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大套话说下来,俞菱心只是听,却不肯松口。齐氏居然并不急躁,一直反复说差不多意思的话,一回又一回,直说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俞菱心听着都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时候就听门帘响动,翠菊带着一个丫鬟过来给齐氏送药,顺便也给俞菱心带了一盏新茶。
“大姑娘,太太这几日喝药不能喝茶,房里一直喝果露。您尝尝这个梅子露,最是解暑了。”丫鬟服侍齐氏喝药,翠菊就将茶饮送到了俞菱心手边。
俞菱心接到手里微微一闻,心里就是一声冷笑。
自来饮宴之间给茶水吃食下药,往往都是在味道浓酽的汤食中下药,才好掩盖药物的气味。话本子里那些传说无味无色的厉害药物其实都是传说罢了,更不要说齐氏与翠菊这样的人家,能有多少银子多少门路。
这梅子露说是果露,闻着味道非常甜,看着颜色又深深的好似汤水一般,若是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当然比清茶要容易掩盖的多。
“翠姨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吧?”俞菱心将那果露往唇边送了送,同时留意着齐氏与翠菊等人的神色,果然看出几分紧张之意,就又放下了,“我娘这一病,内外倒都辛苦了你。”
翠菊忙赔笑道:“大姑娘言重了,伺候太太这是应当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我娘性子直,不比旁人心眼儿多。”看着翠菊的这一脸笑,俞菱心越发想起前世此人的许多挑唆手段,言语中就带出几分冷意来,“翠姨娘平日里,应当是没少操心费力。”
“您——您这话说的,给太太分忧,是应该的。”翠菊越发摸不清俞菱心这会儿的神色转换,只能含糊应着。
“来,这碗梅子露,就给翠姨娘解渴罢。”俞菱心将那青花盏往前一送,明亮的眸子里已经有微微锐利的光芒。
第13章 梅子露(二)
“这怎么行!”翠菊连忙摆手,但下一刻又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能拒绝好像太硬了,连忙笑道,“这梅子可是蒲苇记的九酿梅子,是太太想着大姑娘喜欢才特特买来给您预备的。再者,奴婢这几日牙疼,也是不能喝甜的。”
“是么?”俞菱心又看了一眼此刻正在服侍齐氏吃药的大丫头金环,“金环,那你来喝罢,你总不能也牙疼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齐氏、翠菊以及那丫头金环的脸色都变了。
“菱丫头,你这是做什么!”齐氏有点着急了,说话的中气声似乎也回来了点。
金环那边自然是看着齐氏和翠菊的脸色,勉强陪笑道:“回大姑娘的话,奴婢,奴婢牙不疼,只是这梅子露金贵,奴婢哪里配喝。”
“你不配?果然这只有我配的很,是不是?”俞菱心虽然闻不出这梅子露里到底加了什么,那能是什么,也无非就几样答案。想想之前齐氏那做戏一般的深情款款,母女依依,她初时还以为齐氏是因为硬带不成就来软的,要哀求她同去,然而此刻看着,这其实根本就一出连环计。
前头那样长的铺垫,都只为了这一口不经意的梅子露。
“菱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疼你还疼错了?你不喝算了,拿来我喝!我还能害你不成!”齐氏怒道。
俞菱心唇角微扬:“好啊。”
房内气氛又是一凝,金环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当真过来接了这碗梅子露奉给齐氏,翠菊则是赶紧道:“哎哟我的太太不要动气,太医不是说了要您静养么。都是奴婢的不是,没想到大姑娘许是不爱吃甜的。那奴婢这就去给大姑娘换茶,这就去!”
说着就示意金环去接那梅子露,俞菱心又是冷笑一声,起身上前一步,猛地手腕一抖,满满一盏梅子露就泼了翠菊一脸:“尹翠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整日里挑唆太太作天作地,下药谋害官女的事情也做的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再有这样一回,就算你是寇家的姨娘,我一样剥了你!”
俞菱心这样猛然疾言厉色的发作,连齐氏都惊呆住了。
翠菊更是猝不及防,满脸湿哒哒又是火辣辣的目瞪口呆,但回过神来的一刻,赶紧先闭上嘴,生怕不慎入口太多。
这时外头已经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温嬷嬷和霜叶甘草等人都是竖着耳朵守在外头的,立刻不顾鲁嬷嬷的阻拦就进来了。
而金环赶紧过来帮着翠菊擦脸,翠菊虽然想大哭还口,但又忌惮着那梅子露里的玄机不敢张口,齐氏那边则是气的满脸通红又不知道说什么。
“甘草,把她们的帕子抢过来!”俞菱心顺了一口气,忽然又吩咐道。
“是!”甘草又灵活又单纯,应声就过去硬扯,翠菊和金环都有点懵,等到下一刻明白过来,翠菊自己那块沾满了梅子露的帕子已经到了甘草的手里。
这时候翠菊才转过来,脸都白了,想再抢回来却晚了,甘草那圆滚滚的身子和体格,就算是翠菊金环一打二都不成问题,几步就抢回到了俞菱心身边。
俞菱心冷笑一声:“你再抢回去?也可以,那我就立刻叫人去报顺天府,封了内外厨房和采买,倒要看看你这梅子露里放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翠菊心中一抖,只能望向齐氏。
齐氏更是满心混乱,这不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么?原本都商量的好好的,只要她这个亲娘能放下身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俞菱心就该凭着小心主动跟着走。
退一步说,她不愿意走,那么只要答应了去常州去拜祭齐太夫人,这件事也能成了一半。
再再不成,至不济还有梅子露。虽说之后温嬷嬷等人难打发些,但若是真的闹到了某一步……
可是,那些一重二重三重的计划,怎么都全都不成了呢!
“太太,太太!”翠菊捂着脸哭道,“奴婢虽然是个不中用的,好歹也是寇家的姨娘,给太太您养了腾哥儿在膝下,真是一心为了太太啊!大姑娘这样,这是要逼死我啊……”
“菱姐儿!你这是干什么!”齐氏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本能地扶着金环的手下了床,“你,你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俞菱心木着脸就往外走,根本不理会齐氏的话。到了门口才站住,又回身向内望去:“母亲,你到底给了我这条命。生养的恩义,我不是不记得。以前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还想来往,四时八节的孝敬还有,将来我出阁生子,我也叫孩子知道有个外祖母姓齐。要不然,您这寇家的门,我姓俞的也是登不起了。”
言罢,直接向外就走。
温嬷嬷和霜叶都是经老了事情的,见着俞菱心叫甘草抢了帕子,就大概猜出来是茶饮里头有东西。一个个的也是面黑似锅底一样,护着俞菱心往外走的时候脚步又快又重,一直到了二门上乘了自家车马,才各自松一口气。
尤其是霜叶,因着经过了昌德伯府那一场冲突,这一次再想想,惊险不逊于前一回。
毕竟前头齐氏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哀哀切切的。要是俞菱心间中真的随口喝了有问题的茶饮昏过去,那么齐氏只要命人跟外头说俞菱心睡着了云云,温嬷嬷等人总不好真的打进房里去,说不得还得先回俞家去禀报老太太。
这一来一回,谁知道又能有什么变故。
俞菱心的神色倒还算平静,只是静静隔着透影纱的车窗,望向外头的街道,试着将刚才满心复杂的情绪都丢开。
今日的事情,算是齐氏作到头了。
刚才她站在齐氏房门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若是再有下一回,她就再也不会与寇家有任何牵扯了。
昌德伯府齐家,她更可以不去。
很快,马车离开了寇家宅子的小路,转上平安大街。远远的就看见一块摇摇晃晃的招牌啪地一声落地,大约木头实在是糟透了,落地的声音都有些发闷。
这样的动静不大不小,自然听见的人都要探头看看。
店铺里却又过了片刻才有人跑出来拾招牌,而这个时候俞家的马车也靠近了,俞菱心一眼就扫见了字号,心头不由一跳——玲珑阁,这不是她陪嫁里的铺子么?
“赵良,停一停。”不及多想,俞菱心便叫了一声。
马车一停,温嬷嬷和霜叶也顺着俞菱心的目光看了过去,霜叶并不知道,温嬷嬷倒是认了出来:“姑娘您知道这铺子?”
俞菱心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是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招牌大约是用的年日太久也没有粉刷照料过,赶上今年夏季的雨水特别多,许是什么连接的地方朽烂了,才掉了下来。但为什么铺子里的人出来的这样慢?连路人都看了半天了,才有人出来?
而且,这又不是个荒郊野庙,怎么就会将招牌朽烂到这个地步?
温嬷嬷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个铺子,按着契书,应当算是当初寇太太留给您的。不过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跟寇太太身边的人沾着点亲,前几年老太太问过一回,后来还是有点为难,想着寇太太若是常来照应,应当也是无妨的。”
俞菱心点点头:“嬷嬷,祖母的为难我是懂得的。不妨事,今日既然刚好经过,你就陪我去看看罢。”
大盛这些年的风气格外开明些,官家小姐单独出门只要身边带足了丫鬟随从,便也算不得如何失礼。秋冬日子里倒是有些人家爱戴帷帽面帘之类,但春夏日子里大多数人家也就不用了。
再看此刻街上行人不多,温嬷嬷便颔首道:“姑娘想瞧瞧也是无妨,只怕是也未必有什么好看的便是。”
“到底是我的铺子。”俞菱心笑笑,“我娘之前如何插手都好,今日她也说了要离京,那今后迟早也是要整顿的。我过来先看看,也免得到时候叫人随意蒙骗了去。”
温嬷嬷听着这话似是有主意的,心里越发宽些,历来与大姑娘相关的事情里若是搀和进了寇家齐家,都是扎手的很,连老太太都很是难以平衡当中的轻重亲疏。若是大姑娘自己能立的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下叫赵良将马车直接驾到那招牌破落的铺子门外,温嬷嬷与霜叶便服侍着俞菱心下了车。
进铺子之前,俞菱心习惯性地又打量了一下左右两边的店面。有关这生意的事情,她也想了好久了。眼前的玲珑阁,刚好做个起头。
正想着,俞菱心的眼光落在稍远的一个茶亭处,登时便怔了。
第14章 古槐荫下
茶亭里坐着的那个灰衣人,好像是陈乔?
俞菱心一眼望过去就认了出来,那是荀澈的随身亲信,论武艺算不得顶尖高手,但胜在稳重缜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荀澈身边,很少会单独一个人出来办事的。
再仔细看了一眼那左近的环境,便见到茶亭后头的两株参天古槐之间停了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两匹懒洋洋的老马在树荫下似乎已经有些倦怠了,而马车前头没有坐着车夫小厮,车马本身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字号。
但俞菱心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荀澈每每掩人耳目用的马车,看似寻常的青布里其实是绞了乌金丝的。听说当初他虽然中毒又受伤,却到底还是留了一口气保住文安侯府,就是有这马车的功劳。
只是,荀澈的马车为什么此时会在此地?
京城四九城之中,历来以皇城所在的北城为尊,城东城西各有千秋,一般来说东城文臣多些,西城武将多些,南城则是三教九流之地了。
荀澈这个文安侯府世子会到这里来做什么?而且看那个位置,分明是正对着寇家门外那条小路的路口。
疑惑虽多,在俞菱心脑海中也不过都是一瞬之间,她脚步稍微顿了顿,看清了那熟悉的人与车马,便立刻收了目光,扶着霜叶的手往那招牌破落的玲珑阁铺子里进去。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一枚通体雪白的玉骨折扇终于慢慢从那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帘子里探了出来,稍稍拨开了寸许,缝隙之间,已经足够让折扇的主人同样看清玲珑阁门外的身影。
少女纤细而优雅的身形已经很有婀娜之姿,只是与同龄的轻盈少女相比,她的步态总是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端庄与沉稳,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罢……
片刻之后,那折扇收了回去。车厢里仍旧是淡淡的莲心龙井茶香,侧面的车窗亦透进浅浅的天光,映着此刻重又阖眼的俊秀面孔,很有些同样与年纪不大相符的沉静。
外头的夏蝉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枯叫,平安大街上的寥寥行人也没有多少喧嚣之声,如此便使得片刻之后到马车前回话之人的脚步声更清晰了些:“二爷,您吩咐的都查访完毕了。”
又静了片刻,才听得马车里轻轻应了一声:“说。”
“是。”回话之人恭敬地又近前一步,到车窗旁侧低声回禀,“东城与南城一共六家药铺,五家医馆,街头另有游方郎中三名,皆已查访完毕,您要的消息都有了。”
“恩。”马车里的人又问了一句,“青阳书院那边呢?”
“属下已经确认过,如今俞家大公子俞正杉已经得了周夫子的引介,是要过去碧泉山庄作诗的。俞家的二公子俞正桦并没有去。”
马车里又沉默了。外头的陈乔与正在回事的柴广义都垂手静静等着,自家这位世子爷自少多谋,待下有恩亦有威,尤其这一回病了几日,性情似乎又与先前略有几分不同。
具体性子如何变化,他们这随侍之人也说不大清楚,只是本能觉得好像对世子爷更敬畏了些。偶然间这位如今也只得十七岁的世子爷眼光一扫,威重之处竟然不下于侯爷。
这时玲珑阁前车马再动,霜叶扶着俞菱心从铺子里出来登车了。这一回,她却没再往茶亭与青布马车的方向看了。
那车里到底是不是荀澈,以及若是荀澈,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问题她还是现在就丢开的好,以他的智谋,她是猜不出的。最重要的是,以她的能力而言,她也干涉不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精神放在自己的店铺上头,那才是值得好好花心思研究的事情。或许将来俞家的转机,还要着落在这生意之事上头。
很快随着车马粼粼,重新回到了俞家。俞菱心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齐氏的那些谋算她原本也是知道得透透的,如今重新经历一回但没有真正吃亏,那一点点的感叹与伤怀早就被重整商铺的心思分散了。
但温嬷嬷和霜叶的感觉可就不同了,尤其是在回来路上的最后一段,温嬷嬷终于在那块沾满梅子露的帕子上闻出了些怀疑的气味,就更是惊怒的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