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下棋有一个坏毛病,手指总会轻轻敲着棋盘的边缘。并且,只在同一个地方轻轻敲,久而久之,棋盘上便会形成一个小凹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但是指尖的触感是不能骗人的。这凹槽的位置,刚刚好就是她惯用的位置。
难道说!顾珩的心又狂跳起来。
薛元瑾……真的是她吗?
她因为要嫁给靖王了,所以才不现身与他相认。否则何以解释,她跟她的感觉完全的一致,就连这样的习惯也是一样的!
而她现在马上就要出嫁了!
顾珩面色突然变了,他从门口疾走出来,抓了个婆子问:“二小姐去哪里了?”
那婆子被他一吓,伸手指了个方向:“应该是去拜别老夫人了,大人您……您要做什么!”
顾珩却一把放开她,他根本不想跟她解释。赶紧朝着她指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多人同他擦肩或者挡他的路,顾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飞奔去找她,是像她求证吗?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他要抓着她好生的问一问。
问她为什么不肯见他,为什么装作一个陌生人!
顾珩一路疾跑,但到了正堂外时,只见观礼的人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将正堂团团抱住。大家都想垫脚往里看,就是看个新娘子的影子也好。而这时候新娘子盖了销金盖头,正被人背上花轿。
他大喊着阿沅,但是周围人声鼎沸,鞭炮锣鼓齐鸣,根本没有人听得清他在喊什么。他反而被被挤出了人群。她上了花轿之后,便越来越远去,跨过门角不见了踪影。
顾珩绝望崩溃,仿佛那一日,他还看不见的时候,她就离开了他。就是这样渐行渐远。
花轿终于出了府门,铜锣鞭炮声远去,门口的军队亦跟随离开。
顾珩的表情也颓然了下来,手指一根根地握紧。
而不远处,朱询正在花厅中喝酒,亦是欣赏着这新娘子出嫁的一幕。
朱槙娶一个这样的靖王妃,对他来说是各种有利的,他怎么会不高兴呢,所以优哉游哉地来亲迎了。
他觉得朱槙这么精明的人,也会有头脑不清醒,被美色所惑的时候。娶淇国公家的嫡女,或是伯府家嫡小姐,不比娶一个小小的继女好么。当然,这桩亲事于他就很有益了,所以恨不得朱槙能早点娶亲,免得夜长梦多。
终于今天等到了。
他喝酒抬头,却透过窗,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顾珩,他静默地站着,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真是不好形容,但总之不是高兴。
“这倒是怪了。”朱询暗自思忖,跟前来陪他喝酒的心腹道,“你以后多注意一些顾珩,他有些不对。”
心腹低声应喏。
顾珩却提步,慢慢地往回走。
正好迎面遇到了薛青山。
薛青山是认得顾珩的,见他还走着,就笑道:“魏永侯爷怎的还不入席,一会儿好菜可都没了。”
顾珩淡淡地一笑,突然问他:“薛大人,你的女儿,可当真是自小长在太原,没有出去过吗?”
薛青山不知顾珩为何突然问这个,笑容微凝。
他可比崔氏敏感多了,不过他想的是,难道顾珩在怀疑女儿的身份?
他们这些常年在边疆抗敌的人,总是多疑得很。
薛青山忙道:“阿瑾是我自小看大的,的确从未出过太原府一步。侯爷尽可放心。”
顾珩脸上浮出一丝笑。
继而痛苦不已,差点站不住,扶了一下栏杆。
不会是的,怎么会是呢,年岁都不对,地方也不对。
虽然他心里知道,但还是有些无法承受。他定了定心神,不要薛青山的搀扶,缓缓地走远了。
元瑾的花轿却热热闹闹地出了鸣玉坊。
由于靖王殿下用了军队开路,偌大繁华的京城主道,却一点也不挤,一路上畅通无阻,不足半个时辰便到了西照坊的靖王府了。陪嫁的嬷嬷在外低声道:“小姐您准备着,咱们这便到了。”
元瑾才是正襟危坐,将怀中宝瓶抱好,就听得到外头有人唱礼。
她被全福人扶出了轿子,眼前是红盖头,天色又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得到宾客的热议,锣鼓的喧嚣,一时间还真的有些紧张了。
跨了马鞍、火盆、钱粮盆之后,她被扶着去拜堂。
拜的自然是淑太后和先皇,由于先皇逝世已久,便用的画像代替。
元瑾看着大理石的地面,落在红色的纸屑。而他的黑靴就站在自己身侧,以眼角余光看过去,他穿的竟是亲王冕服。被屋中明亮的烛光照着,金线绣的蟠龙都柔和了起来。
她从未见过他穿亲王的冕服。元瑾心想,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
她被扶到了屋中,却不知自己这是在何处,只知是在新房,而周围少不得还有全福人、宫中太妃,世家贵妇说话的声音。但因为成亲的是靖王殿下,无人敢过分开玩笑,只是按了章程压襟、撒帐之后,才有人笑道:“该殿下揭盖头了!”
元瑾一直没有听到朱槙的声音,却看见一柄玉如意伸来,将盖头挑开。
周围的明亮和热闹都向她涌来,她抬起头,看到身着冕服的朱槙,他今日倒是英俊笔挺,果然是人要精装。藩王的冕服衬出他高大的身材。他正对她微笑。屋内烛火明暖,仿佛所有的暖光,都一下子聚在了他的眼中。
朱槙亦是第一次看到元瑾这般的装扮,凤冠明艳,小丫头在这样的装扮下,倒更有种女子才有的妩媚,水眸盈盈,雪腮带粉,比平日还要动人得多,他看到的时候其实略微一愣。
他以前知道她好看,但今天的好看,却是让人徒生占有欲的惊艳。
这便是他的妻了,以后她受他庇护,必会安稳幸福一生。
太妃们又笑道:“殿下,该行合卺礼了!”
很快有婆子端着酒杯上来,那一对白玉儿的酒杯以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盛着美酒。
朱槙是从战场下来的,酒论坛喝。这点酒于他来说太过小意思了。元瑾却打小滴酒不沾,同他的胳膊绕了,刚喝一口就呛住,咳了好半天。将屋中的妇人们俱都惹笑了,气氛才轻松愉悦起来。
这小王妃竟如此的不胜酒力。看起来,倒与靖王殿下十分相配。
元瑾抿了抿唇,还是把剩下的一口喝了。立刻逼自己赶紧咽下去。喉咙就辣得她说不出话来,又咳了好半天。
朱槙心道,她怎么喝个酒就像喝毒药一般。其实她不喝完就罢了,他在这里,又没有人会说她。看这咳得,好似肺都要咳出来了,他笑道,“合卺酒一共三杯,你可喝得完?”
元瑾一听竟然是三杯,更是苦了脸。
朱槙却继续道:“看你刚才喝得豪爽,想必是还能喝两杯的。”
说着招手让下人拿第二杯,夫人们亦不说话,只是笑着看。
元瑾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对白玉儿酒杯,而朱槙则看她。
她盯了杯子好久,随后才决定喝。
谁想她正要举杯,朱槙却伸手,轻巧地将她那杯拿了过去,说:“逗你呢,还真喝。”
这酒可是秋露白,喝了是会上头的。
她怎么就那么实诚,不会说个软话,叫他帮忙么。
元瑾只看他举杯,几杯酒轻松喝完,仿佛这就是白水一般。喝完后他面不改色,甚至没半点上头。
这些混战场出来,酒量可真厉害啊!
朱槙自己喝了五杯,却笑着问她:“你可要解救汤?”
元瑾说不必了,谁喝了一杯酒要解酒汤的!
“靖王妃尚小,不能饮酒也是常事。”太妃笑道,“咱们都退下去,让她好生歇息吧。”说着其余世家贵妇也都纷纷退出去了。
元瑾头一次听到旁人叫她为‘靖王妃’。是冠了他的封号的,是他的正妃。一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抬起头看着他。
朱槙却以为是她还难受,略一挑眉:“怎的,还是我说的对,要解酒汤吧?”
元瑾就瞪了他一眼:“我都说了不要!”
朱槙并不恼,她这性子倒是真倔,不像小户人家养出来的,胆子大得很,他是很喜欢的。
“皇上今儿过来了,我得出去待他。”朱槙低声道,“你坐这儿等我回来就是。”生怕她把自己给饿着了似的,他指了指门外,“若是渴了饿了,你叫人进来。知道吗?”
元瑾应声,等看着他走了。她才打量起四周。
她正坐在一张黑漆螺母罗汉床上,放着大红鸳鸯戏水绫被,幔帐低垂,头上又有三聚五连的红绉纱点明珠宫灯,旁边是崭新的妆台,镜子还用红绸妆点。青色珠帘隔开了里间和外间,外头隐约地看不清楚。
她中午吃得饱,现下并不饿。于是站起来,在屋里四处走动。
外间的装饰很简单,但东西都看得出是常用的。恐怕这里不是新辟出来的,而是朱槙平日真正的居所。
元瑾对于朱槙的一切,都很好奇。
她很想了解这个人的日常起居,也便于今后跟他的相处,和自己想要达成的计划。
靠墙的位置,用红木做了个架子,供了一把断刀,不知是何用意。元瑾摸了摸这刀的质地,又看多宝阁。
朱槙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如何,多宝阁上放的俱都不是名器古玩,而是一些她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却又做了精美的紫檀或是红木底座,将这些东西放了上去。
元瑾一件件地看,直到见到一只箭头,她才眉头微皱。
这箭头,似乎有些眼熟。
她拿了起来看,箭头尖尖,木头那一节已经腐烂了,但是箭本身还是寒光凛冽,杀伤力十足。
元瑾把它翻过来,却在箭头的底部,找到了一个浅浅的符号。
难怪她觉得眼熟,这是萧家用的符号。
这个箭头是萧家的!
元瑾目光一凝。旁人收藏萧家的东西,那都是奇珍异宝,怎的朱槙偏收藏了一个箭头。
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他有何用处?
元瑾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箭头腹部,却找到了一个小洞。
她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当年,她自己找工匠做的箭头,不仅锋利无比,还可以在箭身藏毒。用来阴人再合适不过。
她以前让弩箭手,用这种箭头去刺杀朱槙。
那个时候,靖王朱槙坚决反对太后的藩王封藩制,朝上屡屡有他的人出来直谏,弄得太后烦不胜烦。元瑾便想到了这个办法,这是她离刺杀靖王最成功的一次。
“你又在看什么呢?”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元瑾回过头,竟看到是朱槙回来了。
她问:“殿下不待客了?”
朱槙才发现,她手里拿的竟然个箭头。
她一个女孩家家,怎么老喜欢这样的东西。朱槙从她手里拿走箭头:“又翻我东西!”
“殿下留着这个做什么?”元瑾问道。“你这里像个旧货兵器铺。”
朱槙摩挲着这枚箭头,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这箭的主人竟差点真的杀了我,所以留着做个纪念罢了。”因两人自今日开始,关系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朱槙便根本就不瞒她。
“谁能差点伤您?”元瑾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槙缓缓道:“你可知道丹阳县主?”
当元瑾从朱槙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封号时,心中暗自一跳。
靖王朱槙,竟然是记得她的!不枉费她辛辛苦苦地刺杀他这么多次。
她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丹阳县主不是久居深宫么,怎么能伤了您的?”
朱槙说:“她因是太后唯一的侄女,故自小教养得比男孩也不差。算计了我许多次。”
“如今她死了,您该高兴了吧。”元瑾突然笑了笑问。
朱槙又是一笑:“我见也没见过她,谈不上高不高兴的。只是这人偶尔能与我旗鼓相当,故记得罢了。”
元瑾心道,你已经见过她许多次了,她现在就站在你面前,还已经嫁给了你。
并且还在死不悔改的与你做对。
朱槙见她突然沉思起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就道:“你累了一天了,是不是该安寝了?”
安……寝?
元瑾突然注意到这二字,抬起头看着朱槙。
第53章
烛火明灭,室内岑寂。
元瑾头上的发饰都一一取了下来。紫桐接过温热的帕子替元瑾擦脸,再涂上香滑的栀子香露。最后换了件绣荷花的窄袖长衫寝衣,料子软和,颜色清雅。
一番收整之后,元瑾未绾的长发披在身后,肤色不施脂粉却白中透粉,肌肤生香,更称得她新嫩秀丽。
“娘娘,奴婢们就在外头守夜,您有吩咐叫我们便是。“紫桐在她耳侧低声说。
她们只是陪嫁丫头,并非通房。故主人同寝时不应当留在屋中。
元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颔首由她们退了下去。
屋内一片安静,朱槙还在沐浴洗漱,净房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和水声。
元瑾长这么大,却是头一次与男子夜间独处一室,更何况,这个男子还在今夜成了她的丈夫。
她坐在嵌象牙的镂雕锦绣花开的圆凳上,觉得手心微微的出汗,心也跳得很快。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
元瑾觉得,她须要转移注意力。
她把目光放在了内室的陈设上,他的起居之处跟他一般,收拾得很简单。靠墙的长几摆着两座烛台,龙凤红烛正燃着。旁边是方架,搭着他换下来的冕服、革带。
另一旁是件金丝楠木的衣橱。虽是整块的金丝楠做成,却没有丝毫的珠玉金银装饰,只有种金丝楠本身木中带金的光辉,非常古朴低调。其实他屋中的陈设多半如此,除了临时给她制的那一套嵌金带玉,很是华贵的妆台。
衣橱半开未关,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物,帽巾。衣橱内有个极小的抽屉,以一把铁锁锁着,却不知道放的是什么。元瑾暗想,朱槙这般身份,总不会在衣橱里藏银票吧。势必是什么要紧之物。
不过,究竟会是什么呢?
她虽然好奇,却没有现在就打探的心思,反正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