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将簪子放在枕头底下,笑回道,“嗯哼,他最是小气,若知晓我们同塌而眠,也要吃醋发酸的。”
妲己有点懂,毕竟那个男子来了,她就得躲到一边让道,只是看着甘棠的笑颜,她就明白那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入宫后见得多了,也再安国侯府待了不少时日,见过那些臣子的生活,许多男子家里美姬如云,歌舞乐声不断,朝上做完事,下朝便也不管了,又有几个是真的关心子民的死活。
可圣女不一样,她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的,圣女自铜枢里得了百里开外子民送过来的信,说他们那的土地种什么死什么,土地干裂产不出粮食,城镇荒凉,人越来越少,饿死了许多人,派了官员去,灰头土脸的回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为了政绩,反倒强迫子民搬迁移居,差点闹出事情来。
最后还得圣女领着官员一起去,带着百姓立石桩,挖沟渠,水井,盲沟,挖渠道引水,栽种一些能成活的绿植,像是黄连木,槐木、黄檀、梨、桃这些能给子民创收的作物,她不是很懂盐碱地是什么,但亲眼看着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两年多在她的手底下变成了绿荫,也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子民脸上露出灿烂真实的笑容来,看见他们对着她磕头跪拜,万人敬仰。
那些官员太笨了!
像这样的事一年有好些,她知道圣女也很高兴,但她太累了。
政务以外,有那个男子在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的会放松些,连笑的次数都多很多。
妲己在被子里翻了个圈,稍稍撑起了些身体,揪了揪圣女的袖子,轻声道,“您教己己罢。”她学会了,就能帮她分担了,她太累了。
甘棠还没睡,她在想殷受子嗣的事,越是逼近他登基的日期,这件事就越紧迫,因为商王重病,与殷商合作的这件事,暂时耽搁下来了,殷受来竹邑的日期一推再推,崇竹水渠开闸的时候,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
是真的有些想他,没有敷衍。
甘棠兀自想着心事,旁边妲己说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了些兴趣问,“你想学什么,对哪方面感兴趣。”
妲己茫然地摇摇头,回道,“所有,能学的我都学。”
甘棠乐了一声,在她发顶上揉了揉,回道,“这是一件好事,多学点东西,做一个有用的人,将来无论什么境地,都能自处,能力越强,活得越自由。”
妲己重重点头,甘棠给她拉了拉被子,温声道,“睡罢。”
“您也睡。”小丫头窝在她身边,额头抵着她的肩,不一会儿呼吸就匀称起来,这两年来小姑娘越发粘着她了,大概是亲人不在身边,周围没有可信之人,对甘源又诸多防备,这才跟她这般亲近的。
甘棠往下躺了躺正欲睡,外头有轻哨声,一声过后便没了动静,是平七,通常用这样信号的事情重要也不重要,甘棠还是下了床榻,批了件衣衫,出去把门带上了。
“什么事?”
平七叩首,行礼道,“年方苏氏那边出事了,苏氏一族连着另外五十个奴人,外加安置一处二十余户村民,三天里全死了。”
平七双拳紧握,眼睛泛红,“水丁带去十五人,只回来了一人,其余皆是中毒身亡,毒是下在井里的,那村子只有两口井。”
甘棠心里发寒,问道,“可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是谁的人。”其实并不需要怎么问,除了少数几个人,并不知道妲己是苏氏一族的女儿,甘源不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暴露妲己不是天生地养的事实,这件事除了他,不做它想了。
水丁和平七是甘棠身边的老人,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平常话不多,在四人里头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但已经跟着她十几年了,甘棠抬头往安国侯府的方向看了看,目光暗沉如水。
平七说得愤愤不平,“一路暗中跟着的,除了我们的人,余下那些都是老熟人,可笑还故意留了个活口,捏着块令牌指认是储君做的,真当我们眼瞎。”
大概以后妲己问起,甘源也会这么跟妲己说。
甘棠忽地回头往屋子里望了望,心里发僵,朝平七吩咐道,“这件事没完,你先抚恤死去的兄弟们,把人带回来安葬好,暂且不要多话。”
平七应声称是,起身退下了。
甘棠开了门,果然见小孩赤着脚站在地上,没发出一声响动,却已经哭得不能自己,张着嘴无声地地泪流满面,她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这一生已然经历了很多,她虽然从来不提,但甘棠知道她很想念自己的亲人,知道甘源对她别有用心,还要做出认真且亲近乖巧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家里人能留一条命罢了。
甘棠不知如何面对,先反身关了门,又点了盏油灯,复又返回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歉然道,“对不起。”
妲己拼命摇头,又拼命压着声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还活着么?”
甘棠摇头,甘源连路人都不放过,如何会留下这么重要的活口。
“父亲还活着吗?”
“兄长姐姐呢……”
甘棠心里发闷,只觉这个草芥人命的时代,糟糕透了,且这个加害人,还与她有关。
“圣女,为什么呀!己己很听话了……已经很努力了……”
甘棠不知道,总有人是这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甘源分明是先前尝了她这一桩的甜头,打算复制出一个可控制的人来,这样的人是不能有父母亲人的,最好像她一样,来去干干净净,心无旁骛。
妲己的人生,因为她的出现,有了诸多改变。
有得便有舍,得很多,也不见得能忽略那些被舍弃的,譬如这些枉死之的人命。
这样的事这些年发生的不少,一些原本活下来的人,枉死了。
甘棠四处看了看,不可避免地心情低落,勉强提了提神,抬手一点点给面前的小孩擦干净眼泪。
妲己哭得更厉害了,又怕外面其它人听见,压抑中显得越发撕心裂肺,甘棠将人抱起来,往床榻走去,不知如何安抚她,“这件事同我有关,我害了你一家,我安葬好你的家人,以后你跟着我罢,其余的事交由我处理便可。”
妲己伏在她怀里,闻言拼命摇头,“坏人做下了坏事,和圣女无关……己己知道的。”抱着她的人已经很忙很累了,她不想给她添麻烦。
甘棠如今只得庆幸妲己这些年一直待在她身边,四年未见过父母兄弟,心中虽挂念,听闻噩耗悲痛心伤,过一阵也就好了,甘棠抱着人上了床榻,温声道,“你以后就跟着我罢,不用去安国侯府了。”
妲己咬咬唇,通红着眼睛点点头,“嗯,己己很难装出亲近的模样了,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行。”
甘棠在她的发间拨弄了两下,拉过被褥给她盖好,轻拍着她的背。
妲己往里头窝了窝,鼻音浓重,“安国侯也杀了您的父亲母亲么?”
“我不知道。”甘棠摇头,想着能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多说了些,“我的生母把我丢在山里,恰好在周祭时被捡到,但我天生有异,多大旁人判断不出来,那时候穷困的人比现在更多,有点良知下不去嘴吃又养不活的,就把孩子丢了,丢孩子的很多,自然就查不出我是哪一家的了。”当然也不排除甘源宁肯错杀三千,也不肯漏过一个的可能,她当初要查身世,也是十多年以后,什么都查不到了。
妲己看着甘棠,豆大的眼泪掉下来,扑簌簌的,紧紧搂着她窝了好一会儿,眼泪擦也擦不干净,抬起头来抹了两下,自枕头下面摸出个小瓷瓶来,朝甘棠问道,“圣女,己己能吃一颗药么,己己想睡一觉,睡一觉,明天起来学习农桑术。”
是安神静气的药,甘棠有时心里记挂睡不着又非得睡一觉的时候,就会用一粒,虽说没什么害处,但毕竟是药,只她一直流泪,伤眼睛,也伤神。
甘棠拿过来,倒了一粒掰了半块,轻声道,“对身体不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妲己应了一声,放在口里吃了,不一会儿便靠着她睡了过去,留了甘棠,在想甘玉甘阳的事。
第82章 棠地就是新希望
丝绸带来的利润甚至影响了政治格局,雇佣劳动制度自棠地往外蔓延, 逐渐为其它方国所知。
十七年间棠四城之地人口数翻了一倍, 另六城纵是起步晚,也增加了将近百分之二十, 子民的寿数平均延长了四到五岁,正常寿数内的死亡率对半砍, 大部分得归功于农耕生产力和医疗水平的相对提高, 也有五分之一的人口是因着各类工事从其它方国迁居棠地的。
就目前自然资源人均占有量来说, 棠地依然缺乏劳动力,欠开发, 人口依然是经济成果里的重要指标, 甘棠不是鼓励多生, 是想让生下来的那些孩子都能吃饱穿暖的活下来。
只要有一颗勤劳苦作的心,在棠有的是活干, 按时按量上缴赋税后,冰雪天绝粮也能领到救济粮,对还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穷苦人来说, 棠地就是希望。
尤其织造城名声越来越大之后, 越来越多的子民和商贾往竹邑迁居,光是竹邑这一城, 人口和占地面积都堪比一个小方国。
十月腊祭前发生了一件事,天下哗然。
陶方君长陶允上缴了兵权和税务, 领着子民们举族投诚。
天气凉寒,朝堂之上群臣说得热火朝天, 陶方原是殷商的臣属国,就在竹邑和孔方的边界上,因着没什么别的支柱产业,整个方国不温不火没什么特别,陶允在位期间勤于政务,如今放得下手中的权势和利益,赶在冰雪天前将子民交在她手里,算是一位目光长远且真正爱民如子的君长了。
陶允的这一举动引得天下人谈论不休,有褒有贬,陆陆续续又有两个方国自主纳入了棠地的版图,甘棠把三方方国的君长提起来做内务官,封侯封爵,手底下的官员也各有分拣任用,她手底下事情多,百废待兴,不愁没有事情可做。
家逢巨变,妲己在一夜之间成长不少,功课武艺上越发用功,常常跟在甘棠身边,甚至带着她一同上朝,时间日久,臣子们也回味过来,此女许是下一任女帝,看待甘棠的目光都变了。
殷受来竹邑的半途中收到了线报,当真觉得甘棠是疯了,很显然甘棠一开始护着妲己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不然不会甘源出了这么个幺蛾子,她还顺水推舟的接下了。
两人一年多没见,连西线合作的事都是商容来谈的,殷受在书房寻到的甘棠,见她整个人比前年瘦了一大圈,话到嗓子眼硬堵在喉咙里发不出,见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女子给他行礼,握着剑掌心紧了紧,碍于甘棠在场才压制住心中翻腾的杀意。
甘棠看殷受神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朝旁边的妲己温声道,“你先下去罢。”
妲己点点头,收拾好东西,便出去了。
甘棠自案几后头站起来,绕到殷受面前,拉住他的手在旁边坐下来,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圈,温言笑道,“阿受,好久不见,你是不是连夜赶路了。”
殷受进门之前心里都是怒气,这时候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咽不下去,堵的难受,只任由她牵着,不言不语。
甘棠笑了笑,殷受哪里舍得骂她呀,在一起年岁久了,她把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甘棠也不提妲己的事,只看着他戏谑道,“我听说你在大商邑女眷里的名声糟糕透了,说你是黑煞神没风度,女子见了你必定得绕行,免得不小心脚滑摔在你面前,不但要背着个勾引储君浪□□的名声,还有性命之忧。”
殷受对着一张日思夜想的笑颜,有脾气也发不出,只把人松松揽进怀里,心里发闷,“不能跟你比,女帝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有求教必相教,女帝权势地位样貌皆不差,手底下门生无数,多少男男女女倾慕的对象。”
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甘棠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回道,“可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对旁的男子,政务之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你埋在宫里的那些暗钉。”
殷受听得高兴了一些,都不知道他这一年有多思念她,恨不得会飞,能时时刻刻同她见面,殷受低声问,“你真的要把王位传给妲己么?”
“不一定。”甘棠也没掩藏,直接回道,“她现在年纪还太小,长大后如何还当真不知,是否爱民如子,是否有政治野心压得住朝堂政局,思想路数是否端正严明……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若不成,棠地得交到一位贤者手里。”
殷受素来知道甘棠心思异于常人,但从未想过会疯狂到这个地步,辛辛苦苦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天下,说让给旁人就让给旁人了。
殷受看住她的眼睛,问道,“不留给我们的儿女么?”
在这个时代甘棠这样的做法大概没人能理解,就算是甘源,最近每次见面都神色狐疑,心里嘀咕她是不是疯了,可对甘棠来说,这还真没什么稀奇的。
棠地根基浅,接手的人资质不好,亡起国来大概和泰山崩塌没什么分别,马虎不得,“漫说我们没有子女,便是有,资质不好,能力品德不让我满意,我也不会把江山交给他们。”
交给殷商王室或是殷受的儿子也是不现实的,这想法,她一旦提了,堂地的贵族官员们,只怕立马便要起兵造反,再者两国国体和政体,治国理念皆不相同,冒然为之,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殷受道,“你想好了,介时你我二人殡天,你的江山旁人接手了,我儿子定会挥师踏平棠地。”
“若啃的动,自管来便是。”甘棠温声问,“你父王身体如何?”
殷受摇头,低头道,“棠梨,我们合手灭了西伯昌如何?”灭了西伯昌是父王继位以来的夙愿,只如今的殷商虽比十年前强盛,却还不足以能将西伯昌的脑袋端下来,若甘棠肯出兵出粮,胜算便有多上几分。
甘棠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放弃罢,一,这两年西伯昌老老实实给殷商纳贡,侍奉商王绝无越轨之处,且他贤名远播,若师出无名,反倒惹得其它方国诸侯不满,得不偿失;其二,殷商这几年才刚刚有了些起色,你冒然发动战争,折损民力国力,岂不是让子民们失望,大周不是那些小方国;其三,没有必胜的把握,冒然出手,不是智举。”
东夷未定,灭西伯,不是易事,殷受何尝不知,只英雄迟暮,夙愿未了,他想让父王高兴些,“罢了,是我想茬了。”
甘棠唔了一声,“我与你去一趟大商邑,后日启程罢。”虽说她一点都不想见殷子羡,也不想见微子启,但感念感谢殷子羡养育出了殷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