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气的一鼓腮帮子,就差扭头冲他呲牙了,转脸却见那老头儿手一缩,开始打呼噜。
沈元歌笑出了声。
白露只得再次宽宏大量的不和他计较,拉着沈元歌的手预备咬耳朵,指尖触到她右手掌心时,却顿了顿,将她微蜷的手指掰开瞧了瞧,道:“元歌,你这手纹有点乱呢。”
旁边熟睡的老先生搭话了:“我瞧瞧。”
白露无语凝噎,瞅着车顶将沈元歌的手心转向他。
白潜微微眯眼,嘶了一声,道:“小丫头,你的命格是双的啊。”
第64章
沈元歌指尖一顿, 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的确是经历过两世的人, 将手收回,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好像相比前世的确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本是不大信这些的,可自己死了还能重新来过一回这事已经够邪门了, 如今被白潜提起, 心底窜上来一种怪异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排斥,唇边笑意僵了一下:“啊,是吗?”
白潜道:“地纹累叠, 小丫头年纪轻轻的, 都历过什么?”
沈元歌已经从方才短短一瞬的诡异状态中回过神来, 浅浅笑了笑:“不过是庐州去了一趟上京,又被人带到甘宁罢了, 自主之时都屈指可数,不曾经历过多少事情。”
白潜啧了一声:“不应该呀, 你的相纹乍一看杂乱无章,其实玄妙的很,倒像是两个人的命数叠在了一起。”
白露在一旁打岔道:“大父, 你不会还想说元歌一个人占着两个魂吧, 能不能靠点儿谱?”
白潜笑骂了句小丫头片子,道:“若真有两个魂,三四年前也没了一个了。”
他说完看了沈元歌一眼, 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以肱为枕,继续打盹。
白露悄悄和沈元歌咬耳朵,拉着长腔轻声道:“你别听我大父的,这人其他都好说,唯独占卜看相半斤八两,偏还喜欢拎出来显摆——”
沈元歌此时人却不在状态,一层冷汗从小衣里透出来,三四年前不正好是她醒过来的时候么?
白露见她愣神,暗暗埋怨老头又瞎算命把人吓着了,提高声音转了话锋:“说起来,你家那谁,燕崇是吧,相貌是当真的好,也怪不得你一路跟着,要是我男人也这么英俊,出远门去我也不放心。”
话还没说完,她坐着的木头箱子就被人踢了一脚。
白露对这老头的突然发难已经习惯,没搭理他,然后平平板板的说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哦,我没有男人。”
身后的呼噜声没停,又是一脚。
白露:“哼。”
沈元歌把神思从从某种玄妙的状态里拉了回来,道:“我倒不是不放心他。”
白露道:“那你图啥?”
沈元歌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然不会要死要活的跟到前线去当累赘,战场长刀剑无眼,死生不定,她跟在后军,只是想随时知道他的安危,就好像同他共进退了一样。
沈元歌道:“如果他胜了,我能及时喝一杯庆功酒,如果真的出什么意外…”她抿抿唇,似笑非笑,“殉情也能赶个早?”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很轻,以至于白露没听清楚,侧过耳朵去:“什么?”
沈元歌唔了一声:“没什么。”
此时的萧廿已经走到了离马车很远的地方,要转弯时,勒马停住,又回首遥遥往那处看了一眼,马车头上破麻绳栓着的铜铃左右摇晃,仿佛一侧耳就能听见声音似的,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自语道:“倔姑娘。”
结果一转头正撞上某个瓜娃子目瞪口呆的脸。
付岩才寻过来,还保持着呆兮兮的表情,被萧廿方才的眼神惊了一下。
他看到了其中流露出来的无奈和纵容,还带着些明显是男女之间的依恋不舍,对一个素来大条的瓜娃来说,这是多么复杂且不得了的情感流露。
萧廿不明所以,把他的下巴托上去:“怎么了你?”
付岩长了张嘴,指向蜿蜒的军队尽头那辆马车:“那里头不是白老先生么?”他停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不对,他还带了孙女儿过来撒。”
下一刻,这少年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道:“我的好三哥,你怎么这就丢魂儿了,你可不能对不起元歌妹子撒!”
萧廿额角青筋乱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这都哪跟哪?”
萧廿动作太大,付岩哎呦一声,亲了一嘴的鬃毛,扭头呸呸了两声,转回脸巴巴道:“三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萧廿扶额:“别给我扯这些没影的,有事说事。”
付岩的脑袋和旁人的构造可能不大一样,一段时间只能专心惦记着一件事,方才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此番过来寻人的目的就被抛到了脑后,被萧廿往原处一掰,他才蓦地想起来,连忙正襟危坐道:“探子来报,中山那边有动作了。”
萧廿双眸微眯,甩鞭往前军驰去。
他只来了这一趟,之后的几天便没再后军中出现。
星光初上,军队就地次扎,沈元歌和白露同住一个小帐,两人领了干粮和粥,一点一点的吃,白露道:“军中饭食粗糙,元歌吃的惯么?”
的确是粗糙,晚上吃的又简单,主食就是一块不知何时烙的杂面饼子,咽下去还有点剌嗓子,沈元歌咽下口中食物道:“唔,我没问题的。”
白露笑道:“瞧着你身子板那么纤弱,平日吃喝必然得十分精细,我还真怕你吃不消。”
沈元歌笑笑,白露扯了一块饼子塞嘴里,大喇喇道,“没事!吃不消我给你治。”
“臭丫头,又在胡说了,”白潜掀开帐子进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外头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待他走近了,沈元歌才分辨出那个小东西,竟然是只松鼠,乌溜溜的眼珠还在不安的转动。
只是它好像受伤了,后腿正一点点地渗出血迹来。
“这附近的山上有猎户,我去转了转,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儿被兽夹伤了,反正人逮了它也没啥用,就拿了回来,你给瞧瞧。”
白露目光触及道老爷子手指头沾上的血迹,立时一抹嘴,小心翼翼接了过来,趁着微弱烛光查看伤势,边道:“元歌,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沈元歌应了一声,把桌子底下的药箱搬过来打开,推到她面前,顺带挑了挑桌角的灯芯。
白潜瞅了眼孙女儿,低咳一声,道:“那个元歌啊,咱不在这儿挡她的光了,这丫头行医的时候被打扰到六亲不认的,出去走走?”
当面被损,白露竟然没有反驳,显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小毛团的伤腿上,沈元歌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他一同出了帐子。
夜空中星汉灿烂,老头眯着眼看了片刻,道:“中垣见强,正统归源,而太微式微,是庙堂不稳之相,”他捋捋胡子,“不过怎么说也算到时候了吧。”
中垣意指皇宫,他话中之意,明显是当今上头那位的皇位来路不正,如今裴肃起兵北上理所应当,且结果可期。
托前世的福,沈元歌对天象也懂一些,不过星学太过虚渺,她更关心日晴雨风雪雷霆这些实际的东西,至少能知道翌日该不该增减衣裳,但听见白潜的轻叹,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紫微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一个感觉——啊,是挺亮。
说到底,她不大信上天所谓的预言,更信人势。
沈元歌转头道:“先生想对我说什么?”
白潜把放在天上的目光收回来,道:“我白天的话说岔了,可思来想去,仍觉得元歌不像现世之人,你活过两回?”
他还有一句话适时咽进了肚子里——三四年之前活的还是五六年之后死的?
沈元歌感觉到了他对此种玄学热情,就像好学之人看到一本从未翻过的书,因他秉性起了孩子气的兴致勃勃,她现在就被当成书了,不过这是她藏在心底的东西,并不想被人触碰,遑论解读,便只微微笑了下:“这事儿也太离奇了,先生信吗?”
白潜道:“除了人言,这世上没有完全不可信的东西。”
沈元歌似是而非的唔了一声。
白潜转向她,正巧看见她垂下眼帘,浓密睫羽遮住深沉眸色,在夜里颇显哀伤,先吓了一跳,惊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勾起了这姑娘的伤心事,瞬间变回了老顽童,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道:“那个,丫头,我没有非要问你秘密的意思,不是…你可别吓唬我老头子,哎呦,我最怕女娃子哭!”
沈元歌抬起眼,双目里干干净净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
她笑笑道:“我没事。”
白潜松了口气:“那就好。”他试图对方才的行为作出解释,又补充道,“老夫只是想,你若真是双世之人,也许能看到我们寻常人看不到的暗处,对当今形势会有莫大助力。”
第65章
沈元歌道:“双世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比如当年她入宫之后,缮国公一家新得圣心,后宫前朝各种势力皆是此消彼长,这辈子她和甄家未再卷入权势旋涡,代替他们的又是谁?
都是不定变数。
白潜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不觉得双世之间重合的地方才会是关键么?”
沈元歌突然想起萧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未定的一件事被满足了所有可能,就只会有一个必然的结果。
她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无非朝中的几个老官新士,机构运作,暗箱漏洞,几处皇城密道和秘密行宫,一过经年,变或未变只能靠推测,如果老先生需要,我可写一本册子交予您。不过这件事情,还希望您能替我保密。”
白潜不想她答应的这么容易,不由得喜笑颜开,眉毛胡子险些没对到一块儿去:“好好好,要是白露那丫头有你一半儿善解人意老头子我也没白活呦。”
他拖着白袍“仙气飘飘”的走了,沈元歌仰首,看了眼夜幕中流云走向,唔,明天又是个好天。
就在朝廷军接连退败之时,中山王开始动作了,传出消息斥责云南王无视天子,大逆不道,罔悖伦常,现发兵勤王,祛除贼逆,以维正统。
战事到这地步,人人皆知中山如今打着勤王之名,不过是借此旗号和裴肃对抗,两边也不必遮掩,开战便是了,不过让人心头一紧的是,中山还向天下发出了盖有九龙玺印的诏令。
皇帝很有可能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一个昏聩君主不值一提,让人揪心的是他身上牵连的皇室宗族和朝中元老,中山挟君的疑虑在军中一经传开,藩军不可避免的变得掣肘,战事再次变得胶着起来。
沈元歌不常现于人前,每日与笔墨为伍,将前世所知朝中之事加以推测,落在纸上,再交给白潜,一恍便是八.九天过去,她画完一处杭州隐秘的密宫图,一只信鸽刷啦啦飞进了窗内,停在她手边。
沈元歌最后添了两笔,将竹筒中的信件取出,展开来,兆麟的笔迹映入眼帘。
她眸色微微一动,将信件收好,待行宫图上墨迹干透,三两下卷起来,出去找白潜。
战场东移,他们还要顾及被战火波及过的乡党,行程总要比主军慢一些,白潜虽代长渊前来襄助云南王,但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除却安抚乡民,绝不越矩一步,不过说来也奇怪,有些封闭处的暴民不懂以战止战,软硬不吃,却总能被白潜一行人轻而易举的安顺下来,只能说长渊生于海内数百年,的确有它的本事。
他们现在住在一个藩军次扎之地后面相邻的小村落里,沈元歌掀了帘子出去,正逢外头的一个猎户经过,瞧见她便招呼道:“嘿,十六小公子,出门么?”
顶着白老先生第十六个徒弟的身份,沈元歌点点头应道:“我出来找师傅,”她惦着图纸敲敲手心,在空荡荡的篱笆院儿里扫了一眼,“他没在外头晒太阳啊。”
猎户扬手往后一指:“我刚才瞧见啦,老先生往南边族长家里头去了,应该是来了什么人。”
沈元歌颔首,向他道谢,看了眼手中的东西。
战中消息瞬息万变,不容耽搁,还是得赶紧送过去。
来到村南,还没进门,先听见里面有人道:“后生处理完三省之事,便随军赶来了此地,路上听闻老先生出山,深以为幸,便自作主张先行拜会,尚未到中军见过父王。”
白潜道:“三省虽然已经尘埃落定,毕竟诸事庞杂,世子年纪尚轻,能以一己之力调度官员,足见后生可期。”
沈元歌本想待两人对话告一段落再进去,听见白潜的话却不由得愣了一下,嘿,老顽童还有说话这么正经的时候?
不正经惯了的家伙,偶尔说一次正经话也让人觉得不是真的,倒像偶尔起了兴致的客套。
沈元歌还在惑然,门里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小十六,进来吧,不用在外头等着了。”
沈元歌打了个激灵,手里的图纸险些飞出去,定一定神,飞快地理理鬓发,跨进门内,行礼道:“师傅,族长。”
她抬起头,看到了方才同白潛说话的人。
是个身着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带了一点与裴肃相仿的英气,但几乎被周身的温文气质给掩盖了,白潜引见道:“云南王世子。”
沈元歌向他拱手:“见过世子。”
话音落地后的片刻,却未听见前头有什么回应。
裴骁同她对视的第一眼就愣住了,而后很快回过神来,向她回礼,又问白潜:“这是先生的徒弟?”
……美的也太有些男女莫辩了。
白潜笑眯眯道:“才收进来不久,小十六,有事说吧。”
沈元歌上前:“京中来信。”她说着将才绘好的图纸和信筒交给了他,道,“消息准了,九龙玉玺失踪,那道诏令是中山挟君的障眼法,他们未曾真正控制皇帝。”
白潜眼皮欢快地一撩,手指头把纸卷戳的啪啪响:“我就说吧,果不其然,他们就是…”周围突然寂静,老先生眼珠转了一圈,惊觉自己在世子跟前树立的稳重形象被自己弄崩了,立时捋着胡须摆正了颜色,“咳,既然此事已经落定,老夫便往中军走一趟,世子可要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