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兆麟收回神思:“请他去客堂,我随后便到。”
果然不过两日,燕崇突然改变阵线,擅自发兵攻打中山的消息便传到了上京。
裴骁气得摔了茶杯:“反骨昭昭的东西!此等谋逆之事还敢做第二次!”
旁边御史趁机弹劾道:“燕崇本就是匪将出身,行事无忌,臣听闻才到北疆,他便将侯大人软禁了起来,如今更是未经请示转战别处,简直无法无天,殿下务必采取措施制住此人,否则日后恐更加无处压制。”
裴骁好容易才将气息平复,沉沉问他:“你们说,该当如何?”
御史余光扫了眼站在旁侧保持沉默的何清仪,道:“燕崇发起狠来寻常将领根本制不住,臣请殿下亲征,唯有如此方能加以震慑,把控燕崇麾下兵将,以免此人做出更加狂悖之事。”
殿中寂静了一瞬,有人道:“殿下贵体,这如何使得?再者,如今殿下监国,若殿下离京,朝中之事如何处置?”
何清仪这才上前:“容臣说一句,当务之急乃是外敌当前,将领不受君命,现下朝堂尚稳,事宜可暂交内阁处理,边疆将领位高权重,一旦生出谋权之心,后果便不可控制了。”
裴骁蓦然敛眉,道:“卿言之有理。”他站起身,下了吩咐,“诏张桓来,传令给冀州守军,准备发兵,取道北上。”
何清仪欠身退回了一干朝臣中。
兆麟预料的果然不错,裴骁思虑过重,并不敢将京中守军全部调离,只会就近从冀州调兵,张桓同燕崇关系匪浅,当然要带上才放心。
可那些地方的兵将在张桓面前,如何才能反客为主呢?
军队在催促下很快调集完毕,张桓未有丝毫推脱的举动让裴骁宽心的同时又略有狐疑,然战车已然抵达大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东宫那边紧锣密鼓,皇帝的寝殿中也是人人都提着一口气,白露取下裴肃头上的最后一根银针,半炷香恰好稍成灰烬,龙榻上的人眼皮微动,片刻,睁开了眼睛。
李元扑倒榻前老泪纵横:“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裴肃才恢复神智,犹然怔怔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听李元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挑拣着把事说完,才堪堪回神,以肘撑榻想坐起来,李元慌忙扶住他,裴肃还十分虚弱,咳了两声:“不过半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李元道:“燕将军带兵攻打中山,殿下执意前去压阵,也是怕将军失了分寸,可这里头还牵扯了一个人…”他战战兢兢地对上裴肃的眼睛,他从裴肃少时便跟在身畔伺候,对沈元歌的身世也是知晓几分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燕…燕夫人,陛下,奴婢不敢不告诉您了,殿下怕是还没放下,年前甄老夫人驾鹤西去时,殿下曾经雪夜探访夫人住所,陛下…”“你说什么?”裴肃双目怒睁,两手青筋暴起,“混账!”
李元赶紧跪下磕头:“陛下保重龙体!殿下未曾做什么,只是去见了一面…”裴肃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马上把他叫过来,快去!”
李元连忙答应,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张桓已经准备出发,却见裴骁被匆匆忙忙地宣回了寿成殿,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
张桓狐疑地皱起眉头,看见李元一手搭着拂尘,小碎步迈的又慌又乱:“殿下,听奴婢一句劝,您如今这般还是莫要随军了,陛下才醒来,一时情急才加以训斥,殿下您无谓忤逆皇上啊…”“滚!”裴骁突然暴起,一把将李元推了个屁股墩,恶狠狠地吼,“滚回去伺候父皇!”
李元从地上爬将起来,扶正帽子:“殿下——”
裴骁白着脸狠狠喘气:“本宫做这些,都是为了大昭安稳,你听清楚,没有别的,你若再拦,本宫对你不客气!”
李元摊在台阶上,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怔怔自语:“疯魔了,真是疯魔了…”他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你这张贱嘴!”
张桓没看懂形势走向,索性把旁事都从脑海里撇了个干净,只要事情发展还在计划之内,至于其他的,他也管不得了。
. . .
而此时,燕崇的军队一路往东,已经攻占了中山藩境的一座边城。
越过城池当天,朝中军队也抵达了中山。
行军途中,裴骁一直神游天外,甚至时常恍惚,路途辗转间,又患了水土不服之症,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张桓冷眼旁观,却也十分疑惑,这夜驻扎时,张桓安顿好裴骁的住处,问他道:“殿下脸色十分不好,已经抵达藩境,可还要随军向前?”他没有告诉裴骁,自己已经暗中派了斥候,先行去和燕崇汇合了。
裴骁撑着精神道:“本宫本意是来督军,且安置在后方罢。”
这是要退避参战的意思,张桓垂目,唇角勾起一抹顺从的弧度,欠身道:“是,但此地接近距烽烟太近,并不安全,明日末将会带兵为殿下安排。”
裴骁疲倦地摆摆手,自去歇息了,不想翌日出发时,原本护送他的军队却遇上一路中山敌兵,原本已经避开,黄昏时分,却莫名其妙地卷进了最激烈的战场里。
燕崇本在战前杀敌,听斥候来报发现太子卷入时,重重地一愣。
他敛眉一瞬,当机立断道:“马上带我过去,张桓在哪?把他也给我叫来!”
斥候应是,引他破阵前去,可两军激战正酣,逆兵而行哪有这么容易,燕崇心里发沉,提着枪切瓜砍菜般杀出一条血路,才远远地看到了裴骁陷在混战中的身影。
裴骁哪有多少实战经验,兼之精神衰弱,身法也不够高明,陡然陷入阵中,自己先乱了阵脚,有几个敌兵看出他衣着不凡,直奔着他便杀了过去,燕崇打马跃上前,劈手夺过几支长矛,数名兵卒当场被贯穿,跌下马背,堪堪让裴骁躲过一劫,可下一刻的枪林弹雨中,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数支流箭,破空直奔他而去,燕崇策马飞驰冲过混战的士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裴骁只能举剑勉强抵挡几下,两支流失嗖然而至,贯入了他的前胸。
燕崇动作戛然停住。
身后一个兵士逮住空子大吼着冲他背心刺来,被燕崇一个反身挑走了头颅,嘈杂混战声中,他听到了远处兵士叫喊太子的声音。
不过是属下片刻的惊惧,很快在战场中消弭,燕崇从始至终没有发声,视线却透过漫天厮杀,看向了箭簇射来的方位。
除了他还能在激战中分出一丝空隙,没有其他任何人发现。
张桓在那里,神色沉重而僵硬,目光决绝。
两人有一瞬间的对视,燕崇机械地杀了几个人,已经能握住枪杆的左手却有些颤。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血,烽火狼烟中人命是最廉价脆弱的东西,谁都可能死亡,杀了谁都不过是一条命,可燕崇往下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战争尚未结束呵。
燕越楼原本的打算便是利用沈元歌迫使燕崇转变战向,和突厥左右夹击,尚有一搏之力,不想对方行军不过一夜,左氏竟突然反水,伙同萧家军杀入大帐,将莫蠡生擒,局势陡然逆转,就要撑不住了。
燕越楼知道燕崇麾兵凶猛锋锐,却不想真打起仗来,会超出中山这样多,而他这些年为了利用七部,亦倾注许多财力,如今大计将颓,守军被打的狼奔豕突,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连几日毫无回转空隙,已然深入腹地数十里,直奔王宫而至。
沈元歌这边,燕越斓真如疯魔了一般,不断地追问她当年之事,也不管她那时根本都没出生,甚至有一段时间,沈元歌都以为她被当成了自己的娘亲甄景雯,这么多年,燕越斓一直在转移仇恨,靠纵欲麻痹,怨怼天命,忽有一日仇人明了,不是对方的母亲,却是自己的生父,等待她的必然是心神的崩溃。
沈元歌简直又回到了前世在后宫中同那些妃子斗智斗勇的时候,和她周旋了三四天,心力交瘁之时,紧闭的殿门突然传出被猛砸的剧烈声响,摇摇欲坠地苦苦支撑半晌,终于被撞开,一连消失几日的燕越楼出现在一片翻滚的细小尘浪里,大步走了过来。
沈元歌猛地抬起头。
他身着戎装,满身都是凶狠的狼狈,肩膀处受伤了,还往下滴着血,血腥混着暴戾气息迅速逼近,却又在几步前停住。
燕越斓从未在人前摘掉过的半扇面具此时已经松落,无力地搭在脖子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狰狞伤疤,一半美艳一半可怖,手如爪般钳着沈元歌的手腕,非笑非哭,也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讲话,嗓音又凉又哑:“折腾了半辈子,仇人倒落在自己家里,转一圈又回来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就是弄人的天命呵,你得认。”她声音突然变得凶狠,直直瞪视着沈元歌,“你得认啊!”
沈元歌胸隘中一阵汹涌,尖锐指甲掐进手臂里,也不知是疼的还是什么,险些吐出来。
眼前一道阴影逼近,她被燕越楼一把提了起来。
燕越楼神色挣扎地看了燕越斓一眼,将她撇开,把沈元歌从她身边拖离,冷笑道:“你夫君来了,就在宫门下,想去见见他么?”
沈元歌从他眼中看出了绝望的疯狂。
和前世裴胤被逼宫时一模一样的神色。
她没有理会,各人有各人的绝望,此时她心底沁上来了另一种。
混乱的殿宇,四处奔逃的宫人,阴惨惨的天,兵临城下的王宫,还有被挟持的自己。
同前世情景何其相像。
阴风呼啸,沈元歌被带到了宫墙上,其下扬尘卷卷,兵马鳞栉,燕崇横枪跨马列于阵首,和她对视的一刹那,身形明显紧紧绷了起来。
沈元歌毛骨悚然地发现,老天给她开了个荒诞的玩笑,身边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唯独她和燕崇的结局仍然如此,自己这十余年,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轮回漩涡。
她日盼夜盼的夫君率着千军万马击溃中山,来到了自己面前,无意间却营造出了她此生最怕见到的噩梦。
燕越斓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天命弄人,你得认啊。
半个多月来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啪地断裂,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要把人掩没的悲绝,她好像,又回到了上次濒临死亡的时候。
身形被一股突然的外力带的险些跌倒,燕越楼将她往墙上一推,朝下喊道:“燕崇,你瞧瞧这是谁?”
他岂看不出燕崇不敢轻举妄动,笑了起来:“做个交易,一命换一命如何?”他从身后亲兵那里夺过弓.弩,一把架在堞垛上,“摘了护心镜,我放过沈元歌!”
扬尘阴风一瞬间凝固,沈元歌被他这句话一拽,猛地拉回了神思,眸光重新撞进眼睛,蓦然抬目望向了城下。
心绪在灵台中汹涌地翻滚起来。
不是的,前世如何和她这辈子相提并论?外祖母安详寿终,兆麟仍平安在朝,春菱家室圆满,她也未曾被困在深宫里,做着活生生的人,和燕崇相知相许地过了这些年,全了上辈子所有的遗憾。
她这一回未曾白活过。
只是到现在却想索求更多,到底是贪心了。虽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再一次粉身碎骨,可用燕崇的死来换她的生,这绝不能是改变结局的方式。
所有的神思闪过不过须臾的时间,弓.弩仍架在宫墙上,沈元歌双目一痛,看到燕崇慢慢抬起手,示意身后张恒放下对峙弓箭,开始解铠甲上的护心镜。
沈元歌心头好像突然被人攥住,几乎快呼吸不上来了,放声喊道:“阿廿,你别受他威胁!”
燕越楼眸色一沉,扣着她的手顿时收紧,挣扎间沈元歌将手肘狠狠击上他肩膀上的伤口,燕越楼吃痛,往一侧退了两步,沈元歌奋力将其一推,登上堞垛,望向那双每每让她心安的阗黑眸子,微微笑了:“我这辈子,原本就是凭空得来的,能和你做几年夫妻,死而无憾。”
她话音不高,燕崇却好像听得清晰,猛地握紧长.枪:“沈元歌你敢——”
人已然从高墙上跃了下去。
身下腾空的刹那,燕崇便策马飞驰了过来,宛若离弦之箭,宫墙上的利矢当即破风而来,被其旋枪格挡地一偏,却因慌乱余劲未消,射入了左肩,他恍若未觉,借马背腾身而起,将马上要坠落到坚硬地面的人生生接住,紧紧搂着她顺着宫墙朝角门下滚了过去。
从十数丈高空砸下的力道被他分去大半,摔倒地上剧烈的钝痛却还是漫天盖地的汹涌而至,身下人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眼前漫上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前方大军攻城的声音震天动地,掩埋了所有动静,燕崇口中鲜血咳在了沈元歌的衣襟上,却维持住了昏迷过去前的最后一分清明,对上她一双惊惧至极的眼睛,安慰道:“别怕…我死不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拨一拨她的鬓发,唇边现出宠溺笑意:“我也记得你,只记得你,从未忘过。”
我曾经亲眼见到你香消玉殒,如果可以,我愿意舍弃累世功勋,带着那日莫名的痛彻心扉和懵懂情意再来一次。
第97章 后记
后记 ...
“还疼不疼?”沈元歌轻轻敲一下燕崇吊起来的胳膊, 小心翼翼地问他。
才提起长.枪没多久, 他的左臂再一次光荣献身,三个多月了还不能动弹, 刚受伤时险些被军医给截了, 辛亏白露赶来的快,才得以让它继续留在身上, 好歹算是零件齐全。
燕崇笑道:“早就不疼了, 你什么时候去跟白露说说,把这个带子给我撤掉。”
沈元歌当自己只听见了前半句,端过旁边尚氤氲着热气的碗盏,舀了一勺:“那就好, 来, 把汤喝了。”
燕崇换了副表情, 可怜巴巴地瞧着她:“吊着当真不舒坦。”沈元歌回给他一个温温柔柔的微笑。
燕崇:“……”行了,乖乖喝汤吧。
他不喜欢鸡汤里当归的味道, 可没办法,谁让他这么喜欢煲汤的人呢。
燕崇把汤喝完了, 碗推到一边,右臂把人圈进怀里,亲亲沈元歌的额, 停了一瞬息:“阮阮今天擦的什么香?闻着甜甜的。”
沈元歌道:“我才从膳房出来, 哪有什么香?”她不敢在他身上待太久,说着便要站起来,燕崇却把她拉了回去, 目光落在她唇上,“真的有。”他凑过去亲她,舌尖扫过两片唇瓣,沈元歌唔了一声,嘴便被他堵住了。
淡淡的鸡汤味儿绕进呼吸里,原本没什么,沈元歌连苦药都给他喂过,今天却不知为何,突然胃里有点不舒服,她低低嗯了一下,从燕崇怀里脱身出来:“我把碗拿回去让人洗涮洗涮。”燕崇不情愿放开她:“让下人来。”沈元歌哭笑不得,去推他的胸膛:“你又要忘了大夫的嘱咐,屋里有点闷,让我出去透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