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名看着甘棠无所顾忌逗乐的模样,摇头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谣传,说棠梨你喜欢会吹乐的男子,眼下学舍里的学子们,哪个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乐器,这曲子还是一个学子做的。”
甘棠亦听得失笑,她本患有精神疾病,但这些年心里一直忙着改善子民的生活,改造这个社会,心里装着天下,旁的事都被挤到了一边,眼下饮着酒,听着曲子,比馥虞优秀一百倍的男子正坐在面前,她探手便可得,却也激不起一丝波澜了,所以她上辈子会患这样的病,纯粹是太闲,自己悲春伤秋生出来的,眼下大概是好了个彻底,再不会犯病了。
付名见甘棠恍神,接着道,“我明白安国侯的意思。”
甘棠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棠梨你虽是任人唯才,也足够信任和重用,但若联了姻亲,他们会更尽心尽力的效忠效劳,当初我父侯也是这么想的,安国侯,也不是坏心罢。”
甘棠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付名你还太年轻,凡事有利弊,且我治这十城之地,不需要靠联络臣子来巩固地位,谁都一样,尽心效力,我亦以诚待之,不尽心又不肯走,留下来想翻覆天地的,我也不会客气,谁都一样。”甘源的事,也算给竹邑的官员公侯们做个表率,在她这,谁也甭动什么歪心思。
甘棠语气平淡,精致的眉眼隐在腾升的雾气后头看不清楚神色,字里行间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在里头,付名心里微怔,很快又释然,嗯了一声道,“总之棠梨你要小心,我无意间听安国侯与我父侯说,你从来不祭祀,也不信神明的。”
甘棠握着酒樽的手一顿,复又仰头将酒喝干净了,问道,“你和你父侯什么态度。”寻常在外她必定也做些表面功夫,知道这件事的就甘源甘阳甘玉和殷受,甘源身为她的老师,这件事上自然最有发言权。
付名回道,“无论棠梨你是什么,让土城越来越多的子民能吃饱穿暖,且日子越来越好的人是棠梨,救我命的人是棠梨,我和父侯都记得,您在哪,我们便在哪。”
付名说得真诚郑重,甘棠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付名的肩膀,笑道,“多谢。”
付名摇头,见甘棠还欲再饮,伸手给她拦下了,“听女奚说你明日还得赶路,酒不得多饮,不能再喝了。”
甘棠应了一声,见他心里是诚挚的担忧关怀,这么多年未曾变过,若她眼下还会犯病,指不定要喜欢上他的……甘棠想着自己失笑了一声,起身朝付名摆摆手道,“天冷夜深,你出宫不便,我让女奚带你去偏殿歇息,学舍的事你酌情处理,我明日一早便得启程赶往年方,下次得空再请你一道饮酒。”
付名应了一声,收拾了酒樽,想留下来陪她的话始终未说出口,待甘棠去睡了,轻手轻脚吹了灯,关了门,出去了。
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陪聊是一件好事,甘棠好生睡了一觉,晨间起来听武三来禀报劫走稿子的人就是兴九也不意外,领着人一路往年方去了。
选址是修建灌溉工程的头等大事,直接和能否引水,引多少水,灌溉面积、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有关,重中之重,再加上这时候修建水工坝事的例子少,懂的人也不多,甘棠在这上头花的心思也多。
年方沟城这一段恰好处在源头渠首,汾水自民山咆哮而下,至明村出山,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奔向下游广袤的平原大地,在沟城这一段分江修水,不但能消除汾水对下游平原如有苏氏一代的洪涝灾害,还能引流汾河水浇灌两侧沿途的农田大地,渠首修在沟成城,能最大限度的控制汾河水的灌溉区域。
因事关重大,在水渠修建过程中,甘棠大概还要来很多次,勘探巡查沿途的农田城镇,山川地形,以便随时控制调整,以最大的灌溉面积,尽量节省的人力物力修筑工事。
水丁的密报交到甘棠手上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甘棠正带着尹佚在山林里穿梭勘探,说暗地里也未见有异常的动静,殷商京畿区受冰雪霜冻灾害的地方很多,储君一直忙着赈灾,两三个月下来就得了个贤王的称号,颇得民心。
大概是殷受藏得太深。
查不到也无法。
甘棠忙于眼前的事,眼下她领着的这十城之地地望不算大,她身为君主能这么跑来跑去亲力亲为,以后时间久了地盘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事便无暇顾及。
想以后轻松,现在她就得培养出一批在水渠工事上的可用之人来,是以她进进出出身后随时都跟着三五十人,除却一些有经验的百工多工匠人外,其余都是从学舍里调来的学生。
这么边实践边学习,一个多月过去,至少一些立杆测量,整理数据的活,能分拣到个人头上了。
修建水渠自两山中穿过是常有的是,开山挖石难度大,甘棠带了些火药罐,哪怕因为量少只能在石头上炸开一条缝,也能节省不少时间,只因为这东西动静大,且操作不当便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甘棠每每都是亲力亲为。
是以殷受寻到沟城的时候,就见甘棠上了两丈高的山石,往石肚子里扔了两个东西,接着崩的一声炸开了来,响动虽比不得当初明川时的万分之一,但碎石飞溅,走兽四散,甘棠跃下来一身尘土,灰头土脸。
这便是她的崩山之术了。
周围人都跪拜在地,敬拜神明,殷受冰寒了脸,飞快自马上下来,大步上前拽过甘棠上下看了一遍,见她只是吃了一脸灰,没受伤,紧绷着的心这才松了些,又想起她这崩山之法的代价,脸色又冷了下来,“你是不是疯了!”
晦气,哪里都能见到殷受。
甘棠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呛咳了两声,使了一招太极推手自他手里挣脱出来,示意旁边跪着的士兵匠人学生们都起来,“都做事去。”
她看殷受不顺眼,连带着也不想她的子民给殷受行礼,便先一步往驻扎的营帐走。
甘棠倒不曾想殷受偷了她的东西还有脸皮来见她,见殷受裹着寒意来得气势汹汹,心说殷受莫不是想一边用着她的‘寿命’研究火[药一边与她谈情说爱顺便套信息,那他的脸皮真是有够厚,人也足够渣的。
毕竟这一月来她养父甘源都安分了不少,先前的事绝口不提算是翻篇了,见到她总归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哪里像殷受这般,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殷受心里怒意翻腾,也不知是怒多一些还是慌多一些,正要质问甘棠,见她面色自如毫不在意,心里怒意更甚,大步上前又揪着她的手臂往主帐里拖,“你跟我进来!”
“放开!你发什么疯!”
营帐里正整理内务的平七见两人情形不对,匆忙行了礼退出去了,顺便把守在外头的士兵都给叫走了。
殷受盯着甘棠灰扑扑的脸,急怒道,“你不想要命了,还用这等巫术!”动一次三年,她亦是肉体凡胎,会病会流血,也会老,有几个三年能这样挥霍的。
甘棠听了就嗤笑了一声,她知道自己最好淡定些,毕竟他就算研究段时间内也研究不出什么,且两人不一直都是这般你死我活的状态的,没必要为这种事情动怒。
道理是一回事,实际面对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甘棠看他心里眼底都是着急发怒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储君殿下,你该不是担心我挥霍寿命,将来活不久罢。”
看来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殷受是真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知道你还用,那山石多用些人,多烧一烧,时间久也就化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知道你想快些建好水渠,能缓解洪涝旱灾,多灌溉些土地,多种出些粮食,但你这样玩命,为了赶时间把命搭进去,是不是疯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句句都是为她考虑,甘棠看他一副心痛恨其不争的模样,盯住他讽刺道,“装什么情深,你敢用殷商的未来发誓,说你没有劫甘源的图稿么?”
甘棠眼里都是讥诮,殷受一愣,有些不自在的点点头,回道,“我劫了。”
有那么一瞬间甘棠真是有那么一丝希望殷受给个否定的答案,只结果总让人失望,殷受回得十分坦然,越发让她觉得此人臭不要脸。
甘棠实在很想像当初婚礼上踹他那般再踹一脚,以泄她心头之愤,别跟她说他劫了却没看,也没暗地里研究。
一来殷受不是这样的人,二来不用劫了干什么。
殷受见甘棠目光冰冷,虽是烦闷暴躁,也只得先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了,“我劫了,但事关你的寿数,我没看,也没背下来,烧了。”
甘棠不信,也懒得理他,自己走到架子旁,拿了块巾帕浸了水,先把脸上手上的灰尘和火药味都洗干净了。
殷受见甘棠摆明了不信他,追在后面强调了一遍道,“我说没看便没看,更别说像甘源那样,背地里研究了,你不除那些人,我也要清理那些匠人。”
他心底传来的情绪和言语都是我没看,甘棠擦脸的手一顿,又听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没看,理智上又不肯相信,心里实在是天人交战了好半响,回身看着他问道,“你一眼都没看。”
殷受方才想摇头,在妻子十分锐利的目光中,气恼道,“唐泽交上来,我扫了一眼,看见个矿石的名称,知道和天罚有关,就没多看一眼了。”
他心底说看到了木炭两个字,其它的字符看着眼熟,没认出来。
事实上她早年给他看的炼铁图上也有一些符号,这些符号用法都是相通的,他当真想知道,拿以前的工事图来对比,总能‘翻译’出大部分来,虽然有了这一张绢布,也造不出火[药。
可他显然连探寻都没探寻过。
甘棠接着问,“看到什么矿石。”
殷受咬牙,见她耳朵脖颈上还染着灰,夺过她手里的巾帕,扶着她的脑袋给她擦,“木炭,我殷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不做这样的勾当,你数着点你的寿数,去掉你自己挥霍掉的,看看到时候还有没有缺,有缺,我给你陪葬。”怪他先前算计她,又想要她的命,她怀疑他有根有据,自作孽,她生气,怀疑他,他也忍一忍罢……
看来是真的了。
挨得近了,他心底被冤枉后反驳的情绪特别强烈,如数都落在了甘棠心里。
甘棠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近来的事都不怎么顺心,殷受说他没有研究,也不打算研究,着实让她有些惊震,毕竟身为当权者,谁不想要这样的技术,尤其是在敌对方拥有的情况下。
他这个人真是奇怪……
甘棠心绪复杂,又起了些异样,见他拿着巾帕给她擦脖颈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十分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咳了一声道,“君子不欺暗室,你便是无意中劫到,也理当如此,未经同意自取便为偷,你是殷商储君,自是不能做这样的事的。”
甘棠这话说的场面,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上位者,有时不择手段到了无所不及其用的地步,偷东西算什么,若靠偷东西能治理好天下,她拼死也得修炼成绝世神偷……
“你是不是因为甘源的事伤心,自暴自弃,这才拿自己的寿数不当一回事了。”
殷受重新换了盆温水,洗干净来给她重新抹了一遍,忽地见她耳垂发红,用手捏了一下还是很红,再看看她的神色,一时间倒也忘了方才的怒气,笑了一声道,“棠梨你是不是脸红了,因为方才冤枉你夫君了么?”
咳咳!
他确实是做了一件让她刮目相看的事,总之她心情莫名便好了很多,说真的,殷受把她的话当真,且放在心上这件事,让她挺惊讶的,毕竟当初甘源知道后,也叮嘱她不要再用了……
许是场面话罢,甘源也是最关心她子嗣,最关心她喜不喜欢殷受的,喜不喜欢谁的那一个……
甘棠知道自己想远了,摇摇头拉回了神志,看了眼殷受,心情复杂,“我说的话你都信么?”
“有些信有些不信。”他拿到图册那日便想过她会说谎,目的是为了不让他拿到山崩之术,但他犹豫再三,不敢犯险,不敢拿她的命开玩笑,想一想都不能,他希望她能好好陪着他,将来坐拥天下时,心爱之人就在身边……
甘棠听到他心里的话,心里方才那丝异样又浮了上来,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上落下来一根羽毛,轻归轻,却还是漾起了一层波光,打破了宁静,总归有些不同。
如此好也不好罢,好的是她心情好了很多,不好的是看着殷受这张俊美无匹的脸,似乎不觉得有多厌烦了。
方才见到他的那股晦气劲不见了踪影。
甘棠咳了一声,看了眼殷受便挪开了目光,拿过巾帕自己三两下清理干净,在案几前坐下来,提了茶壶煮茶喝。
殷受在她面前坐下来,问道,“棠梨,你怎么回事,来沟城用了几次了,不要命了么。”
一个谎言便要用无数谎言来圆,甘棠回道,“这个不一定是三年,动静大了是三年,动静小了,比如像今日这样的小动静,也就三天……”
殷受蹙眉,“那也不行,以后不许用了。”
甘棠说完便注意着殷受的情绪,见他这般也没想动用的念头,便又多看了他一眼,难得善心的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道,“命是我自己的,你管不着。”
殷受在她手上狠命握了一下,“你别闹,想别的办法开山,我多给你调些人,并且这段时间会全程跟着你,你现在武功不如我,还是不要做些没用的事。”
全程跟着她,那岂不是要待在一处三两月了,甘棠神色复杂,“感觉你是一块超大的,并且超粘人的牛皮糖,我走到哪里你黏到哪里……”
殷受:“…………”
第68章 再可劲地折腾他
牛皮糖什么意思估计殷受没听懂,不过甘棠看他有些郁闷的神色, 倒是有些想笑, “你最近不忙么?”
殷受摇头,“父王领兵往西戎田猎, 沿途春祭,许多政务都交来了我手上, 忙还是很忙的。”他来的路上也常常停下来处理政务, 好在此地离大商邑不算太远, 重要的属官随后便到,他在这处理政务也无妨。
甘棠饮了一口茶, “那你回去罢。”
殷受再摇头, “不回, 在这盯着你,免得你做蠢事。”自她嫁给他那时候起, 她的命就该归他管了。
甘棠眉目微动,看了他一眼道,“我让平七在旁边给你支个大帐, 一会儿我还得上山, 你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