差不多到顺阳一带了。
  和南下的西金大军,应当即将就要半道相遇。
  他焦心无比,时刻都在等待着战果的传来。
 
 
第94章 
  五更,天还黑着,顺阳城的城头之上,火杖通明,士兵列队来回走动,不断巡逻。其下城门,紧紧关闭。
  气氛紧张,如临大敌。
  一个身穿西金战袍的鲜卑男子登上城墙,眺望着前方弥漫着大雾的黑漆漆的荒野。双眉紧皱,神色凝重。
  他就是被西金皇帝谷会隆派来这里任职郡守的西金宗室谷会良。
  从数日前起,获悉上洛郡失守的消息之后,他便下令闭城。
  与此同时,一个恐慌的消息,也正在城中迅速蔓延开来。
  当初那个曾以数千兵马取巴郡、平梁州,一战成名,因而得了战神之称的南朝人李穆,正领军北上。三天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荡平了路上的第一个障碍——从前被西金从北夏手中夺来的上洛郡。
  很明显,李穆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此地,顺阳郡。
  两郡距离三四百里。照行军速度估算,谷会良还有五六天的时间,可以应对这突然而至的凶讯。
  皇帝正统领大军南下,目标就是这个李穆。
  顺阳郡对于此次皇帝南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作为南下征伐的必经之道,他奉命早就在城中准备好了大量的辎重补给,以及上千艘预备迎接大军渡河的舟船。
  如今那些舟船,都整齐地停在大河南岸,只等收到大军抵达的消息,便立刻渡河前去迎接。
  他怎想的到,本该是皇帝猎杀对象的李穆,不退反进,竟敢主动迎了上来。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下了毫无防备的上洛郡,现在又开向自己这里。
  无论是皇帝,还是戎马出身的自己,谁也没有想到,李穆会做出如此的反应。
  事先没有任何的准备。一旦他大军到达,自己这座城池,必定岌岌可危!
  消息早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给了正在南下路上的皇帝。
  三天已经过去了。
  城中虽储备了十万大军的充盈辎重,但却只有万余守军。
  平常,这个数量的守军,足以应对任何的寻常意外了。即便遭遇强敌来袭,凭借城防,也必能坚持到援军的到来。
  但这一次,长久以来的作战经验和直觉,叫谷会良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之感。
  很明显,南朝人李穆主动来袭的消息,也已在他的士兵中引发了恐慌。
  一旦李穆那七万军队抵达,而皇帝大军尚未赶到,顺阳城的命运将会如何,谷会良不敢想象。
  他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皇帝军队南下的速度能快些,再快些,只有赶在李穆军队到来之前抵达,顺阳才能有救!
  “将军,陛下传书到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声呼唤。
  谷会良猛地转头,看见士兵手中持信,大步登上城墙,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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