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之前的记忆,他带着妻子、儿子往巷子里走,没一会就到了他们要找的地方,门半掩着,他知道是主人给他们留门,没多想带着两人推门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单静秋正坐在院子中间处理着一部分食材,今天一大早她就在秋秋烧烤门口挂上了“东家有事,今日晚上七点开门”的纸条,要好生地招待一下这家人。
陆母手挡在鼻子前头,依旧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香料味,混杂在一起令人有些反胃,更别提她肉眼可见这地上被冲刷出的血水,要是她再靠近一点,这些脏污非得沾到她鞋子上不成。。
虽然明知道这些都挺干净的,毕竟单静秋现在是带着帽子穿着防护服,可由于烧烤店需要的肉多,也只能装在大红盆里头,用院子里的水龙头冲刷,否则要在厨房慢慢洗的话,洗到明天天亮都来不及。
单静秋看到人来,先放下手里的工作,脱下手套放好,洗洗手把罩在外面的这些衣物脱了,里面已经是大汗淋漓,看着她靠近的陆母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过单静秋倒也没和她计较什么,只是笑笑,她没有逼别人接受这些的习惯。
她引着这家人进了里屋,她家的客厅很小,正中间是一张半人高的长方形桌子,旁边摆着靠背椅,甚至连个沙发也没有,屋子里只听见被开到最高档位的风扇发出的声音。
一入门便被这狭小的客厅惊住的一家人下一秒注意到的便是挂在入门正中间的卢父的遗照,由于屋子很小甚至连个专门供奉的桌子都没有,只是在墙边支了张小的桌子上面放着香炉和香。
才刚进来没多久,几人就落下了汗水,毕竟他们可没来过这么燥热的地方,更别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塞下四个人了。
单静秋给几位倒好了水,招呼着他们坐下,便转身进到旁边的屋子里。
这操作看得三人面面相觑,反应不及,还好,没一会,她便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相册?这又是要做什么?
单静秋年纪稍微比陆父、陆母小个两岁,所以陆父打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叫她一声单妹子拉近距离,当然他们也就那时候有点交集。
陆父先说了话:“单妹子,你今天喊我们过来有什么事情呢?”当然,他心下也知道,不是说的思思的事情,就是说的微微,可看她这拿相册出来的样子,看来啊,说的应该是卢思的事情了。
可到底说的是哪方面的事情,他心里没谱。
从昨天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空号提醒后,他回去翻来覆去就是没能睡着,今天一大早微微就和她说,她的生母邀请他们三去她家一趟,有点事找。他这颗心啊,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单静秋把折叠相册放到身体左边,她正对面的正是陆父、陆母两个人,右手边坐着的是陆行。
她从里面抽出一本蓝色风景照封面的大相册本,边角因为过久的存放已经有些泛黄卷起,她似乎很熟悉里面的每一张照片,摊开便说了起来,根本不理会陆父的询问。
她甚至懒得和他们多说什么,只想按照自己的安排做事。
“这几张,是思思刚出生的模样。”她先指着相册,介绍了起来。
这几张照片里是小小的婴儿被包裹在包被里,打着卷的胎发乖巧地在头上待着,有张是她放着大拇指在嘴巴里安心地吮吸着,微微闭着的眼已经能看到现在长睫毛的雏形,也有的是哇哇大哭的抓狂模样,或者是睁大眼睛傻乎乎盯人的样子。
刚刚还抱着疑问的几个人突然投入到照片之中,连一进来就不想理会任何人的陆母也忍不住把眼神黏在了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卢思和刚出生的陆行几乎是打着一个模子出来的。
但凡见过两个孩子婴儿时期的照片,就不会对他们的血缘关系有任何质疑。
一页一页的翻过,单静秋对每一张都如数家珍,说起照片背后的故事滔滔不绝。
三个脑袋也不知不觉地簇拥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睁大了眼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这张是小时候我丈夫还在的时候给我拍的,那时候秋秋烧烤还只是个小摊子,也就我和我丈夫两个人出摊,我们家没老人,那时候日子也困难,所以我就只能把思思绑在身上,带着她出摊去做生意,不过那时候的思思很乖,不爱哭,趴在身上就会乖乖睡觉,顾客都说没见过她这么乖的孩子。”
“这张是思思小时候托人给拍的,那时我丈夫已经没了,店里全靠我一个人,但那时候正是她最皮的时候,撒手就没,我没办法,只能每天到了店里把她栓在桌角,用的长点的绳子,给她点自由活动的空间,也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就度过了最难的时候。”
“啊……这张是思思上小学的第一天,她很兴奋的,可惜我没空给她买新衣服,那时候她大的很快,所以衣服不合身,裤脚都短了。”
“这张是她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去他们学校给她开毕业典礼,她们老师一直劝我,给她去上市实验中学,她成绩好又认真,可是实验是私立,学费一年得要一万多,离我们这也远,所以没法让她去……最后去的一中,因为那儿说了成绩好的有很多助学金。”
“这张是我店里客人拍的,那时思思初二,她从小开始,每天下了课就来店里帮忙,她初二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算数都难不倒她,甚至不要计算机就可以处理清楚,比我出息多了……然后天天帮忙上菜、收拾串、打扫卫生的,浑身是力气,从来不嫌弃辛苦”
“……这是她高中的时候,那年学校老师想让她去考什么自主招生,说她成绩好,可是要自己贴路费,思思哪里舍得花钱,其实那时候哪能没这点钱呢,结果她没给我知道就偷偷拒绝了,后来老师和我抱怨时我才晓得,那天我没忍住打了她,这也是客人拍的。”
……
单静秋一张一张的把照片介绍过去,并着卢思从小到大的故事,她心里有满满的心疼和骄傲,既骄傲卢思遇到那么多辛苦,还能成长成现在的模样,也心疼她不得不遭遇这么多。
陆父和陆母早就已经从震惊到缄默,就连陆行都哑口无言。
看着这些照片,他们似乎把卢思的人生从小小的一团到大了的样子链接在了一起,原来,她是这样一点点的摸滚打爬,长大成现在的模样。
从一句“这个孩子是你的亲生女儿”这样的一句话,到突然感受到血脉之间的链接。
尤其是陆父和陆母,突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们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的。
陆父和陆母还在那翻着相册,陆行已经闭上嘴好一会没说话。
单静秋看着他们,笑了:“刚刚陆先生问我,找你们来是什么事情是吗?”
突然被叫到的陆父怔忪地抬起头,看着对方一头雾水。
她站了起身,突然变了个气势,哪有刚刚说孩子事情的脉脉温情:“就在一个礼拜前吧,我女儿她哭着回来了,她从小有多好强你知道吗?她哪怕是小学的时候被人欺凌,都咬着牙不在人家面前掉一滴的眼泪,我想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哭,您能告诉我吗?”
陆父有些尴尬,说的话都忍不住结结巴巴:“这……单妹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我是很好奇了。”
陆父有些羞愧,难堪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没敢和单静秋对上眼,旁边的陆行错愕地看着父亲,哪怕是一直护着陆微的他,也知道父亲这种行为根本就是伤透了卢思的心。
陆母则试图为丈夫辩解:“之前我们家里已经商讨过了,我们过后会找个时机和人家说的……”
单静秋笑了:“过后,是哪个过后?我没亲人了,我就几个朋友,一个电话过去,老老实实说,现在孩子抱错了,以后俩个孩子都是我的女儿,这就完了,很难吗?”
陆母试图保持平静,她认真地和单静秋解释着关于陆微和吴为的事,说着陆行刚刚有些变动的心又立马回去了,是啊,微微还得结婚,这也很重要。
“微微也是我女儿。”单静秋冷淡得很:“我人穷又笨,就知道一个道理,如果会因为这些事情成不了的情侣,那估计也难长久,你瞒得过今天、瞒得过明天,你能瞒住一辈子吗?以后人家知道了,在背地里怎么看微微,说她骗婚、说她不诚实您信吗?”
她这话让陆父、陆母均是心重重一沉。
“陆先生,咱们不说这,我就想问您,这思思跑了,一个大姑娘的,那么晚了在路上,你做爹的就一点不担心孩子安全吗?如果这换成了微微,您能这样吗?”
陆父又是应不出,很狼狈。
“陆夫人,按理说这话我不当说,但是我也想问问您,思思已经去您家生活了一个月了,不知道您知道她的喜好吗?或者您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她……”陆母有点被问题问住,她稳了稳,“思思不太喜欢吃清淡的东西,不过这不太健康,得给她改了。她来我们家我给她置办了很多东西,买了很多裙子……”
“裙子?您是指的夏天的连衣裙?全是吗?”单静秋看到陆母愣愣地点了点头,笑得讽刺:“陆夫人,我想告诉你,陆微事实上不是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她打小在烧烤店长大,她其实比一般人更怕油腻,但是她吃不得海鲜您知道吗?她打小就对海鱼过敏,只有便宜的河鱼她才能下肚,否则身上就会起难忍的红疹子。我想,您家那么富有,应该煮了不少诸如石斑鱼之类的海鱼吧?”
话音刚落,陆母的脸色瞬间白了,陆家是分餐制,一道菜上来佣人就会帮忙分好,她一直觉得那样更卫生,可她从来没有问过一次,卢思吃不吃得那些菜,只是因为她自以为她和微微、阿行一样……
“还有,思思她级别小,在您家的公司做工,她是得到工地看建筑结构的,您知道您们家的装潢公司还要求设计师要去监工、避免误差吗?”
陆母又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她是听底下人说过的,他们的设计师是挺辛苦的。
单静秋声音从未如此讽刺过:“您不会给她买了一堆容易脏的裙子然后还怪她不穿去上班吧?”她是见过亲女儿陆微的穿着的,白裙高跟长直发,她想陆母应该品味就是如此。
“我……我不知道……”
陆行看父母两人都被打击得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担忧极了:“单阿姨……您别这样说,我爸妈很喜欢卢思的……您别误会了。”
这话把刚平复心情的单静秋又给逗笑了,她只是微微侧头问了问:“我知道你是思思的哥哥,她回去这一个月,究竟你们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我看不见的,但是你是看得见的,你说的这话是真的这样吗?”
陆行在心里知道答案,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其实爸妈做的事情他何尝会不知道,他只是没放在心上,要是说爸妈把卢思放在和微微一样的位置上,这话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在单静秋的步步紧逼下,他们三竟一时觉得无路可退。
陆父很狼狈,就像被扒光了示众一般,不给半点遮掩,对方甚至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怒斥他们假惺惺了。
“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好……是我们对不起思思,可是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虎毒不食子,我们怎么可能对她不好呢?”陆父情真意切,无论是他还是陆母,毕竟是面对自己的孩子,哪有真的虐待过她呢?
“是啊,你们没有打她、没有骂她、没有虐待她。”单静秋的眼神很凌厉:“然后给她一碗会过敏的饭吃、给她不适合的衣服穿,用你们的所有行动告诉她,她不属于你们那,该自己知趣离开,这就是虎毒不食子吗?人都说慢刀子割肉最疼,你们甚至还不是给她个痛快,告诉她别幻想了,你们全家就是不欢迎她,你们只是用每一天、每一刻的形容把她往外推。”
“她自己有嘴巴!她也可以说!”陆母皱着眉头应声。
单静秋似笑非笑:“可你们一开始就觉得她是错的,难道不是看她哪哪都是错的吗?她如果和你说她过敏,没准你还要觉得她太过娇气。如果她和你说衣服穿不了,我估计你也许还要生几天气呢。”
“我承认,我的思思从小就爱看人家眼色,她不喜欢麻烦别人,更别提是在你们那,你说她有嘴巴,自己可以说,可是你们难道没有眼睛吗?没有心吗?你们是不会看,还是不会思考呢?”
“荒谬!可笑!全是借口!”
陆家三个人都像落汤鸡般耷拉着身体,头看着桌子,说不出话。
他们哪里是不会看,不会思考呢,他们只不过是不愿意看、不愿意想罢了。
单静秋站直了身体,她手指环着这个家,说了起来:“思思也许是不像你们希望的那么优秀,但是这要怪谁呢?这只能怪我这个没用的母亲。”她将手指头停在自己身上。
“是我,没钱、没能力、没时间,不是她。”
“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才能一路走到现在,你们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你们可以看不起我,我就是一个烧烤店的老板娘,以前甚至还只有个摊子,我也不懂什么教育,更别提我连送她去上好点的学校都没有能力了,她能走到现在,全是她自己努力,她没能做好的,是因为我这个做妈的不行。”
“可选择被抱错的是思思吗?不是,你们凭什么因为命运的错误,我的错误,去责怪这个已经拼尽全力生活的孩子呢?”
“你们说我的孩子在你们那过得好,我也认为,她回来不一定会快乐,毕竟我们也二十多年没见了,所以再想她,我也支持她的决定,支持她的人生,甚至我觉得她的人生你们比我有更重要的地位,你们为她付出了太多。”
“我怎么会想到,她只是回去自己家,会过得这么不快乐。”
“你们没有为她的人生付出过任何东西,又凭什么否定她的人生呢?”
“作为父母,你们要的根本只是脸上的这张脸皮,而不是自己的孩子,你们很骄傲吗?”
单静秋似笑非笑、气场全开的这张脸应该会永远的印在陆家人的心中,这一天,他们只是如鲠在怀,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被单静秋冷冷地送出了门的他们三个人站在门外,半天一动不动,心中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
突然,关得紧紧的大门被一把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