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周老太爷不行的消息,林卿卿惊得什么也顾不得, 立时叫下人套了车,一路颠簸着行来了, 赶得马车都差点散了架。
跪在周老太爷的床前,看着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的周老太爷, 林卿卿的眼泪落了下来:“外公……”
周老太爷弥留一口气, 就是为了看林卿卿一眼。听到林卿卿的声音,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目光渐渐聚焦,落在林卿卿的脸上, 扯了一丝笑容:“是卿卿啊。”
“外公,您不要卿卿了吗?”林卿卿抱着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了满脸,她才得到外公的疼爱,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外公便要去了吗?心里疼得一抽一抽,恐慌又哀求地看着周老太爷:“外公,别走。”
周老太爷怜爱地看着她,吃力地道:“好卿卿,照顾好自己,外公和你娘在下边看着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气息渐渐散了,眼皮微微合了起来,手也落了下去。
“外公!”林卿卿痛叫一声。
周老太爷没有给她回应。
从此往后,他再也不会给她回应了。
林卿卿哭得不能自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疼爱她的人总要离她而去?
身后,周一山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沙哑:“别哭了,叫外公走得放心。”
等到办完周老太爷的丧事,天气已经转凉。
不仅周家一家人瘦了几圈,林卿卿亦然,从前的衣裙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本来就纤细的身形竟显出几分削瘦。
她身量又拔高了少许,脸颊上的圆润全都不见了,因着失去亲人的哀恸,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变得内敛,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
脸上的红疮早已经好了,云屏的药膏很是管用,一点儿疤痕都没有留下,并且肌肤白皙更胜以往。
治好林卿卿脸上的红疮之后,云屏并没有回肃王府,而是求林卿卿把她买下来:“王爷待我很好,可是我更喜欢市井人家的生活。”
她在林府待着很自在,而且还有迎春相伴,每天都很开心。在肃王府的时候,因着徐渭不喜欢婢女,故而从里到外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她想找人说体己话都找不到人。
迎春单纯善良,人又热情,云屏很喜欢她,求林卿卿用五十两银子把她买了。
林卿卿一开始不想买她,虽然云屏的医术很厉害,可毕竟是肃王府出来的,林卿卿疑心她是徐渭授意,来她身边哄她的。
可云屏对天发誓,说她是真心实意想跟在她身边。迎春也为云屏说好话,希望自己有个伴儿,于是林卿卿就把云屏的身契要了过来。
如今,云屏负责她日常吃穿住行的安全,迎春帮她管着各处产业的账,林卿卿又买了两个丫鬟贴身服侍。
府里的下人大部分都遣散了,又添了许多护卫,既清净又安全。外面的那些产业,林卿卿召见了掌事们,挨个让他们见过新家主。有些掌事很老实,林卿卿提点几句就好了,还有一些有些十分狂傲,林卿卿都记了下来,以后慢慢敲打。
徐渭经常翻墙过来,但林卿卿才失去了至亲,哪有心情与他闹。何况,她把话都说明白了,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她。但徐渭生就一张厚脸皮,不论她怎么恼,他从来不放在心上,每次对着她时,脸上总是笑吟吟的。
后来林卿卿就把他当成透明的,只当没他这个人。渐渐的,徐渭来的不那么勤了,但仍是隔三差五来一趟,而且从不空手。有时是一套精美首饰,有时候是一包香喷喷的吃食,有时是一些精巧玩意儿。
林卿卿每次都无动于衷,吃的都被她分下去,玩的用的都叫迎春收起来,碰也不碰。她冷眼看着,只见云屏从来不置一词,没有一回是为徐渭说话的,渐渐就信了她是真的想跟她,而不是被徐渭派来哄她的。
“怎么样?卿卿的心有没有软和一点?”夜深人静,徐渭拉了云屏到墙角的阴影里,低声问道。
云屏摇头,小声道:“没有。”
“怎么会这样?”徐渭一脸诧异地道,“我一有空就来看她,她怎么一点都没心软?”
因为拖着不肯跟郑菲儿成亲,皇上很生气,丢了许多麻烦的差事给他。他一天到晚忙得喝口水的空都没有,偶尔得了空就来看她,怎么她还是那么心硬?
她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她的喜欢跟他的喜欢不一样?他喜欢她,就硬着头皮不成亲,想着先把她接进府里过两年安生日子,再说其他。可她的喜欢,只藏在她心里,如果不是那晚她呓语说出口,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喜欢他的!
云屏想了想,说道:“那日小姐似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么逗猫逗狗的,他也真有闲心’。恐怕小姐认为您时不时来一趟,是把她当个玩意儿,有兴趣了就招惹一下。”
云屏真心实意地想跟在林卿卿身边,当初欠肃王府的人情,在她父母那一辈就还完了,她不想一辈子都搭进去。但徐渭狡猾,哪怕本来就有把她给林卿卿的意思,可却在她提出来时,要求她暗中打探林卿卿的心意,否则就不放人。
因此,云屏在林卿卿面前没说过一句徐渭的好话,但私下里却向徐渭汇报她的消息。
“她怎么这么想我?”听了云屏的解释,徐渭顿时生气起来,脚下一转,就要冲进林卿卿的房间里。
云屏及时拉住了他:“王爷别去,不然让小姐知道我在出卖她,往后……”
徐渭顿时止住了脚步,但还是很生气,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她怎能这么没良心?”
他待她不够好吗?除了皇上,他待她最好了!
他觉得林卿卿很没良心,一时间心头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冲进屋把她抓起来,狠狠欺负一顿。
云屏想了想,没忍住道:“王爷,我不觉得小姐没良心。她不喜欢您,也不打算给您做侍妾,这样冷着是最好的了。”
“你胡说,她怎么不喜欢我?”徐渭打断她道,“卿卿可喜欢我了,我听见她做梦都在说喜欢我。”
云屏:“……王爷,梦话不作数的。”云屏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已经是林卿卿的人了,自然要为了林卿卿着想。经常向徐渭出卖林卿卿的消息,让她心里很是愧疚,想了想,便为林卿卿说起话来:“王爷,您和小姐不太合适,就放手吧!”
她眼看着林卿卿一天比一天沉着,越来越有家主的模样,也隐约知道她往后是要招赘的,觉着这样挺好。再看徐渭隔三差五来搅合,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徐渭横她一眼:“胡说什么?我和卿卿真心相爱,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皇上最疼他了,如果他死活不娶郑菲儿,说不定会依他。只要他好好办事,皇上待他如兄如父,一定不会亏待他,说不定就许他娶卿卿为王妃。
“你懂什么!”哼了一声,徐渭就准备翻墙头走人。
两天三夜没合眼,他一时眼花,力气没提足,翻到半截就跌了下来。
“王爷!”云屏低呼一声。
徐渭摔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没动弹。察觉到云屏扶他,才慢慢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一鼓气翻过墙头离开了。
私底下的这些事情,林卿卿并不知道。一早上起来,想起有几日没去周家了,一边吃着粥,一边对迎春道:“吃过饭我们去周家。”
“哎!”迎春脆生生地应着,又舀了一碗红萝卜粳米粥,香喷喷地喝了起来。
林卿卿低头看着自己碗里,一粒粒饱满的粳米包裹着一块块的红萝卜,煞是好看。
那日她向周一山请教血参的事,周一山说他们被骗了。别人不认得,周一山恰好认得,那“血参”原来不是人参,而是一种萝卜,因着外形酷似人参,又呈赤红色,才被有心人叫作血参,去骗那些没见识的。
故此,原本要十万两的买卖,在周一山的出面下,花了五百两银子就了解了。两大筐红萝卜,堆在厨房里,每天早上熬一锅粥,三人分了吃。
饭后,林卿卿带了迎春往周家行去。
云屏喜静,没事的时候喜欢坐在阴凉的地方看医术,或者倒弄药材,因此林卿卿也没叫她。
马车行到一半,渐渐停了下来。
“小姐,前面过不去了。”车夫说道。
“怎么了?”迎春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她们坐在马车里,就听到外面闹哄哄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林卿卿也掀开一角车窗,往外面看去。就见外头一片浓烟滚滚,几乎遮盖了大半边天,顿时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似乎是蒋家。”车夫张望了一会儿,说道:“蒋家的宅院起火了。”
那些哭叫着的,正是逃出来的。
“小姐,恐怕过不去了。”车夫为难地道。
“无事。”林卿卿从车厢里拿起兜里,戴在头上,“迎春,我们走下去吧。”
剩下一半路程,走过去也不远。林卿卿叫车夫把马车驾驶回去,然后带着迎春往前行去。
路上挤挤挨挨的都是人,两人只得靠着路边,一点一点地走。
“嗯哼!”忽然,一个低低的声音身侧传来。
这是一条极小的巷子,若非有这么一声,林卿卿都注意不到。侧头看去,就见巷子尽头有一个破筐,在一点点摇晃着。
“小姐?”迎春见林卿卿不动了,也往巷子里看去,只见那破筐掀开,从里面露出来一个人影。男人慢吞吞地坐起来,头发衣裳都有些凌乱,眼神带了点茫然,似乎不清楚为何在此地。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神渐渐清明,看清站在巷子口的林卿卿二人时,忽然脸色一变,急急爬起来,往外奔去。
见他冲来,林卿卿连忙让开道路。在他擦身而过时,看清他的脸,不禁一怔。这内敛的眉眼,需要细细回味才能察觉惊艳的面容,不正是那日在蒋府门外,差点撞到她的男子?
☆、053
“迎春, 我们也过去看看。”林卿卿低声道,提了裙子就往人群中挤过去。迎春紧紧跟在她身边,仔细护着不叫她被人挤着。
蒋府门口, 吵闹声高高低低地响起来,是逃出来的下人们。
“老爷啊,我们老爷还没出来呢!”
“夫人!快进去救我们夫人!”
“少爷,小的对不起你啊!”
听了一时,发现逃出来的全都是府里的下人, 主子竟然一个都没有出来, 不禁悚然一惊。
“哪个杀千刀的放的火!”
“报官,快去报官!”
火势极旺,逃出来的下人们不敢冲进去,只在门口互相推诿起来。
林卿卿看着冲天的火光,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蒋牧林。
只见他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眼睛直直盯着蒋府的方向,目光充满了浓浓的恨意。
林卿卿心中一惊, 难道放火的人是他?
可若是他,为何发现他的时候, 他却在巷子里?
很快, 官兵来了, 团团围住了下人们,要拿人。
“不必问了,是我!”这时, 一个矮瘦的小厮站出来,扬声说道,“是我放的火!”
话落,立刻被下人们团团围住了:“竟然是你!”
“你这个烂心烂肺的狠毒小鬼!老爷夫人哪里对不住你,你要放火烧了一大家子?”
“是不是三少爷指使你的?”
小厮仰高了头,脖子挺得直直的,说道:“关三少爷什么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一个小厮,哪里来的胆量!”有人喝问道。
小厮道:“我怎么就没胆量?我生得再瘦小,我也是个男人!我有血性!府里没一个把我当人看,呸,我让他们全都当不了人!”
离得远远的,林卿卿都能听到这小厮口吻里的恨意,何况围在他周边的下人们?
一个个全都火冒三丈,涌过去要撕了他:“杀了你给老爷偿命!”
“给夫人偿命!”
“给大少爷偿命!”
一时间,场面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林卿卿余光注意到蒋牧林的身形一动,竟要往前挪去。
她抓住了他的胳膊:“别去!”
蒋牧林见着自己的贴身小厮居然一力承担了罪责,再想起自己醒来时在不引人注意的巷子里,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中痛极,立时就要站出去。这是他的主意,他一个人做的孽,他一力承担。
没想到,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人抓住了手臂。扭头一看,就落在了一张白皙精致的容颜上,微微一愣。
他记得,方才在巷子口看到的人就是她,虽然匆匆一瞥,可这样的容貌很难叫人忘记。
“姑娘有何事?”他低声问。
林卿卿道:“别辜负了他的心意。”
通过那小厮和下人们的话,林卿卿知道他是蒋府的少爷,再联想上次见到他狼狈地跌出来,便知他在府里的处境不怎么样。
那小厮说话时理直气壮,眉眼之间却不见阴狠和毒辣,可见这件事不是他主使,他只是忠心护主。放火的人,一定是她身边的男子。
对于这样一个敢一把火烧死全家的狠人,按理说林卿卿应该离他远远的。可是不知怎的,林卿卿眼前全是那次见他时,他内敛而暗含屈辱的隐忍模样。那种神情,让她想起了自己。
她也有无数次念头,想要把林兴成、黄氏、林佩佩全都一刀捅死,可是她做不出来。而身边的人,却做了出来。她说不出是敬佩,是怜悯,是感同身受,还是旁的什么,竟不忍叫他被抓走。
“他已经站了出来,就算你现在站出去,也于事无补。”林卿卿低声道,“他是你的小厮。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死。”
蒋牧林初听到她开口的时候,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把手往回缩。可后来听她说话,却是一片好意,不禁诧异不已。他与她素昧平生,她何故如此?
他从来没得到过无缘无故的好意,心中顿时起了提防,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收回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推开人群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