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晖看看他的一身便装:“你连夜行衣都未换。”
“无妨,黄山派的人都与我相熟,到时真要被他们发现了,我也可以借口为寻找师叔的事去找他们帮忙来开脱。真要穿了夜行衣,反倒不好自圆其说。”
阳春晖并不觉得带他去了真能有多危险,也就答应了。
半路走在昏黑无人的山林里,阳春晖对程青昊笑道:“这下你该信我的话了吧?褚姑娘明明与你更相熟,却要我去夜探,还不是因为心疼你,怕你遇险?”
程青昊淡然回应,心里却不以为然,那也可以解释为她根本不想搭理他啊。
黄山派的人聚居于半山腰的一所庄院之中,如果沈苓提及的地牢真的存在,就该坐落于庄院后方。
到了地方,他们悄然潜入庄院,先去靠近主院,听见里面传出掌门廖宁山与其几个师弟说话的声音,确认了主人的位置,程青昊才对阳春晖道:“你过去后面查看,我在这里为你望风,若见到廖掌门他们有何动向,我再通知你。”
“好,务必小心。”阳春晖言毕飞身而去。
程青昊知道屋内说话的几位黄山派前辈皆为顶级高手,自己稍有不慎便会惊动他们,此时行动与呼吸都极为谨慎,小心地避身于一处墙角,确保既能听见屋内的说话声,又不会反被人家察觉。
听上去廖宁山与那几人只是讨论着些寻常事,听不出什么特别,过不多时,有几人告辞离开,屋内仅剩下廖宁山与另两名黄山弟子,三人的说话声均比方才低了一些。
“师兄,姜九阳那老儿一直关在地牢中总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及早处置了他,以绝后患。”
程青昊闻听心头一颤,愈发提高了警惕。
廖宁山沉默了一阵才道:“据我看来,巫山派的人似乎已然对我有所提防,姜九阳……也罢,明日一早我再去亲自与他谈上一回,也算给足了他颜面,倘若他还执迷不悟,不肯归附咱们,再要他性命也不迟。”
另一人道:“哼,不过是叫他撞见咱们私下处置一个邪教弟子,也值得他那般咋咋呼呼。说到底咱们也仅仅是要他相助一同对付邪教,难道对他们巫山派就没好处?那老儿就是不识抬举,依我看,师兄您已然给他留了太多颜面了。”
廖宁山也哼了一声:“我又何尝不厌恨他不识抬举?可毕竟拉拢巫山派,对咱们将来大有好处。程青昊还是个小娃娃,咱们若能将姜九阳收为己用,有他在巫山派内部运作,便有望让整个巫山派为咱们所用。将来与三阳教正面开战,若能有这样一大门派去替咱们打头阵,岂不是省了咱们老大力气?”
程青昊听得身上都发了冷,若非亲耳所听,真想不到人前一派慈爱长者风范的廖掌门竟会有着如此心肠,若非有沈苓和阳春晖对其生疑,自己临到此时都还将他敬为前辈,将来说不定真会带着众位同门成为他们与三阳教开战的炮灰。如此一想,简直冷汗淋漓。
正在这时,眼角余光的夜色中忽然有一点光芒闪了两闪,程青昊转头一看,见到隔着一层院子的房顶上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正朝他这边招着手。虽然夜色深重看不出面目,程青昊光凭轮廓也能认得出,那是沈苓,毕竟是他挂在了心上的人。
他腾身跃起,眨眼间已落到沈苓所在的房檐上,沈苓没有站着等他,见他过来便转身跃下外面一道院子,快步朝外而去。程青昊不明其意,身形两个起落追到了她跟前,轻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苓警惕地朝内院望了一眼:“阳春晖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靠得那么近。”
程青昊不解:“我本就是要为春晖望风,难道该站在这里望?即使真被他们察觉,我也准备了说辞分说。”
沈苓却蹙眉摇头:“你觉得真被廖宁山发现你,还会听你分说几句就放过你?他不杀你灭口才怪!”
“那总也不能留春晖一人在那里不管。”程青昊说着便想转身回去,不防忽然被沈苓拉住了手。今日不同往昔,他只觉得浑身都随着这一次与她的相触轰然一热。
沈苓急道:“你别去,人家阳春晖武艺高强又福大命大,何须你去照应?”
程青昊惶惑不解:“你为何偏偏不愿我去?为何在你眼里,我就比他危险?”
沈苓没法解释,人家是男主,你怎么能跟人家比?她心急如焚,眼神殷殷道:“你就信我一次,这就跟我走,别再回去了好不好?”
程青昊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么明显地显露关切之情,不禁随之心弦颤动,顿了一阵才道:“那我去唤了春晖一道走。”
“你……”沈苓不及再多劝阻,就看着他重又飞身进了主院。她也明白,到了这境地他怎可能丢下阳春晖自己逃走?她只后悔没早发现他跑出来,及时阻止。
一时间她都感到绝望,为什么命运这种东西就那么顽固,怎么想为他逆转都难以成功。
程青昊刚一越过主院后墙,便听见身后风声飒然,显是有个武功极高的人尾随上来。
他抽身朝侧面跃出一截,站定之后,见到来人正是廖宁山。
“原来是程掌门,”廖宁山负手而立,声音平稳如常,“不知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程青昊并无慌张,施礼道:“廖前辈请恕罪,只因晚辈偶然听说姜师叔失踪之前曾来过黄山派,才急于过来向您询问,唐突之处,还请廖前辈原宥。”
其实他判断的没错,夤夜之间不请自来虽然失礼,但依常理,廖宁山顾忌他是一派掌门,听他这么解释总也不敢撕破脸对他动手才对。但巧就巧在,就在他被沈苓引走这一会儿,廖宁山正与两个师弟商定要杀姜九阳灭口,这当口见到他出现,疑心真相已然被他偷听了去,哪里还敢放过他?
廖宁山飞快权衡了一下利弊就作出了决定,忽然朝一旁道:“师弟,先将许瑛瑛那小妮子抓了!”
程青昊吃了一惊:难道瑛瑛也来了?
他转头一看,黑暗之中未见一个人影,廖宁山趁这机会急扑上前,一掌带风当胸击来。高手出招犹如迅雷,程青昊已没了躲避之机,忽见人影一闪,沈苓自一侧飞纵过来,扑到了他怀里,以后背生生接了廖宁山这一掌。
“啪”地一掌击在沈苓背后,廖宁山见到数条蜈蚣与小蛇窜上了自己手臂,骇然撤步退开。
纵是如此,沈苓也被伤的不轻,“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尽数泼洒在程青昊肩头。
程青昊随着她的身子被这一掌之力推得退后了一丈多远,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怀里的沈苓已然一声不响地瘫软了下去。
“江凝!”程青昊大骇,连忙搀住她的身子。
廖宁山甩掉了毒虫,再次欺身上前要来补招,忽然传来一声清啸,黑衣蒙面的阳春晖好似一只鹰隼扑将下来,手中剑花连挽,暂且将廖宁山逼退。
“我挡得住他,你快带她走!”阳春晖叫道。
程青昊再不敢迟愣,抱起沈苓飘身而去。
第34章 烂梗江湖(十三)
沈苓只觉得好像整个胸腔里里外外都碎了, 疼得大脑都发了麻。隐约听见系统喋喋抱怨什么“你总该提前吱一声给我个反应时间呐”, 她只能零零碎碎地听见一点,后来又听见系统说了句:“我先为你屏蔽痛感。”疼痛才终于减弱了下去, 可其他的感官却也跟着越来越模糊, 耳边似乎有着好多的杂音,就像一大群人在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 越来越含混难辨。
我是又要死了么?这一回再死了, 这个任务就失败了吧?即使程青昊已经爱上我,也不可能对着一个死人达到恋爱满足感100啊。
那个大笨蛋大猪蹄子!看护他比看孩子还累,这下把我都坑死了,活该他伤心欲绝悔不当初!
可是依稀之间似乎看见程青昊抱着她的尸身伤心欲绝, 又像是看见诚王抱着她的尸身伤心欲绝, 她又觉得好生寥落:我竟然又要死了, 说什么是为了给他幸福才来的,却是每一次都害他伤心, 早知这样,真不如不来了。
连系统的声音听来都很不真切:“亲, 你终于把他和诚王看做同一个人了吗?”
什么看做同一个人,沈苓根本无力去想,意识像在半睡半醒之间, 分辨不清哪些是真的, 哪些只是幻觉,朦胧之中,似乎听见程青昊的声音在说:“江凝, 千万不要死。”也像是听见诚王在说:“苓儿,千万不要死。”
他们两个的嗓音也是相同的,只是说话的腔调有着差异,以此时的沈苓听来,着实分不出谁是谁。但她直觉更倾向于判断那是诚王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个世界的末尾,她难过得心碎,只想回答他:“我不想死,不想离开你,不想看你为我伤心。但凡还有点办法,我都不想死在你面前啊。”
*
程青昊抱着沈苓冲出黄山派庄院,隐没进深夜的山林之中,胡乱飞奔了一阵,猜着对方一时不会找来,便匆匆寻了一处平地将沈苓轻轻放下,以手指搭上腕脉检查她的伤情。
廖宁山的碎心掌从青城派的摧心掌演化而来,原理相同,中掌之人都是筋骨皮肤看不出伤痕,内脏却会受极重的内伤,严重者五脏俱碎,真要被打成了那样,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程青昊感觉到沈苓仍有微弱的脉搏,他赶忙以左掌贴在她后心,右掌贴在她小腹,为她注入真气调理内伤。沈苓的身子软哒哒的好似被抽去了骨头,刚一被他注入真气,她竟身子一震,又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阵剧烈的恐慌与无力之感盖顶压来,仿佛天塌地陷,不明来由地,程青昊眼前猛地展开一幅画面——大火熊熊,烟气呛人,人声杂乱,不停有人往火上泼着水,他刚见到一点空隙,就不顾烟火炙热冲进一扇房门,从被火光照亮的地上抱起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她身上并未着火,但已然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就像闪过脑中的一个旧梦,他打了个冷颤,看清自己仍然身处昏黑的山林,周遭没有一点火光,更没有什么烟气,只有怀里的沈苓像极了幻象中的那个女子,似乎也像那个女子一样,已没了气息。
他满心绝望,浑身颤抖着抱住她,淌下泪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听你的话才把你害成这样!江凝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隐约听见她口中吐出声音,微弱好似蚊鸣:“我不想死,不想离开你……”
程青昊心生惊喜,精神为之一振,放开她仔细看看,虽仍是看不出她神智有所恢复,他心神却较方才宁定了许多,默默安抚自己:冷静,这时一定要冷静,只有冷静处置,才有望救活她。
他再次将手掌小心地贴到她身上,说道:“好,那咱们说定了,你要活着陪我,我拼出性命,也一定要救活你!”
若换到短短半个时辰之前,想到手掌触到她身上的感觉,他的反应还会是脸红心热,既惶恐又渴盼,如今“美梦成真”,他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此时此刻,心里仅仅余下一个心愿,就是救活她。
只要能实现这一心愿,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情愿付出。
一般来说,抵御内伤的能力与内功根基成正比,程青昊感觉得出,沈苓的内功根基其实稀松平常,一点也算不得深厚。依照常理,她这样的修为硬接下廖宁山那一掌就该当场毙命了。
廖宁山想杀的是他,那一掌使出了全力,真打在他身上也至少够去他大半条命的。沈苓根本不该扛得住,但她却还活着,顽强地留存着一线生机,这令程青昊十分惊喜和振奋。
那也真的只是一线生机而已,程青昊一点不敢大意。以内功助人疗伤这回事,练武之人都多少习练过,像程青昊这样一大门派的首席弟子更是需要掌握这项技能,好照应师弟师妹们。程青昊定下心神来为沈苓注入真气疗伤,随时掌握好力道火候,很快看出成效,沈苓危急的状况略略缓解了下来。
一连为沈苓过气三个时辰,看到她血脉恢复运行,大体度过了最危急的阶段,他便趁着天还未亮,抱着她远离了黄山派,去到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寻了一个山洞躲避进去,继续为她疗伤。
沈苓伤势极重,即使没了性命之忧,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治愈,连程青昊想让她恢复神智,也不容易做到。
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门派中一位师叔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师父许占蓝一连不眠不休地为其过气疗伤好几天,才救活了那位师叔的性命。这一次沈苓的伤势比那位师叔还重,他也不指望可以很快治好她。
挨过了最初的恐慌,他就静下心来了,一心一意依照师父教授自己的法门为沈苓过气调理,几乎整日不眠不休不敢间断。武林高手精力过人,比常人吃喝睡得少些都可以支撑,程青昊实在困乏了就稍稍迷上一觉,但凡还能支撑,都持续为她过气。
头三天里,他连口水都没有喝,更是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三天后沈苓的状况稳定些了,他也开始感到内力不济,才出山洞去寻些吃喝补充体力,但也不敢走远。
沈苓的状况仍有反复,他迷上一觉,出去一会儿,都会见到她的气息又微弱了下去,等到他继续为她过气,才会见她转好。因此程青昊不敢冒一点险,既不敢抱她离开,更不敢远离她去叫人来帮忙,只能一天天这么守着她,外面形势如何,他一点也顾不得去想。
时常能听见沈苓喃喃吐字,他也会对她说一些话,有时沈苓就像能听懂一样,还会接过话茬与他对上两句,但也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比如有天听见沈苓嘟囔:“程青昊你个大猪蹄子。”
程青昊:这是……饿了?
这天又听见她用抱怨的语调说:“还说什么不在意你师妹,都是假的。”
程青昊啼笑皆非,那晚他一听廖宁山提到许瑛瑛他便分了神,是被她留意到了,怎么听这意思,倒像她是在吃醋一般?她哪有那么在意他?
就像阳春晖说的那样,一个姑娘对他有没有情意,其实很好分辨,沈苓与他说起话来那么自然直爽,已经足以看出她没有对他动情。
连这句抱怨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吃醋,真要深究,其实更像调侃,就像她那天说他那句“听见师妹不在乎你,伤心了是不是?”一个样。
可若说不在意他,她又为什么会来为他挡那一掌呢?她会不知道那样她可能会为他送命么?当真是无法索解。
程青昊无声叹息,故意说:“没错,我都是骗你的,那你还不赶紧醒过来打我出气?”
说到“打我出气”,他就想起了她身上那些古怪玩意。这回为她疗伤不得已为她宽去外衣,沈苓藏在身上的毒针、暗器、以及各样豢养毒虫的竹筒便都展露于程青昊面前,着实令他不寒而栗——他要真惹了她动怒,她整他的招数可绝不仅限于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