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海心生骇意,在场余人又有哪个不为她震惊?
饶是明月舟亲眼见识过长陵出手, 但在顷刻之间就瞧出四大长老的破绽,将他们一一治服,如此身手已经不能单单用“高手”二字去形容了。
叶麒却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她在荒村中与徐道人的那场比试。
同样是比试, 当时的长陵是进退有序、十拿九稳,但眼前的长陵似乎全无章法, 但又乱中带着陷阱——然后一招即中。
总觉得像是竭尽心思用一种最不费力的方式去对决一样。
长陵稳稳当当的落在地面:“哦,大师怎么插手了。”
圆海道:“姑娘出手狠辣,挑断我两位师弟的手筋不说,方才老衲若不出手, 怕我圆空师弟此刻已然丧命。”
“比试之前只说不能杀人没说不能伤人的,至于这位圆空大师……”长陵无辜道:“我本就是怕下手太重,故而把刀放在一旁,你不出手,我也打算救人的……”
“你……”圆海简直被长陵堵的说不出话来,适才她一脸杀气的说什么“见血”“耗不起”的,现下看来,这姑娘十之八九是算计好了,才会定下“插手便算输”的规则。
但是,这比武场上风云骤变,区区一位年轻女子,怎能如此预知和笃定呢?
念及于此,圆海对长陵又有几分钦佩,合十道:“好,老衲愿赌服输。”
“方丈师兄……”
圆海抬手,示意圆空等人不必多劝,“既是早有约定,岂有背弃之理?不过,姑娘有言在先,你只能带贺侯离开。”
长陵道:“放心,就算是大师叫我把多余的人领走,我都没有那个闲功夫。”
八派掌门听到有人说他们“多余”,瞬间变了颜色,尽管他们原本也并不指望长陵能将他们救走,路天阑喝道:“老子还不稀罕嘞!”
长陵将勾魄刀从地砖里拔出,又转眸看向叶麒腰间,叶麒会意,将刀鞘取下递上前去,长陵还刀入鞘,掷给明月舟,“这刀我用的不惯,替我物归原主吧。”
明月舟接过勾魄刀,一时愣住。
长陵问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
事已至此,他心知自己已无力阻止,方才看长陵与四大长老殊死搏斗,又无比庆幸她毫发未损,说来也奇,之前的满腔愤懑好似都随着这一架淡了稍许,他低头道:“也罢,当日贺瑜要置我于死地,是你救了我,也因此坏了他的计划,今日我要杀他,你又救了他,不管怎么说,这笔账,可算是扯平了。”
说完,他抬首看向叶麒,发现叶麒正望着自己淡笑不语,于是道:“贺小侯爷,下次见面,可不要再是这般狼狈相,省的人家说是本王欺负病弱之躯。”
叶麒笑盈盈的拱了拱手:“多谢小王爷关心,你回到雁都后也要多多提防身旁人,出门记得带保镖,不要太过信任自己的身手。”
明月舟扬起的唇角没稳住,打了个抽。
长陵实在看不下这两个小毛孩的无聊之举,冷冷瞥了明月舟一眼道:“我要是你,现在已经在赶回沙州府的路上了。”
明月舟一噎,长陵头也不甩的往前道:“还有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叶麒忙跟上前去,没走出两步,长陵又停了下来,她将指尖鎏金戒解下,递给明月舟:“既然扯平,戒指还你。”
明月舟却不肯接,“本王送出去的东西,绝无收回来的道理。”
长陵皱了皱眉头,“你这戒指来头不小,若是给我随手一丢或是拿去当了,怕也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为什么要丢掉?”明月舟一听急了,“你不喜欢么?”
长陵:“我从来不戴首饰,留着也是无用。”
明月舟哑然。
这鎏金戒意义非凡,整个大雁不知有多少女子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眼前这个女子却只把它当成是一件碍手的首饰……明月舟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他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长陵看他双手执拗的背在后头,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于是直接将鎏金戒扔到他怀里,明月舟接住时才反应过来,又将戒指重新塞回长陵掌心,“要出雁境,有这鎏金戒行事也会方便些。”
长陵一怔,明月舟已不动声色的缩回了手,眼神不自然的飘到一旁,“不过,这戒指要是落入他人之手或有不便,就请……请姑娘暂且替我保管……”
他堂堂一个王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这一番别别扭扭的话,就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都得听出点什么来,偏生长陵在这方面迟钝的可以,想一想这鎏金戒确实有助于她离开雁城,于是点头道:“也行。”
明月舟闻言不禁眸色一亮,“那,待我处理好……手头的事,再亲自去中原找你拿回……”
“随便。”
长陵不再磨叽,径自跨步向前,寺中诸人都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叶麒回头瞥见明月舟一脸的不可言说,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他硬生生的将快要涌到喉边的甜腥吞了回去,加快步调与长陵比肩而行。
初升的旭日为远山近岭抹上了一层瑰色。
他们出了大昭寺便一路向南面走,下山的时候已经没有看到什么雁军,明月舟倒还守信,说退兵就退兵,说放人也没再找人使绊子。
只是带上一个“身残志坚”的叶麒,长陵的脚程根本快不起来,这荒郊野岭别说是匹马,连头驴子都没见着,奔了不到五里的路,她也有点虚脱,就着溪边坐下饮了几口水,见着溪里有鱼,转头问叶麒道:“这里有鱼,你会不会烤鱼?”
叶麒身为一个濒死之人,临死之前没能找个地方好好躺着也就罢了,好几次以为自己会这样撅过气去,这会儿终于能够躺尸在地,听到长陵说什么烤鱼,登时头晕目眩道:“姑娘……现在就是把一只烤好的鱼摆在我跟前,在下也是无福消受了……”
长陵蹲下身替他搭了一下脉,倏地收了手道:“啊,你是真的马上就要死了。”
叶麒听她说“要死了”的语气和前面的那句“这里有鱼”别无二致,感觉自己连苦笑的笑不出了:“我早说……救我很亏的……”
“我救你是有话问你。”
“猜着了。”叶麒喘了一口气,“一出寺,我不就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你早问,我早答完了,现在问,我随时答一半就与世长辞了……咳咳咳……”
长陵:“我担心他们发现兵临城下只是你耍的诡计,就走不成了。攻城是真,只是攻不了城吧?”
叶麒闻言诧异的掀起眼皮,“你怎么知道?”
事实上,越家军也想过攻打沙州府,中原的兵马要想避开雁军的斥候,可走云白山的险道埋伏于麓谷中,麓谷虽然能够掩人耳目,至多也只能藏身三万人,而三万兵马攻城是远远不够的。
是以,十二年前的付流景坚决反对过她用这个方法攻城。
想不到十二年后有人和她想到过一块儿去……还给他蒙混过关了。
叶麒见她不答话,不再追问,他能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忽,勉强笑了笑道:“都不重要了,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长陵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那枚环玉,问:“玉是从哪来的?你为何要把它交给……那个叫长陵的人?”
叶麒听到“长陵”两个字,眸色微微一沉。
“姑娘连十六年前的南丘一役都知道,不会没有听过越长陵的名号吧……我这枚玉,就是要交给她的。”
长陵眼神变了变,叶麒道:“十一年前泰兴一役,越家两兄弟为雁军所害,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巧的是当年我也在那儿附近,更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越长盛……”
“你救了越长盛?”长陵惊了,声音都颤抖起来,“你说、他没有死?”
叶麒神智迷离,没有留心长陵的失态,兀自道:“他身中剧毒,心脉俱裂,活不成了……但他告诉我,只要付流景活着……越长陵就很可能也活着……他……咳咳,他给了我半柄扇子和一枚玉佩,说这两样东西背后藏着一个秘密,只要交给付流景或能解开,只有解开……才有可能救的了越长陵……”
长陵听到此处,整个人剧烈的晃了一下。
原来大哥,直到临死之际,还惦记着要救自己,更深信不疑的把最重要的信物托付给那个人……那个与沈曜合谋害死他们越家的罪魁祸首。
“……我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总算找到了付流景,他还活着,她可能也活着……我心中……很是高兴……但我、我有些私心,想亲自把玉给越长陵,便只把那半柄折扇交给了付流景……可是,没曾想……”
话声忽然卡住,叶麒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始喘着气,长陵焦急的握住他的手,颤声问:“什么?!”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叶麒眨了眨不堪负重的眼皮,眼前是白茫茫的光,不知那是白云的色彩还是他幻觉,他能感受到一股热气源源不绝的涌入他的体内,他有些困惑,又有些迷茫,“从一开始见到姑娘,就对付流景的事十分着紧……我想你也许认识他……若见着他……能否……帮我把玉给他……”
叶麒声音越来越含糊了:“他没有玉佩……救……”
救不了她的。
长陵眼见他就要挺不住了,情急之下摘去面罩,脱口而出道:“不许闭眼!你睁大眼好好看看,我没有死……我就是越长陵!”
风刮的树丛哗哗作响,没有掩住长陵的声音。
叶麒阖上的睫毛颤了一下,然后,极缓的、极力的睁开。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常见问题解答——
1、关于老付:不要再问他为何不是男主了,不论这段“虐怨情仇”会不会“追悔莫及”,都跨越不了越家军的仇。他最大问题不是杀错人,而是不应该联合沈曜牵涉无辜,君子报仇,假手于人已不光彩,牵涉的无辜生命,这才是难以跨越的鸿沟。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这个角色,我看小说、电视的时候,也痴迷顾惜朝、也心疼欧阳克、倾心叶孤城,不是男主也可以有血有肉不是么?
2、长陵武力值依旧,只是不能擅自动用内力,用了之后会有一个缓冲期才发作。有看过笑傲江湖的童鞋应该记得令狐冲整本书几乎都在受内伤,但是单靠独孤九剑依然能够挑战群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个设定几乎在武侠小说里都通用。
第三十一章 :五毒
长陵整颗魂还没有从越长盛的临终嘱托抽离出来, 就看到叶麒的眼睛一张一闭,又重新拢了回去。
她甚至没看清楚他的眼神。
呆了一瞬, 她忙伸出手去探叶麒的脖颈,触到跳动时才稍稍缓了一下。
没有什么斟酌的时间了,此人断气在即,是生是死, 全凭她一念之间。
换作是十一年前,她多半不会踟蹰,而今非昔比, 大昭寺内她拦下圆海的那一掌后,丹田内力即如沸水般翻滚,是以, 在与四大长老比斗之时她尽量不去动用内力, 总算她架势十足没有露出破绽,这才侥幸逃脱。
以眼下叶麒境况, 至少得传他一成功力才尚有希望助他脱险——长陵自己也没底,当日楚婆婆只说她不可擅用内息,没说过能不能渡送内力。
她五内一片混乱。
那半柄扇子还有玉环的事她闻所未闻, 何以大哥认定这些东西能救她?贺瑜既是最后一个见到大哥和付流景的人,他若死了, 这谜团恐怕就要石沉大海了。
她默默看着叶麒,心中暗道:“纵是不为着追查当年的事,这傻小子能为大哥一诺奔波十年,死到临头都还惦记着把玉转交给我, 单凭着这一份恩德,我也当回报才是。”
念及于此,她将叶麒扶起,让他人侧靠在树下,她盘膝坐于他身后,便如十一年前在泰兴军营里那般,伸指点住他几处穴道,慷慨的以真气贯通他周身经脉。
长陵知道自己是在搏命。达摩心法虽然是天底下最为霸道的内功,但素有疗伤之效,不过须臾,便奇迹般的恢复了些许血气。
如此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接收的人勉强算是好了点,白送的那个脸色反倒难看了起来。
原本输送内力是个循环的过程,真气游走而出,得有新的及时补上,但凡中断或是分岔,随时冲破气门散功而亡。自然,控制真气于长陵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唯独忘了一点,楚天素曾经说过,她之所以能够躺在冰洞之内一十一年不死,全仰仗体内真气周转使她心跳未止——她的身体气力,她的一呼一吸,皆拜她内息所赐。
换而言之,真气流逝就意味着生命的流逝。
初时长陵已开始察觉气力疏散,她微微一愣,登时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若当下撒手尚能自保,只是不能尽驱叶麒经络瘀气,前头一番功夫也都是白费。
她决心既下,就不再有丝毫犹豫,真气仿似溪水潺潺延着她的掌心流入叶麒体内,每多传出一分,自己气息也就虚弱了一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涔涔冷汗打湿了她整个背裳,渐渐地,连意识也开始混沌起来,长陵满脑子想着再撑一炷香就好,可愈是虚弱真气流的愈慢,一炷香后又是一炷香,也不知最终到底有没有打通叶麒的手少阳经。
反正她是连自己什么时候晕了过去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么从日影偏西躺到了薄暮沉沉,眼见天色要黑,不时能听叫野禽嚎叫的声音。
荒野处处皆萧瑟,唯落晖零落,遍地生寒。
山坳之下,出现了五个身着羌族百褶裙的少女。她们手持苗刀,一手划开挡路的杂草,一面信步向前,每个人背上的箩筐内都堆着好几只色彩斑斓的幼蛇——一看就是剧毒无比。
走在当先的女子看去约莫二十四五岁,应是这几人中年龄最长的,看身后的人举止怠惰,冷冷道:“都别磨磨蹭蹭的,天黑之前赶不回去,门主怪罪起来,别再让我求情。”
“箐答师姐,这都走了多久的路了,我们压根没怎么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