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瑾道:“我从未忘过。但是——”她抬起头来,“你又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你在我身边所做的一切都是背叛。甚至我好不容易重来,你还要横插一脚。若不是因为你,靖王怎么会要娶我!一面说着爱我,一面又毫不犹豫地害我。裴子清,比起朱槙来,其实你更让我恶心!”
她的目光是真正的嫌恶。
裴子清的手握紧,微微地发抖。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看到元瑾对他的厌恶。这样的情绪笼罩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当他最终还是对萧家下手的时候,他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元瑾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他。那时候他因此而犹豫不决,几乎下不去手。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看到元瑾憎恶抵触的目光时,他竟然难受得呼吸不过来。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慢慢融化她心中的寒冰,让她能像以前那般信任他喜欢他,但是他现在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她是真的厌恶极了他!
他无法承受,甚至愿意用一切换从头开始。
因为其实,元瑾才是那个真正温暖了他的人,那个将他从黑暗的泥淖里拉出来的人。若不是她,他断断走不到今天,她才是他最看重的。
“元瑾,你不能这样……”
他接下来的话几乎说不下去。
你不应该这么对我。我是爱你的,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
但是这样的话,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当真没有害她吗,那萧家是怎么覆灭的?萧家若不覆灭,元瑾会死吗?元瑾说的没有错,他就是一边害她,一边又说着爱她,实在是叫人恶心!
“裴子清。”元瑾淡淡道,“你放开我吧,你我二人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我厌恶你,也厌恶自己识人不清。你若真的还记得我之前对你的半分好,我只有一件事求你,那就是别再管我的事了。”
她这样说,不仅是否定了他,更连两个人的过去,她曾经为他做过的那些事,都否定了。
“不是的。”裴子清又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哑,“元瑾,我真的没想过害你……那次我本想,你萧家若是没落,我就娶你为妻的!”
元瑾听着笑了笑:“裴子清,把我害到这个地步,你还说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好笑吗?”
裴子清愕然,抓着她的手,终于是渐渐松开。
一念之差,当真是一念之差。
那时候他多么犹豫,甚至靖王的心腹都看出他的犹豫,轮番来劝他。
就这么一瞬间,决定了他今日的追悔莫及。
元瑾道:“我想,裴大人现在应该无事了吧。若是无事,那便请回吧。”
她转过身。
裴子清闭了闭眼睛,知道无法回头了。
他在她身后,有些疲惫地开口:“元瑾,你稍等。”
元瑾脚步一顿。
裴子清继续道:“你若真的决定要嫁给殿下,就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吧。毕竟……当时你与殿下也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我欠你良多,不会再对你不利,也不会告诉旁人你的真实身份。但你以后就不要做傻事。你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敌不过他的。”
方才那番争论,让裴子清终于明白,元瑾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的。而他,也不可能争得过靖王。
那他还不如劝她,好生和靖王在一起。至少,她这一世是幸福的。
元瑾静默片刻,她说:“你若怕我害他,就劝他不要娶我。”
裴子清有些惊愕,但她已跨出了堂屋,只对守在庑廊下的拂云说了一句话:“送裴大人离开吧。”
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黑暗之中。
这夜的雪未停。
元瑾是被一阵悉索的声音吵醒的,她睡得很浅。
紫苏拿汤婆子轻轻暖她的脸,笑道:“二小姐,要起来梳洗了。”
今天要进宫,故一早便要起来打扮。元瑾才从冗杂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半个时辰后,老夫人就携着她行驶在进宫的路上了。
老夫人替她理了两回领子,又叫随行的丫头给她篦了一回发髻,看得出她老人家还是很慎重的。
元瑾笑了笑:“祖母可是在担忧?”
“就是寻常人家见婆婆也得慎重,更何况你婆婆还是当今太后。”老夫人道,“我派人去靖王殿下那里传过话,说太后宣你入宫觐见,只是殿下未给派人给我回信,也不晓得他究竟知道没有。”
“殿下知道了又能如何。”元瑾不甚在意。
老夫人却说:“知道了便能跟太后打声招呼,免得为难了你!罢了,现下也来不及了。”
这次是奉了太后懿旨进宫。马车经过午门也没有停,径直行驶了进去,从夹道直接通往坤宁宫,在宫门外下了马车。
宫人进去通禀后,便有太监出来宣:“请定国公府老夫人、二小姐觐见——”
老夫人才携着她走进去,只见宫中富丽堂皇,十分贵气。比之旁的宫殿不同,正殿竟供了一尊菩萨,摆了香炉、木鱼和贡品。过了屏风和幔帐,才看到内间。
淑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头戴翡翠眉勒,寿字金簪,身着檀色祥云纹缂丝褙子,竟是寻常的妇人打扮。
老夫人带着她给淑太后行礼,元瑾道:“太后娘娘万安。”
淑太后将她上下打量了许久,才语气轻柔地道:“上次宫中见到二姑娘,竟未将你看清楚过。如今看来,倒的确是个美人,难怪槙儿会喜欢。”
这话倒听不出,淑太后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元瑾了。
不过元瑾觉得,应该是不喜欢的。毕竟淑太后给朱槙找的好好的贵女他不喜欢,竟突然向一个出身不正的继小姐提亲,还没和她商量一声,她还是从旁人口中知道的这件事。再者以自己的身份,本只能给靖王做侍妾罢了,娶来做正妻是不够的。
“太后娘娘谬赞了。”元瑾道。
她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因为淑太后没有让她起身。
果然就是不喜欢她的。
老夫人在旁看着,连忙笑道打圆场:“说来娘娘怕是不信,阿瑾同殿下相识的时候,还不知道殿下是靖王呢!”
淑太后嗯了一声,却没有继续接话,而是喝了一口参茶。
正是僵持的时候,外面却突然有通传的声音:“靖王殿下到——”
淑太后听到后放下了茶杯,露出几分惊愕的神色。朱槙怎么会突然来了?
朱槙竟然来了!
元瑾因保持行礼的姿势,眼睛也只能看着地面。便看到宫人们纷纷跪下,一双做工精致的皂靴走到自己身边,朱槙先向淑太后行了礼,才叫了宫人齐身。
淑太后就道:“寻常你不是这里忙,就是那里忙,怎的今日有空过来!”
朱槙笑道:“今日得空罢了。”
他的声音就在身侧,低沉中略带几分柔和。
说完之后后,他的一只干净宽厚的手伸到了元瑾面前,要扶她起来。一如那日她跌倒在雪地里。
元瑾自然明白过来,朱槙是过来给她撑场子的。
他得了老夫人的信,但没有回复,因为已经打算好了直接过来。
但是太后没叫她起,元瑾也不能妄动。只是朱槙的手也没有收回去。
太后看到这里,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元瑾才应喏,扶着朱槙的手站了起来。
朱槙将元瑾扶起之后就放开了她。宫婢已经搬了几把东坡椅进来,几人都坐下,元瑾才看向朱槙。
他进宫便都是着亲王服制,绯红长袍玉革带,衬得他英俊不凡,气度如松。看到元瑾看向他,朱槙以为她是仍然不安,就笑着向她微微点头。
似乎是在示意,有他在这里,她便不用担忧。
元瑾回过头,淑太后才紧接着,问她女红针黹,识字断文,生父母的出身。得知元瑾熟读四书五经,颇有才学后,淑太后才稍微点头,算勉强认可了这个儿媳,当然也可能是朱槙在镇场,她不好再问什么刁钻的话了。
“不知二姑娘今年岁数几何?”淑太后最后问道。
朱槙今年已经虚岁二十八了,仍无子嗣,淑太后也是希望他早日成亲的。
听老夫人说元瑾虚岁十五,淑太后若有所思:“那便是说,还有半年才及笄?”女子多及笄之后才出嫁。她转向朱槙,“若我未记错的话,接下来你要驻守两年宁夏?”
朱槙颔首:“土默特部有死灰复燃之势,自二月起,我便要去宁夏卫驻守了。”
老夫人也明白了淑太后的意思:“那岂不是,亲事就要拖两年?”
“既二姑娘只有半年及笄了。”淑太后却笑了笑道,“我看,倒不如现在就准备完婚。免得拖延这么久。”她看向朱槙,“槙儿意下如何?”
朱槙略微一笑,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道:“她还小了一些。”
元瑾心道,这是自然的,他比她足足大了十三岁。
但是除了这句,朱槙也没说别的拒绝的话。
“这无妨!礼先有了,别的再说就是。”淑太后却觉得这个不重要,看元瑾也更顺眼了,毕竟朱槙愿意娶才是最重要的,她就问老夫人,“老夫人觉得怎么样?先成了礼,等槙儿去了边疆,二姑娘便仍然跟你们在一起,再等他回来就是了。”
老夫人当然也希望越快越好,夜长梦多。谁知道靖王殿下去宁夏卫两年会发生什么变数呢!
老夫人也笑道:“娘娘说的自然好!再拖两年终究不好,我回去便告诉国公爷您的意思,可以先操办起来。”
自然,没有人问元瑾的意思。
元瑾心中腹诽,竟然这么快,她本以为能拖半年,到时候再想法子推脱的!
她不想嫁给靖王,若她嫁了安稳在他身边过日子,自然过不去自己心里家仇的那一关。但若她嫁了留在他身边报仇,说真的,她不想用这种小人行径对付他。
但来得这么快,恐怕是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元瑾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看来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接下来,淑太后要和老夫人详细商议,朱槙便带着元瑾出来了。
“殿下,这事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元瑾出来便低声问他。“我现在还未及笄,倒不如等你去边疆两年之后回来,我们再论亲事吧。”
朱槙看了她一眼,道:“你怕吗?”
怕……怕什么?
元瑾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朱槙继续道:“不用怕,只是先成亲罢了。以后你就可以在我的名头下护着,比给你一个玉佩安全多了,不是别的什么事……所以,你大可放心。”
元瑾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饶是她也脸一红,急急道:“我不是说这个!”
朱槙却笑笑,她自从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就一直在他面前有些拘谨。眼下瞪着他,水润的眼眸露出几分恼意,才是恢复了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
“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朱槙柔和地道,“我还要去见皇上,有急事要说,故不能陪你,叫宫婢领着你在御花园里转转,可好?”
元瑾没说答不答应,朱槙就伸手,招了个宫婢过来吩咐了几句,又留了两个侍卫,才离开了坤宁宫。
元瑾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微微一叹。
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权势滔天的西北靖王,是她的仇人朱槙。但是每每和他相处,又觉得他还是那个陈慎。
御花园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元瑾从小看到大,故只是停在红梅林外停住。
凛冬将过,红梅也渐渐凋萎,雪地上徒留残红。
她突然想起,这片红梅林还是姑母种下的,姑母喜欢红梅,便在御花园和慈宁宫都种了许多。每年冬天红梅怒放的时候,姑母都会吩咐宫人折来,放在她宫中的各个角落。
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元看着凋萎的梅枝,正在出神,却听到身后传来许多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到一行宫人抬着轿撵经过御花园。那轿撵之中竟坐着太子朱询。元瑾和几个宫婢侍卫便退到一旁,屈膝跪下,本来是准备等人过去再走的。谁知那轿撵之中,却传来了一声:“慢。”
伺候的大太监喊了声落轿。轿落,身着一身玉白长袍,束玉冠,面容俊秀的太子殿下从压低的轿撵中跨了出来。他一开始并非发现元瑾,而是先出神地看了会儿红梅。
他嘴角微抿,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知道这位当今太子在想什么。
等到最后他终于收回目光,落到了旁边屈膝跪着的元瑾身上。
朱询走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面容雪白莹润,黑瞳如墨,乌发梳得整整齐齐,戴赤金嵌玉,细金流苏的宝结,又系着一件大红漳绒嵌毛边的斗篷,竟显得像个雪娃娃一般,精致漂亮。能让朱槙看上,果然容色不俗。
他瞳孔略微一缩,便从那个流露情绪的朱询,重新变回了心思缜密的太子爷。
朱询笑道:“原是薛二姑娘进宫了,不过薛二姑娘何必跪我,想来日后,我怕还要叫你一声叔婶呢。”
叫她叔婶?
元瑾觉得,嫁给朱槙还是有个好处,那就是她的辈分终于对了。
朱询跟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和煦,想来是直接将她划为了靖王的心腹一系。他自小就有个特点,一旦他对什么人戒备了,面上他就会显得非常温和有礼,让人丧失警惕。
元瑾站了起来,道:“太子殿下客气,您将来若继承大统,我等都是您的子民,哪里有什么叔婶不叔婶的。”
她语气恭敬,也让朱询看不出端倪。
“薛二姑娘嫁了靖王殿下,自然是我的叔婶了。”朱询却又道:“不过,薛二小姐恐怕还是要小心些啊。我叔叔之前曾娶过一次亲的。只是那位先靖王妃……似乎去得早了一些。”
这元瑾倒是听说过,朱槙十九岁的时候,皇帝曾给他赐过一次婚,还是一个世家贵女。不过那女子只嫁了靖王半年便因病去世。花信之年突然去世,死得是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