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澈很自然地放下了茶盏:“秦王现在开始退一步,固然是自保之道,但接下来还有什么变数尚未可知。从外头看起来,秦王或许会一退再退,锦柔这边的心绪起伏必然不小,诗会的事情,你要多上些心。”
顿一顿,唇角微微一勾,轻声道:“毕竟,你也是她的二表嫂啊。”
虽然明知荀澈这句话的声音轻如耳语,旁人断不可闻,但坐在晋国公府的明锦柔居所里听见这句,俞菱心还是充满了光天化日之下叫他调戏了的感觉,简直想拿茶盏砸过去。
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同样窜上心头,她本能地就脱口而出:“明大公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荀澈笑道:“在齐家马车出事那回他就起了疑心,锦城虽然是武人,也不是真傻的。再者我反复插手寇显与岳父大人的考绩之事,又暗中戒严水陆官道,总是要借他的力。不过,便是不借力,以我与锦城之间生死相托的交情,于情于理,我也都不该在这样大事上瞒他的。”
“那你也不与我提前说一声。”俞菱心想想便明白了,只是犹自有些被吓到了之后的悻悻抱怨,“就算你要与人家交底,那也让我知道呀,不然我如何面对人家呢。”
“你以前应对的很好啊。”荀澈侧目去看她,他真的是有一点喜欢看见这样俞菱心这样的轻嗔模样,与平素的温柔风情不同,且因着这浅浅的责怪之意,就让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些,“再者,我原本也是想着今日要寻个机会与你说一声,再带你与他二人吃个茶说说话,也是不曾料到你自己这样快就直接到了青虹轩,这也算是咱们夫妻心有灵犀了。”
“说什么呢,这是,”俞菱心脸上微微一热,低声啐道,“这是明姑娘的院子里。”
荀澈向后靠在椅背上,再度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不怕,她若笑话你,你就去笑话她与秦王的事情就是。”
俞菱心气结,但想想,还是再问道:“秦王殿下被皇上斥责闭门读书也有些天了,怎么今日明姑娘忽然心绪起伏这样大?”
荀澈唇边浮起了几分讥诮之意:“昨日皇后去了景宁宫,斥责秦王,后来就传杖了。”
俞菱心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啊?那秦王殿下现在……”
“打了四十,还好。”荀澈摇摇头,“秦王自幼习练弓马,底子还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当年皇上潜邸之中成为唯一活下来的庶子。再者,皇后素来都是一副贤良慈惠的做派,这个做法是给皇上看的,明着是要打秦王,实际还是要保他,在皇上跟前卖个惨相好求情,不会真的将他打残的。”
俞菱心也随着松一口气,但心头仍有其他的疑惑:“那这事情如何会即刻就传到明姑娘这里?若是明大公子与她说知,怎么不等到诗会之后呢?”
荀澈唇边再度笑意深深,目光在俞菱心身上又来回转了一圈,才笑道:“我媳妇儿真敏锐,这就是今日我们二人此刻过来的原因。事情是昨日下午的,我昨日晚间才知道,今日早上告诉锦城,但听说锦柔昨晚就没睡好,今早上预备花会茶点的时候连错了三次回吩咐。”
俞菱心顺着想下去:“难道昨日文家的姑娘们进宫了?”
刚才在镜湖水榭那边,她除了看出明锦柔心绪不宁之外,也同时注意到了那位娇弱楚楚的皇后侄女文若琼,身边还多了一个面貌相似的姑娘,同样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只是容貌比文若琼差了一点点,但看起来要活跃许多,应该就是文若琼的妹妹,文若瑶。
荀澈赞许地点点头,而俞菱心忽然又是心念一动,脸上神情便有些复杂起来。
她想起来了,前世里的文若瑶是秦王的侧妃,正妃是谁她不大记得了,因为天旭十八年她回京的时候秦王已经入主青宫为储君,储妃位置是空悬的,那个时候总理东宫重华殿的就是文侧妃。
只不过后来储君登基,后宫选秀分封,文侧妃却没有再延续先前的无限荣光,而是如同宫中大部分不得宠的妃嫔一样,渐渐的就没了什么动静。
可这话她就不能这个时候再问了,与此同时,明锦城与明锦柔那边也说完了话,兄妹两个一起过来。
明锦城脸上倒是没什么不寻常的神情,只是给了荀澈一个眼色示意。而明锦柔再看到俞菱心的时候则是有几分不大自在,既是震惊于她与荀澈的关系,同时也有被俞菱心得知了自己心事的尴尬。
还是荀澈先开口道:“你们离席时间也够久了,先回去罢。慧君,多照应着些锦柔。”
俞菱心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习惯于这样的尴尬了,更不好当着明家兄妹的面与荀澈多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与明锦柔一起重新回去镜湖水榭。
只不过这回去的路,走的可比来时尴尬多了。
来青虹轩的时候二人也没怎么说话,因为明锦柔满腹心事,俞菱心不想多问。此刻回去,变成了两人皆是满腹心事,却都不知道该怎么互相问了。
一直到踏入镜湖水榭那一侧花园前的最后一步,明锦柔终于低声问了一句:“慧君,是二表嫂的字么?”
俞菱心差点没掌住,但几丈之外已经能看见闺秀们在水榭里纷纷落笔了,众人自然也能遥遥看见她二人回来,俞菱心只好无奈地低声应了一句:“是我的字,只是这个称呼……”
“表嫂放心吧,我会在外人跟前叫你的字,不会叫二表嫂的。”明锦柔点点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我其实……”
明锦柔认真地望向她:“怎么了?”
俞菱心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无从解释,主要是她也并不知道荀澈跟明锦城是怎么说的,明锦城又是如何与明锦柔说的,但此刻明锦柔已经是一脸:我明白我知道二表嫂你放心吧。
她简直是哭都哭不出来,最终只好无奈道:“没事,你就叫我慧君罢。”
“好,慧君姐姐。”明锦柔直接挽了她,“我家中虽有三位隔房堂姐,一个早早出阁,两个不在京中,从小与我一起长大都是哥哥,亲哥表哥堂哥,一个一个都是榆木脑袋似的。滢儿虽然比我大几个月,可你瞧她软绵绵的模样,有事还是都得我出头。本来我以为我哥会先成亲,没想到——”
俞菱心更没料到明锦柔居然就这样开了话匣子,但是两人已经回到花会了,赶紧按了按她的手:“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哥的未来媳妇是这个模样。”明锦柔立刻顺着转了话题,望向此刻正在水榭当中,被一群闺秀围着的文若琼、文若瑶姐妹。
第35章 明知故问
俞菱心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 立刻明白了明锦柔的意思。
明锦城是晋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 他的妻子最好还是要干练一些,才能撑起国公府的家业。
这位文家大姑娘实在是看起来太弱了,而且不只是身子弱,性子也不太强。她头一次见到文若琼是在昌德伯府那次, 当时明锦柔没去, 荀滢去了。
文若琼居然能够当场就问出来有关她与齐氏的关系,家宅变故等等, 还要荀滢圆场,完全没有一个高门嫡长女在外头交际应酬的分寸。
而且上一回在荀家的诗会当中,评定诗文的最后结果是让誉国公府的姑娘拔了头筹, 当时文若琼好像也是一副不大服气的幽怨样子。
如此种种加在一处, 俞菱心越发觉得久居冀州的沂阳侯府实在是没有好好用心培养家里的姑娘, 既然已经能被文皇后召进京中, 而且可以说是塞进了晋国公府,还是一副不上台面的病美人样子。
有些家族或者觉得无所谓, 反正娶了皇后侄女这个身份,已经保证了足够的家族利益, 具体姑娘本人如何也不要紧, 娇弱些的反而比过于强悍的更好应付,不就是好吃好喝养着么。
但对于活泼好动, 又爽朗大气的明锦柔而言, 可就是打从心底看不上这样娇弱的姑娘做她的长嫂了。
“锦柔, 俞姐姐,你们回来了。”荀滢一眼扫见她们回来,立刻便迎了过来,现在是刚才这段时间里照应的很辛苦,“时间也差不多了,若是你们有句子便誊写一下,没有也无妨,过去品评一二罢。”
俞菱心和明锦柔刚才在青虹轩里被荀澈一句“秦王没事”各自传递了信息无数,哪里还有什么作诗的心思,也就顺着荀滢的话过去鉴赏众人的诗作。
俞菱心在文安侯府的那次诗会上因为过于担心荀澈的安全,基本没有留意众人到底谁高谁低,只是好容易撑到结束便匆匆离去。这一回虽然也被荀澈吓了一跳,但说明白之后倒也多了几分安定,终于能静下来看看这些闺秀少女们的诗作。
上次夺魁的誉国公府姑娘文笔仍旧十分大气,湖光景致也能寥寥几笔就写出江川气魄。另外几位雅擅诗词的世家女也都各有千秋,或婉约或精巧,很有些动人句子。
而文家两姐妹则又是与众不同,文若琼写了一首五言仿乐府长诗,凄楚绮丽,大约就是佳人对景自怜的样子,但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写这样长,也算很有笔力了。文若瑶就更出奇,写了一首很短的回文诗,意境辞藻都算不得如何高人一等,但这正反都能读的格式,却足足占了一个巧字。
俞菱心看了看荀滢的脸色,心中再次摇头叹息。
沂阳侯府这些年在冀州是彻底富贵闲散到了什么境地,文家的姑娘们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身为文皇后的侄女,将来都要嫁给王侯公卿的姑娘,此刻最要紧的哪里会是在这样的诗社花会上用什么才思巧思力压群芳。她们应该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好好与那些要紧的公卿重臣之女结交,拉拢人心才是真正为将来铺路。
可眼前,文家两姐妹不只是对自己的诗作颇有些自矜之色,点评旁人之时还有点不大客气,不是说谁的对仗不够严谨,就是指另一个姑娘的用词落于俗套,甚至还点了俞芸心的诗作,说是书法还要再练练。
别的闺秀们大多是较常出来走动的,虽然不高兴,面上还撑着,俞芸心却整张小脸都涨红起来,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可她也知道,这两位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万万不敢还口得罪。
这时再看见俞菱心,便真觉得是亲人了,两三步跑到她身边,便拉着俞菱心的袖子,想哭又不敢哭,只能往她身后站。
俞菱心拍了拍俞芸心的手,也没说什么。出来交际应酬就是这样,尤其是当自己的家族身份不够高,又要与高门之女来往的时候,人家可以任性随口说什么,身份低的就是要再三思量才能应对。
攀高枝向上爬,哪有那么容易?上辈子因为她不在京中,俞芸心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家族的推荐,也确实读书努力进入了文华书院,然而不到半年,就在瑞阳郡主与另外几位贵女的冲突之中受到波及,草草退学了事。
只是也有一点是连俞菱心都没想到的,就是这两位文家姑娘找事的能力之高,竟不止限于诗句文字当中。
众人将诗句品评一回之后,眼看便要开始商议出今日的魁首,文若瑶居然先向着明锦柔这边发问:“哎?如何不见锦柔你的诗作呢?旁的不要紧的客人就罢了,身为东道主人的,哪怕是应景儿,也该写几句才是啊。”
这明知故问的态度,简直是要公然下明锦柔的面子。
而这句“不要紧的客人”,则是顺带着将家世不及在场众人显赫、且又两回都不曾作诗的俞菱心也带了进去。
在场的闺秀们几乎都惊住了,一时间水榭里竟没人再说话了,湖边风拂枝叶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明锦柔今日本就心绪复杂,因着不满自己兄长与文若琼的亲事,以及秦王之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烦躁与情绪,闻言登时就沉了脸。
俞菱心因为就站在明锦柔身边,虽然也听了文若瑶的话而皱了眉,但还是立刻伸手拉了一下明锦柔。
明锦柔本来一句话都冲到嘴边了,感觉到俞菱心这下提醒,才勉强按下心头火,平平地道:“我今日思绪不甚畅顺,下回再写。”
“有道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文若瑶看着明锦柔强压脾气,反而越发自己以为得意,抿嘴笑道,“锦柔你少些舞刀弄枪的时间,多读读书便顺畅了。”
这话说的连俞菱心都脸色冷下来,别说现在文若琼还没过门成为明锦柔的嫂子,就算已经是拜过天地成了礼,嫂子、尤其是嫂子的家人,也没有这样当着这许多人如此教训小姑子的,更何况此刻的文家姐妹只是借住在晋国公府而已。
文若琼这时款款地拉了拉文若瑶:“锦柔才学是极好的,不过今日是筹办诗会累了些罢了。”
这倒算是个场面话,其余的人在震惊之后也试着顺势而下,转开各自说话,谁知文若瑶又道:“姐姐说的也是,锦柔毕竟是国公府的姑娘,才学自然是没的说,思绪一时不畅也是有的。可是为什么这位俞大姑娘两回诗社都不作诗呢。这文思居然还能两回都不畅顺,倒是围着锦柔与荀妹妹说话时,畅顺的很。两位社长大人,咱们诗社怎么会请这样的客人?”
这样一段话说完,水榭中刚刚试图响起的各自说话声又降了下来,明锦柔则已经是忍无可忍,冲口而出:“你们管得着么?我与滢儿的诗社,爱请谁就请谁!”
“我们结诗社之时,本来就没有要勉强每位都场场皆作。”连温柔的荀滢也跟着开口补了一句,同样肃了脸色。
这时俞菱心直接上前了一步,她刚才没有来得及再次拉住明锦柔,就也不好打断她的话。其实她本人也有一点生气,却没有气得多么严重。
毕竟上辈子她回京的时候,俞家已经彻底破落不堪,她又在江州寇家住了五年,转眼嫁入文安侯府为正一品诰命文安侯夫人,即便人人皆知那个时候的文安侯命不久矣,可这一品诰命毕竟是明晃晃的金字招牌,俞菱心还是听了无数的流言蜚语,指摘她家世身份如何如何,早已习惯了。
而这样贵女之间起冲突,随便拉一个身份低些的客人做筏子的事情,她更是不知道见过多少。
“我能得了诗会的帖子,文姑娘很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俞菱心虽然比文若瑶小一岁,但身量高挑,再上前一步之后望向文若瑶,就有些微微俯视的意思,“那是因为我,不会住在旁人家里做客,又参加旁人精心预备的诗会之时,这样当着满京才女闺秀,当面质问主人。”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文若瑶刚刚还以为自己压住了明锦柔,没想到转眼就被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的中等官员之女这样驳到脸上,俏丽的小脸也立刻就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