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祥一个眼神,便吓得那宫女急忙滚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陈瑔忽然就恢复了镇定,阴冷地看着魏锦。
“魏公公这是要来抄了我的王府吗?”
“不敢。”
“哈哈哈,魏公公,你都带着人杀到我的饭桌子前面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你的狗胆早就已经包天了!”
魏锦却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殿下说的什么话。我是替皇上办事的,殿下是皇上的儿子,当然也是我的主子。”
“你就是这么对主子的?”
“殿下明鉴,我说了,我是替皇上办事。”
陈瑔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的迟疑,“父皇知道这件事了?”
“陛下希望你能交人,此事可一笔勾销。”
陈瑔默不作声,只是冷笑。
过了一会儿,陈瑔才将目光移到陆行舟身上,“唷,你什么时候也加入东厂了?”
陆行舟并未受他挑衅,不疾不徐道:“我来接她回家。”
“回家?”陈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间就止不住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带她回家?这么说,你也看上她了?哈哈哈,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吗?我才看了她一眼,就恶心得两天没吃下一口东西!”
这话一出,魏锦和范德祥都觉得有些奇怪,又暗恼陈瑔对陆行舟的挑衅。
魏锦见状,便道:“殿下无需多言,我们带了人立即离开,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与殿下的干系。”
陈瑔看看魏锦,又阴测测地看看陆行舟,薄唇紧紧抿起,过了一会儿,方又舒展开来,脸上的狰狞之色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讥诮。
“好,你们想看,我就让你们看个够。只不过一会儿要是见着了,可别反悔,千万记得把她弄走。”
说罢,他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魏锦看看陆行舟,压低了声音,说:“行舟,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不要杀人!
陆行舟面色无波,似乎对刚才陈瑔的那一番话毫无意动,平静的答道:“公公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的。”
魏锦见他果真无恙,这才迈步追着陈瑔而去。
四人前后脚跨进了陈瑔的寝殿,关上殿门,来到陈瑔的书房中。
陈瑔轻轻转动桌子上的砚台,地板上便缓缓露出了一个地道。
他看着陆行舟,有恃无恐的笑问:“敢去吗?”
陆行舟不置一词,径直进了地道。
这并不是什么昏暗的地道,墙壁上嵌着夜明珠,将楼梯照得明朗。
陆行舟拾级而下,很快就到了一扇铁门前。
左右看过之后,他立即找到了开关所在,伸手往里一按,不出所料,铁门缓缓的打开了。
屋子里漆黑一片,里面本就是燃着蜡烛的,这会儿早已经燃尽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有食物的馊味,还有人……
从见到陈瑔到现在,陆行舟第一次皱起了眉。
并非是嫌恶,而是出于心疼。
她那样的人儿,竟然落到了此等地步,她的眼泪,该早就流尽了罢。
魏锦和范德祥也从上面走了下来,后面跟着阴晴不定的陈瑔。
见陆行舟站在铁门前不动,陈瑔又狞笑了起来。
“怎么?不是要带人吗?才到门口就后悔了?”
陆行舟没有应声。
魏锦朝范德祥看了一眼,范德祥立即会意,拿出火折子,走到陆行舟的跟前。
陆行舟接过火折子,思忖片刻,拿定主意后,转过身对魏锦道:“公公,我想一个人进去。”
魏锦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忍,点头答应。
陆行舟独自举着火折子往里走。
没走几步,便看见了放满蜡烛的台子,伸手拿了一个点亮。
烛光比火折子亮许多,几乎能将整间屋子照亮。
陆行舟环顾一圈,很快就发现角落里蹲着一个微微晃动的影子。
他一点一点的靠过去,轻轻喊了一声:“阿宁。”
许是听出了他的声音,蹲在那边的元宁一下就怔住了,只是,她并未转过脸,反而将整个人转向了墙角。
“阿宁,我来接你了。”
陆行舟又道。
墙角那边许久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小声的抽泣。
只是哭着哭着,又变成了讥讽而寒凉的笑声。
“你知道吗?陆行舟,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会不会来救我。我就这么一直想,一直想,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陆行舟字字如针:“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是啊,我终于等到你来救我了,可你这一次,真的是来得太晚了。我甚至觉得,你现在不来更好。”元宁先是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终是变成了哭声。
“不晚。”
元宁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阿宁,至少你还活着。”
“其实我宁愿自己是个死人。只是我偏偏不甘心!”
陆行舟听着她这些肝肠寸断的话,默默上前,离她越来越近,“阿宁,现在我来了,一切都可以交给我,你不用害怕。”
元宁带着哭腔吼了出来:“陆行舟,你还不明白,不是我害怕,是你会害怕。”
不管是人是鬼,看到现在的她都会害怕!
“怕与不怕,你让我看看你,就知道了。”
“不!”元宁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将头埋在膝盖上,紧紧地抱住自己,“我求求你,别看我。”
陆行舟解下外袍,上前搭在她的身上。
“阿宁,别怕。你不怕,我也不怕。”
他手上使了力气,将元宁的肩膀掰正了过来,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捧着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度可怕的脸。
巴掌大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布着数十块黑斑,这些黑斑深浅不一,大小也不一,若不是那双噙着泪的眼睛,绝不敢相信,这一张人脸。
陆行舟定定凝视着她,忽然露出了一个笑意:“你看,我一点也不害怕。”
这一笑,便如云破日出,又像一道闪电,将密密实实包围元宁的阴霾划开了一道缝隙。
元宁望着这笑,一时间看痴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难受地低下头,“不,你骗我。”
她一低头,陆行舟便看到她的后背和肩膀上也跟脸上一样长满了黑斑。
陆行舟轻轻拉动外袍,将她整个人盖住,拥入怀中。
“陆行舟,其实我想过不等你了,可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再死一次……”
“阿宁,不用害怕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着我走就行。”
元宁伏在他的肩上,只觉得瞬间就将自己担上那些巨石全部卸下了。
她什么都可以不用想,只需要倚在他的怀中就好。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服,生怕这一刻只是她这两天来脑中的无数虚幻中的一个,下一瞬就会溜走。
陆行舟感受到她的恐惧和颤栗,亦着上了几分力,将她安定。
相拥良久,陆行舟方用一只手将她揽起,另一只手依旧举着蜡烛,迈步向外走去。
他一动,元宁忽然又抬起脑袋:“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想起陆行舟进来的时候说要带她回家,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语无伦次的说:“不,我不能回家。你把我放下来,别带我回家!我不能回家,不能让爹娘看见!你放开我!”
“阿宁,我不带你回去,我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让谁都找不到你,好吗?”
“真的?”元宁这才稍稍平静下来,重新将头埋进他的外袍中。
陆行舟远远望见魏锦等三人,将外袍笼了笼,把元宁包得严严实实。
魏锦也看见了他,忙上前道:“人还好吧?”
陆行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公公和厂公的恩情,我记下了。”
陈瑔没料到他真的会把元宁带出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元宁一眼。
一方面,他深悔自己没有早些动手,哪怕只早一刻,也能尝到元宁的鲜味儿,另一方面,那一晚元宁脸上的黑斑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恶心了,哪怕现在元宁被陆行舟包得密不透风,他依旧觉得恶心。
他冷哼了一声,阴测测地笑道:“早就听说你很厉害,今日我真是见识到了。进去这么久,啧啧,她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亏你吓得去嘴!”
说时迟那时快,魏锦心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便陆行舟抬手一翻,手中的那个燃烧着的红色烛台便如火球一般飞向陈瑔,直直打中了他的底下七寸要害之处!
“啊——”陈瑔惨叫着被打飞出去。
范德祥这时候反应过来了,飞扑上前将陈瑔接住,这才免得整个人撞到台阶上,保住了一命。
陆行舟目不斜视,抱着元宁径直上了台阶。
路过陈瑔身边时,仿佛看死狗一般冷冷瞥他一样,丢下两个字。
“找死。”
第83章 沐浴
陆行舟抱着元宁, 径直往外走去。
魏锦心里明白, 这两个字不仅是给陈瑔的,也是陆行舟给他的解释。
他心道不好,却无法质询, 急忙上前查看。
“怎么样?”
陈瑔躺在地上哭嚎不止, 范德祥扶着他的肩膀,连点了他几处大的穴道, 帮他止住疼痛,令他昏睡过去。
“干爹放心,殿下并未性命之忧,不过往后算是废了。”
“什么意思?”
范德祥一脸的为难:“这烛台扔得不偏不倚, 正好砸中三殿下的子孙位置。陆行舟这小子出手忒重, 从今往后,三殿下就是跟咱们一样的人了。”
魏锦闻言,顿时怔住了。
“干爹, 您瞧瞧。”
范德祥从地上捡起陆行舟扔过来的烛台, 捧到魏锦眼前。
那红烛台只燃了一点点, 先前陆行舟举着的时候,还是完整的圆柱形。打到陈瑔身上之后,竟然生生被砸成了饼状。
“唉, 这下可怎么收场!”魏锦重重地一跺脚。
他之所以跟过来, 就是怕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然而眼下这情况,比死了人还难以收拾!
范德祥娓娓道来:“干爹何须担忧, 此时是陆行舟那小子不知轻重,对三殿下下了黑手,我们只需要如实禀明陛下,将那小子抓回来处以极刑便可。”
魏锦愁眉紧锁,没有吭声。
范德祥低下头,盯着那砸扁的烛台出神,忽然发现魏锦正盯着他。
他立马收回目光,恭敬道:“干爹,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儿子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
“小德子,咱们都是为陛下办事的,不要得意忘形,在陛下面前搞小动作。”
“干爹,你在说什么?儿子实在是听不懂啊!”
“哼,你这东厂厂公的位置可是靠拳头打出来的,陆行舟这小子是厉害,可我就不信你挡不住这个烛台?”
“这个嘛,他动手太快,儿子实在没反应过来。”
“你就糊弄我吧,看你到了陛下面前能不能糊弄过去!”
范德祥见魏锦已然将自己拆穿,忙笑道:“三殿下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请干爹在陛下面前禀明,咱们让三殿下在上面等候,他偏不听,偷偷跟下来,中了陆行舟的黑手。咱们当时离得远,实在鞭长莫及啊!”
魏锦眯了眯眼,脑中亦是这八个字: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可他终究是掌印太监,这些话是永远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抬出去,立即请江太医过来,为三殿下医治。”
“是。”
“今天咱们来王府的事……”
“干爹放心,见过咱们的人,儿子会处理得妥妥当当。”
……
出了王府,陆行舟便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
常云背着弓箭,蹲在马车上。
一看到陆行舟,他立即跳了下来。
今日的他,脸上没有素来的嬉笑,神情是少有的缄默,他伸手挑起车帘,待陆行舟与元宁上了车,方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去哪儿?”
“皇觉寺。”
常云微微诧异,不知为何不送元宁回府,但他对陆行舟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关上车帘,常云拿起马鞭,将车子往城外赶去。
元宁始终蹲坐在陆行舟身边,将脸埋在陆行舟的外袍里。
这是一件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隐约带着些檀香味道。
是陆行舟才有的味道。
也许,檀香也会是她下半辈子的味道了吧。
如今这幅模样,除却青灯古佛,她还能在哪里躲一辈子呢?
元宁微微一笑,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手却更加用力,将锦袍攥得更紧,把她的脑袋包得更加严实。
正在垂泪之时,有一双修长的手,从锦袍外面摸索进来,轻轻捏了捏元宁的脸。
元宁愣了愣,伸手去推开,那只手反而捏住了她的手。
“滚!”元宁恶狠狠的骂道。
却是带着哭腔。
元宁想站起身离他远点,可她蒙着头看不见路,一站起身就踩到了石青色锦袍,重心不稳就要摔倒。幸亏身边的人伸手一拉,她才转了方向栽倒在他的怀中。
他的外袍脱掉了披在元宁的身上,自己身上只剩一件玄色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