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镇北将军程千里身为郴州军主帅,亦有失察之罪,不过清查之事,亦有功补过,因而只是罚俸斥责,小惩大诫。至于程雁翎与祁家的姻缘之份,至此亦彻底终结。
但此事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再次在京中引发什么议论了,因为在三月十四,宣帝对祁烽案定论之前,阁臣之中已经有人再度提出了有关议立太子之事。
莫说从正月十六,程雁翎回京之时就基本算是给祁烽案敲定了的一个大局,就算是该案仍有争议,其紧要之处,也万万比拟不了青宫储君之位的议立,大盛万里江山的传承。
而且,这次宣帝虽然仍旧没有在储君人选这个问题上表示出明确的偏向,但口风却带来了更加暧昧而含糊的信息,当廷回应阁臣的意思,几乎就是让群臣百官畅所欲言,尽可提出对未来太子人选的看法与奏本。
其实有关立太子之时,在天旭九年,也就是四皇子赵王六岁的时候就曾经有臣子含糊地提过一次,明面上的意思虽然说是有嫡立嫡,保举赵王,然而实际上赵王的自幼体弱,以及昭阳殿远不如长春宫圣恩深厚,人所共知。因而那一次与其说是议立,倒不如说是试探,试探宣帝对待后妃并膝下诸子的态度。
那个时候的宣帝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理由是诸子皆幼,容后再议。而后天旭十年便是北戎进犯郴州,有关储君人选之事顺理成章地就被延后了。其后数年,每年也都会有人或明或暗地再提一提,而宣帝的答案总是一致的,再议,再议,再议。
对此,荀澈甚至私下跟俞菱心暗暗评论过:“皇上性情仁厚随和,大盛历代帝君,空前绝后,无人可处其右。”
当时俞菱心就白了他一眼——你想说皇帝老儿太优柔寡断了是吧!
不过这话到底还是不能直说的,夫妻二人心照不宣,这话题也就带过了。
再回到眼前,宣帝这次虽然看似仍旧说了“再议”,却并非是一味拖延,而是当真叫群臣百官,议论保奏,大约也是从当初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开始,终于意识到此事已不能再拖。
但群臣议论归议论,从三月十四开始,一直到三月底,魏王大婚终于举办之间,廷议之中都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太极景象,人人都好像对确立储君之事很有些看法和想法,然而却也没有几个位高权重之臣正面提出人选之议。再说白了,就是群臣几乎都是在一边议论一边观望,并不愿意轻易明确表示出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即便是因着姻亲关系,或者多年来都立场鲜明之臣,在这个局势之下也不愿意先开口保奏,同样随着廷议之中一波又一波的话题,在继续试探宣帝以及同僚的态度。
这样的局势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初二,也就是魏王终于大婚迎娶了文若琼,以及另外四位良媛之后的第三天,宫中忽然传出消息,四皇子赵王突发急病,全身长满疹子,情势甚危。
宣帝为此大为焦急,虽然文皇后没有得到宣帝多少爱重,长期以来体弱的四皇子也不如二皇子三皇子这两位异母兄长在父亲跟前讨喜,但再如何,赵王也是宣帝的亲生儿子,父子亲情,到底连心。
于是随后几日的廷议中,关于储君之事的讨论就少了很多,毕竟“立嫡”之说原本就是争议的主题之一,但是赵王这样突发急病,又自幼体弱,说难听点就是都不知能否活到成年,非要立嫡,其实对大盛江山的传承并无保障。可是这话也不能直说,否则就是咒诅皇子,这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刚好今年的春闱定于四月下旬,便有见风使舵的文臣,看着宣帝的脸色,提了一本有关科举取士、书院子弟之类的事情,勉强也算个缓冲,宣帝随口应声之间,上行下效,群臣半是默契半是回避地,又议了两日有关春闱。
而这个对于京城中的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而言,其实是比储君之位更关心的话题。比如俞家,便是一例。
虽然前世俞家的陨落是跟夺嫡有关,但是对于行事素来还算本分的俞伯晟而言,从心里其实是没有想过要如何搭上未来的储君从而飞黄腾达的。
即便今生女儿嫁到文安侯府,越来越明显地成为秦王一脉的支持者,俞伯晟也仍旧没有在夺嫡之事上太过关注,反倒是更多在留意俞正杉和俞正桦的功课。
俞正桦如今还不到十岁,正是专心读书打基础的时候,倒是更不受什么时局影响。可俞正杉就不太一样,他如今刚到十五岁,秋闱已得了少年举人的功名,现在的春闱正是在可下场亦可不下的两者之间,俞伯晟为了侄子的前程,便很有些犹豫。
俞菱心自然也是关心的,加上四月初正是春夏之交,风和日丽,小郗太医也说虽然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显怀,但还是可以适当走动,舒活筋骨气血,索性便叫白果等人仔细伺候着回了一趟娘家,探望祖母和父亲,也是看一看听说最近有些焦躁的俞正杉。
见到怀孕的俞菱心回来,俞老太太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只是祖孙说话之间提到俞正杉,老太太还是有些眉头微锁:“他近来是不太稳当,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你现在身子六个多月了,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家里的事情也不用太挂怀了。”
俞菱心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白果和霜枝立刻都会意出门,她才压低了些声音:“是为了晏家的婚事?”
俞老太太有些无奈,但想想俞菱心这样懂事又稳重,便叹了口气:“过年的时候,你太太去跟晏家太太吃了个茶,探了探口风。晏家那边虽然没说太绝,但是却有点推脱的意思。一则是说杉哥儿比人家姑娘小了几个月,再者也是外头有些风言风语的,大约是姑爷的堂兄,可能对晏家姑娘还有些想头,晏家虽然不想重提旧婚约,但也忌惮着咱们家跟文安侯府的这一层亲戚。”
俞菱心沉吟了一下:“那晏姑娘自己怎么说?”
俞老太太又叹道:“那姑娘是个好姑娘,杉哥儿后来自己去找人家,人家叫他好好考试,若是一味浑闹的,反倒叫人瞧不上。因而前些日子,杉哥儿倒是踏实读书了一阵子。就是最近,哎。”
“我去看看他罢。”俞菱心想了想,便又叫了白果进门扶着,前往俞正杉的书房过去。
进门姐弟相见,俞菱心居然稍怔了怔,数日不见,俞正杉又高了些,然而居然也憔悴了不少:“杉哥儿,你这是……”
俞正杉目光黯然:“大姐姐请坐,您月份大了,要小心。”
“我没事。”俞菱心由白果扶着坐下,又去打量他眼底的乌青,头发甚至也有些不那么整齐,“倒是你,昨晚没睡好?”
“恩。”俞正杉倒是也不否认,“昨晚上姐夫叫陈护卫给我带信,让我今年不要下场春闱。他说我最多就是中在三甲,那就不如不考。”
昨晚荀澈回来太晚,俞菱心居然不知此事,不过她对荀澈的信任大概已经超过自己,因而顺口就道:“还是听你姐夫的罢。”
俞正杉低头苦笑:“恩。听姐夫的,不考就不考罢。反正豫章师兄也病了,大家都不考,挺好。”
第174章 真是冤孽
俞菱心刚要再说, 眉头便微微一蹙:“你说, 齐珂也病了,是什么意思?”
俞正杉抬眼看了看俞菱心,黯然神色中居然有几分苦涩嘲讽:“难道还有姐夫不知道的、或是没告诉姐姐的事情?豫章师兄近来在外头也是大大有名呢。听说外头都有赌坊暗暗的开了赌盘,要押他能中在三甲的哪个位置, 只可惜, 他这次的病势来的甚急,怕是春闱不会下场了。”
俞菱心当真有几分意外了,前世里的齐珂就是在天旭十五年的春闱里高中探花, 一时间风头无双,后来按着惯例入翰林院,一路仕途平坦。而他为人十分清廉耿直, 虽然年少才高,秋闱夺魁高中案首, 春闱又金殿提名点为探花,对其欣赏拉拢的王公贵族不知凡几,但齐珂却一一谢绝, 甚至连后来的婚配之事也是迎娶了出身不过六品小官家族的聂氏。虽然朝廷百官对此多有暗中慨叹书呆子死脑筋云云, 然而清流之中自然还是对齐珂大加赞赏的。
不过,那一切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今生的世事流转之间, 昌德伯府的姿态变化同时, 齐珂也是受到了一定的波及。从一开始齐珏拉拢齐珂, 再到后来的梅林诗会之中吴王与魏王的主动示好, 不知不觉间, 齐珂的才学虽然仍旧被士林所称赞,然而现在他身上却少了很多清正风骨、不附权贵之类的赞语。
对此,俞菱心自然是有所耳闻的。甚至不需要荀澈的格外留神,事实上自从梅林诗会之后不久,魏王虽然因为跟吴王良媛的不清不楚而受杖受责,吴王的交际往来却没有减少多少,尤其是对齐珂的拉拢。
所以到得年后,外头甚至已经有齐珂的文集和诗集在流传,几乎都是在吴王的赞誉与支持下出现的。对此,荀澈倒是没有如何明着鄙薄,也不知道是介意前世的敌对、今生俞伯晟曾经在俞菱心婚事上的考量,还是如今荀滢一直在买齐珂的诗书,总之荀澈几乎是很少提起齐珂。
而俞菱心也不太能确定,到底今生的一切变化,对齐珂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可要是说连天旭十五年的这次春闱都不参加,那变数可就大很多了。
“是什么病?你去看过他吗?”俞菱心知道俞正杉跟齐珂关系很不错,而齐珂的立场又很微妙,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又问了一句。
“看了一回。”俞正杉点点头,“先前说是风寒,但却比寻常的风寒严重的多,突发高热的时候,将他母亲都吓坏了。如今还在养着,听说吴王府送了好些人参过去,二殿下又给请了太医,应该没什么大事,也就是春闱参加不了罢了。”
“二殿下还真是有心。”俞菱心唇角一勾,心里立刻有数。
“大姐姐,”俞正杉忽然叫了俞菱心一声,然而下一刻又仿佛有些犹豫,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俞菱心眨了眨眼,随手将白果带着的蜜露拿出来抿了一口:“怎么了?跟姐姐还有什么不便直说的?”
“也不算罢。”俞正杉的神色确实很踌躇,又纠结了一下,才试探性地道,“虽说豫章师兄这些日子是跟二殿下走的太近了点,但是我……我总觉得他可能喜欢你们家的二姑娘。”
俞菱心差点将蜜露喷在杯盏里:“……什么?”
俞正杉想了想:“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确定,他那个人吧,就是说起史书文章话多,别的事情也没什么话。上次我去探病,顺便也跟他借一本书,豫章师兄就叫我自己去他书房里找。我就看见了他写的诗,虽然说是写白梅花,但我总觉得他是写的你们家二姑娘。因为那天你们家二姑娘拿着指点的那张手稿,都有点皱了,还是压平了跟新诗放在一起。豫章师兄是很少留手稿诗稿的,尤其那天在梅林诗会里写的诗不过应景而已,也不是什么佳作,要说有特别的,还不就是你们家二姑娘拿起来指点过么。”
虽说对于荀滢与齐珂的几番接触,以及这些日子以来荀滢的神态种种,都让俞菱心甚至荀澈心里是有了个大概预备的,然而听到俞正杉这样一句句分析下来,俞菱心还是有种莫名的哭笑不得,几乎是张口结舌了几息,才勉强道:“你哪里来这样多细微心思。”
俞正杉微微侧了头,没直视俞菱心,明明年少清朗的声音中,居然也带了几分低沉与沧桑:“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如意者这样多,大约相类罢。”
俞菱心更没想到俞正杉对晏家姑娘居然这样动情,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便听外头下人禀报,说是荀澈亲自过来接她。
俞正杉摇了摇头,强打精神起身:“大姐姐先回去罢,你身子要紧,还是先顾着我小外甥。旁的,也都没什么。”
俞菱心也知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先静静心,晏家的事我跟你姐夫商量,凡事都有转机的。至于你刚才说的……”
“姐姐放心,断不与旁人提起。”神色落寞的俞正杉反倒显出几分格外的沉稳与成熟,好像几个月不见,就真是长大了不少。
俞菱心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起居留神,保重自身云云,便扶着白果的手,又揉了揉自己确实有些酸软的腰,慢慢回到前头去。
一身公服的荀澈已经给老太太和俞伯晟见了礼打了招呼,众人因着关心俞菱心的身体,倒是也没有再如何挽留客套,便直接温言告别。
俞菱心瞧着荀澈的神色还算平静,斟酌了一下之后,便在马车上将俞正杉说的事情提了。
荀澈的脸色果然很难看,沉默了半晌,只是伸手去搂着俞菱心,同时摩挲着她温暖而柔软的手。
俞菱心沉了沉,又调整了一下自己倚在他怀里的姿势,也是思绪复杂:“其实我不明白,齐珂为什么要跟吴王走的那样近。他凭自己的才学又不是没有出路,哪怕喜欢滢儿,金榜题名之后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荀澈眼帘低垂,又沉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真是……冤孽。”
俞菱心很少听到荀澈讲这样的话,更少听见他言语之中带出这样的无奈,不由抬眼去望他:“慎之?”
荀澈捏了捏她的手,又放在嘴边亲了亲,然而满心的烦躁仍旧是压也压不住,活了两辈子,自诩算无遗策、智谋过人、覆雨翻云的荀某人,此刻居然只想破口大骂。
可是他居然也不知道该骂谁,是骂齐珂,还是骂吴王、魏王,还是骂荀滢,又或者骂他自己。
“慎之?”俞菱心看出他神色变幻,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荀澈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滢儿性情虽然温柔随和,很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实际上却是重情至极,对有些东西也是特别执着的。我瞧着她看齐珂的诗文书卷的样子,怕是真的上了心,这个劝是劝不动的。”
俞菱心点点头:“这个我也看出来了,那咱们是不是应该拉齐珂一把?他若是再继续跟吴王这样靠拢下去,将来不就成了吴王府幕僚了么?我听正杉说,这次齐珂突发急病,吴王百般施恩,只怕他这病来的都未必是真病。”
荀澈冷笑:“当然不是真病,吴王拉拢人的手段总共还能有几样,只是齐珂,未必心里不清楚。我瞧着,他这是顺水推舟了。”
“顺水推舟?难道齐珂自己不想下场春闱,不想考功名?他……他难道还真的看好二殿下与长春宫?”俞菱心比之前更震惊,尤其是回想前世的齐珂名声,以及今生几番见到齐珂时的做派与气质,都很难想象齐珂会想要依附吴王。
且不说前世的齐珂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再者以眼前议立太子的格局含糊不清之时,连朝廷重臣们都怕站错队而全力打太极、力求中立保身,齐珂却顺势投向吴王?就算是齐珂今生在局势变化之中不想再做清流名士,以仕途时局而论,这也算不上一个特别聪明的举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