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菱心想想,便微微垂了目光:“其实,那些也都不过是事出突然,一时应变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怎么不算大事?”荀澈心中越发柔软,更近前一步探手去将她搂进怀里,“其实,在你心里,都习惯了为我打算、为我们家人打算,甚至连秦王殿下都算在内了,不是么?你觉得为我做什么,都好像是理所应当的,可我不这么觉得。这世上有多少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会彼此算计捅刀子,大难临头各自飞。会这样待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俞菱心柔顺地靠着他,目光仍旧低低垂着,声音也越发低下去:“升米恩,斗米仇,这世上不念着旁人好处的人也很多。多少人都觉得,自己得着什么好处都是应当的。你这样将我做过的那一点点小事也放在心上,我……我很高兴。”
“慧君,”荀澈轻轻去挑起了她的下颌,与俞菱心四目相对,声音同样低下来:“上辈子,多少太医都说我是活不过八个月的。若不是念着你的好,我怎么能撑到殿下登基的那一日?”
这一回,俞菱心的鼻子是真的酸了,她主动去亲了亲他的唇:“那你这辈子也要念着我,千千万万不能再丢下我了。”
“不会,绝对不会。”荀澈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若不是怕岳父气着,我现在就想将你直接抢走。”
“其实我爹——”俞菱心埋头在他怀里,“应该……气不坏罢?”
“啊……嚏!”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正在京北皇陵督理工程的俞长史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身边的下属讨好上前:“俞大人可是感了春寒?要不要回城休息几日?听说贵府上最近大喜,您也不要太累才是。”
俞伯晟不由黑了脸:“公事要紧,俞某岂能因私废公,有负圣恩。更何况我家中之事,也不是那样急的......阿嚏!”
又是猛然一个喷嚏,下属尴尬退了下去,素来不语怪力乱神的俞伯晟也有些悻悻的,心道,难不成真有人此刻念叨于我?
“阿嚏!”
事实上,他只是风寒了。
二月的春寒仍旧有几分料峭,连日劳神走心的俞伯晟在打了半日的喷嚏之后,当晚就有些发热。最终转日报上了病休,回家调养。
这一养就是十来天,风寒其实倒不是特别严重,只是咳嗽断断续续的总没有好。太医来了两次,头一次说是肺火,第二次却又看出了心火。于是问俞伯晟有什么心事难以安眠,或是忧思过度,俞伯晟只好勉强糊弄过去。
后来还是在东篱居,面对俞老太太和俞菱心十分担心的追问,才犹犹豫豫地说了实话。
很简答,就是为了俞菱心的嫁妆头疼。
当年他与齐氏和离的时候,在俞老太太的坚持下是给俞菱心拨出了一笔过万两的嫁妆,当中自然也有土地、铺子和器物。
俞菱心先前虽然叫霜叶和甘草很是整理了一阵子那些嫁妆账本,对于瓷器布匹之类的东西也有盘点清查,但那些到底还是账面上的数字而已。
俞伯晟亲自去看了那田庄和铺面,又已经找人重新估价过,现在俞菱心手里那笔当年价值大约一万多两的嫁妆,多年来没有人仔细打理过,齐氏后来还又暗中挪动了一点点,再去了损耗之类,可能总值也就九千。
若不是与文安侯府联姻,九千也很不少了,府里再添一些凑足一万,完全可以风风光光体面出门。
但是他最近听说了几家侯府嫁娶之间的数字,就很是担心了。
俞老太太闻言简直是哭笑不得:“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就病了啊?哪有个岳父愁嫁妆愁倒的!议聘的时候再商量就是了。”
俞伯晟面上好不尴尬:“我就是怕菱儿将来叫人家挑剔说嘴……”
俞菱心虽然感动于父亲这一片心,但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不过最终还是靠着尚可的演技强压了下来,同时也拿出了品香斋的契书:“爹,侯府给了一份添妆。”
这样的添妆传出去会在亲戚之间有什么议论,此刻俞菱心是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效果便是,在十分微妙的沉默之后,俞伯晟的脸色更难看了。
显然,在减少了几分女儿嫁妆的烦恼之后,俞长史又添了几□□为亲爹却输给了未来公爹的挫败感。
不过这些复杂的心思倒也没有真的影响荀俞两家随后的议亲的流程。
三月初二,文安侯夫妇,以及主要保媒的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带了整整四车礼物,行纳吉之礼,下聘书,过文定。并且约定三日后,再次登门议聘,便是纳吉之中的第二步,双方商定聘礼陪嫁的数量。
文安侯府既然诚意至此,俞伯晟纵然还有几分不舍几分担心等等琐碎思绪,总体上也是欣慰欢喜的,所以这纳吉的头一道手续,文定之礼便十分顺畅。
只是,到了三月初五,双方议聘的时候,文安侯夫人开口所提出的数字还是让俞伯晟差点一口茶呛到:“三万两?”
第102章 议聘
幸好按着议亲的礼数, 议聘的这个时刻俞菱心本人并不在,否则看见父亲这样惊愕到已经有点可爱的神情,她大概会有一阵子不好意思直视荀南衡与明华月。
然而文安侯夫妇倒没有觉得什么, 虽然公侯之家给世子长媳下聘的银子谈到三万四万并不少见, 俞家毕竟是清流出身,老尚书去后又仕途平平, 这个数字略嫌大了些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也知道, 俞伯晟才干上纵然不算出众, 论人品还是不错的, 既不攀附, 也不贪婪, 只这两点就已经十分难得了。至于过于实在的这一点, 做亲家也是挺好的。
当然,俞伯晟还是自觉失态的, 只不过此刻更重要还是议聘这件大事,他不由看看同样惊愕的俞老太太和苏氏,后者的在座只不过是走个场面,但也是眼睛完全瞪大,不知如何反应。
“侯爷与夫人的厚意,这个,我们家还是感念的。”俞伯晟艰难地措辞了一下,“但这个……这个规格确实有些过于丰厚了。呃, 这个, 菱儿下头也还有妹妹与弟弟, 兄弟姐妹之间纵然有所差别,也不好差别过大,因而这个数字上头……”
“俞大人过虑了。”明华月爽快笑道,“我们府里历来给世子下聘就是两万的例子,也并不强求女家对等的。我们求娶儿媳妇,看重还是姑娘的人品,也不图嫁妆多少。那不过是娘家的心意罢了。”
这话对于明华月而言虽是十分诚恳,但落在俞家人耳中,不免要算成几分客套。自来议聘的讨价还价,所商量的就是双方的体面,但内里算计的还是各自的力量与实惠。只不过面上的话,当然都是朝好听的方向说。
尤其对于俞伯晟而言,他已经觉得让俞菱心高嫁到文安侯府是很有些冒险了,若是在嫁妆上再低了聘礼一头,将来一旦叫人戳脊梁骨,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满世界宣扬这会子议聘时的客气话罢。
“既然夫人提到以往的例子,”俞伯晟咬了咬牙,已经是将心横下了,“那不如就按着贵府的惯例,两万如何?这样的话,我们家,还是,还是,应该可以的。”
这话说出口,前半段虽然气势还有,后半段也是很停顿了几回,甚至也没敢去看老太太和苏氏的脸色。
当年他和离时给俞菱心拨出那一万多两银子的嫁妆,真的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这些年里俞家的情形还不如当年,家里的情形虽然也没有衰落,但也谈不上如何兴盛,不好不坏的支应着而已。公中的银子除了给老太太单独留出的身后银子之外,给孩子们的婚嫁预备,真的就是俞正杉、俞正桦娶妻的各八千,俞芸心陪嫁六千上下。
当然那些宴请之类的礼节庆典银子还有,要是给俞菱心的嫁妆从九千凑到一万甚至一万二,都不是太难,但要是凑到两万这个大数,那几乎就是要从俞正杉俞正桦、甚至其他的大头银子里挪动出来了。
俞老太太倒是还好些,至少面上没有如何变色,苏氏那边简直一口气噎死了。
身为俞家的当家主母,她最知道家里有多少钱。要是有什么天大的祸事非得砸锅卖铁拿钱保命,再硬抽出来一万两银子还是能凑出来的。
可就是为了陪嫁大姑娘,要再拿这么多钱出来?若是不动下头弟弟妹妹的银子,就得动如今家里吃息吃利的铺子,那样的话以后日子怎么过?
老太太纵然还有些私房体己,但老太太一共有四个儿子,京外的两房也是亲生的,老太太也不可能谁都不顾,全都给了大姑娘。
“俞贤弟真的不必这样为难,”明云冀身为保媒之人,这时候就直接劝了一句,“您若真的有心,凑到一半也是成例的。”
“聘嫁相当,还是应当的。”苏氏这边刚刚稍听见一点希望,俞伯晟却一口又给打下去,“世兄美意,小弟多谢了。毕竟小女得到侯爷夫妇如此提携,我,咳咳,我自当多多陪送。”
眼看这位实心眼儿的亲家脸都红了,文安侯夫妇不由对望了一眼,随即还是荀南衡开口:“俞大人,所谓聘嫁相当,也要看从何论起。今次聘礼比敝府往年的例子加了一半,匹配的并不是贵府的资财,而是令爱的人品。若说以令爱的才德人品而论,这三万两的数字,我们都觉得还不够。”
明华月又接道:“俞大人请不要再推脱了,这已经是我们怕府上为难,才特意压到的数字。若是再低,那就太委屈孩子了。您这个做父亲的便是觉得可行,我们也看不下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氏简直要晕过去了。俞伯晟最听不得的话,便是“委屈”了大姑娘。
天地良心,一万两的嫁妆哪里委屈了?满京城四品官员有几个能一万两银子陪送姑娘出门子的?
人家文安侯府家大业大的爱做面子,随口几句话说出来,俞伯晟这是眼看着就要上钩,哪怕是按着晋国公世子的说法陪送一半,那也是一万五千两啊,中间的六千两亏空拿什么补?
更何况,死要面子的俞伯晟,是肯“委屈”了大姑娘,只陪送一半的吗!
苏氏这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油煎火烤一样没理会的时候,俞伯晟那边已经大义凛然地点了头:“既然如此,那就依了侯爷与夫人!”
后头双方又说了什么,苏氏就没再听进去了,文安侯夫妇的笑意盈盈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雷接一个雷,劈得的她眼前发花,舌头发麻。
大姑娘的亲事怎么风光,怎么得到未来公公婆婆的喜欢,若说原先苏氏还有点酸酸的眼红心热,现在已经全都转成又苦又辣的崩溃。
这大姑娘一场婚事,怕是要掏干家底了!
虽然在议聘之后俞伯晟一时间并没有真的开口跟她查问钱财的事情,也没有提出挪用俞正桦与俞芸心的银子,但苏氏依旧满心惶惶,总觉得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到俞伯晟查点好了俞菱心现有的资财,迟早会过来跟她伸手。
苏氏一想到就又烦又怕,还偏偏不能在家中透露出任何一点因为大姑娘婚事而生的不满,只好忍了几日之后借口回娘家探望父母,去跟自己嫂子苏太太抱怨。
谁知进门便觉出苏家也是愁云惨雾的气氛郁郁,苏太太不等苏氏开口说到三句就当先大哭起来,说是苏舅爷要丢官了!
苏氏登时就吓懵了,她倒是知道自己哥哥跟着朱家人办事,也知道朱家在打官司,但总觉得长春宫朱贵妃的君恩深厚,以及承恩公府的煊赫地位,能出什么大事。
然而听了自家嫂子的细细分说,苏氏这一颗心也是一沉三千里,再说不出话来。
原因很简单,从腊月初一直到三月中旬,这场折腾了长达百日的案子终于要告一段落,承恩公府可算是全面溃败。当中唯一能做的,就是与荀家百般讲和之后在一些尚有余地的事情上含糊处理,荀家愿意不再追究。
譬如,荀滟真正的死因,最终被归结为服毒自杀。所以朱二公子在承认了绑架囚禁荀滟之后,就免去了一条谋害荀滟性命的杀人罪。
但整个荀滟在朱家前后长达两个月时间,都被算作了朱二公子对荀滟的绑架,所有参与协同的下人,从承恩公府一路到冀州柳州,挂名参与之人,都以民间刑案落罪、杖责流放了数十人。
至于先前在京中宣扬什么“荀澈谋害荀滟使其落水”之事,承恩公府自然是没有承认意图动摇荀家爵位,只能同样推卸给朱二公子,说只是为了遮掩荀滟失踪之事的荒唐之举,但确实是有损文安侯世子名声,愿意认罪。
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处,朱二公子最终是挨了一百板子之后流放北地,终身不得回京。承恩公夫妇教子不严,纵容行恶,承恩公夫人褫夺一切诰命。
礼部与宗景司也顺势提出,承恩公爵位是以慈惠太后而得,格外延恩,但朱家丧德至此,应予降等甚至夺爵。
宣帝到底心念亡母,亦有长春宫与吴王魏王连日请罪的情面,最终将朱家连降两级,从承恩公降为安顺伯。
这一切都是单论荀朱两家就荀滟一条性命而起的争端。
但是,在追查荀滟之事时被顺带翻起的,还有朱家多年来在京内京外的人脉与财路。所谓墙倒众人推,若在年前众人还在观望,到了二月中之后其实就开始有其他人的参奏甚至诉状了。
朱家到了这个地步只求速速了解案子,在朱二公子俯首认罪的同时,自然也推出了其他的替罪羊十来个,承揽下被连带翻出的所有罪责,先前一心跟着朱家人平步青云的苏舅爷,自然就是其中一员了。
苏氏带着这个消息再重新回到俞家,整个人都是木木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一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变的天呢?
然而,这个天变的比她能认识到的还要大。
因为就在荀朱两家的案子尘埃落定不到三天,三月二十,一个消息再度震动京城:长春宫朱贵妃遇刺,六宫戒严。
第103章 两败俱伤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皆十分惊惶。
六宫多风波, 历代皆如是。入侍天家的后妃虽然身为皇室妻妾, 看似富贵煊赫, 然而在风雷激荡的斗争之中, 不得善终者不知凡几。
只不过大部分妃嫔出事, 若不是见罪于帝,便是着了如何的算计谋害, 或急或缓的中毒。
毕竟不管私底下的手段如何肮脏狠毒, 明面上的后宫妃嫔仍旧是共侍一夫,姐妹相称,甚至还需尽力做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和睦姿态。
因而这一句“遇刺”传出来, 简直是骇人听闻。
一则是到底何等情势之下, 会在宫中出现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