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品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大概和她年轻时那句“我不杀无名鬼”差不多意思,只是谦逊了不少——她将嗓音压低成一个男声,回道:“死在我手下,便不算冤枉。”
徐来风轻轻“咦”了一声,下句话还没来得及从嘴里蹦出,就看到长陵凭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摇扇的手倏地一顿,只觉得身畔方寸之地,好似被一团轻风所围,对方身手之快,连一道实影都看不清。他将手中扇一合,眼珠子来回转了两次,就在第三次的时候,突然后手回护,扇柄生生抵住了短剑的凌厉一刺。
身后的长陵一呆,方才她这一招“风卷云残”乃是自创剑法中的最快一手,讲究的就是出手如风,最后一刺虽只使出了三成内息——但过去她用这招时也从未对人超过三成,从无失手。
徐来风倏然旋身,手中折扇“唰”地一开,骤地扫出一道飓风,犹如大江奔流、触山决堤,长陵倒跃而避,飘到了数丈之外,而她方才所站的身后——地面上的石板已碎成了长长一大片,掀土而出。
“我以高手之礼相待,阁下却还留了手……”徐来风嘴角噙起笑意,“会不会不大妥当。”
不过是短接一招,就能看出她有没有留手,看来此人的眼力比内力更为惊人。
别说是复生后,她横行江湖的那几年,如此段位的高手,都没有见过几个。
长陵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浮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跃跃欲试,她长臂一甩,短剑“嗡”钉在了边铺的木门之上,沉声道:“那就姑且过上几招吧。”
徐来风一震,随即也将自己手中折扇丢到一边,大笑道:“爽快!”
瞬息间,空旷的窄街之上激起尘土无数,两道残影走转腾挪,分明无一人沾地,整条街的地面都在呼啸声中震颤不休,徐来风的掌风看似藏拙于巧,实则绵里藏针,处处设陷,而长陵……她整个人都像是带着一股刚烈之气,不论对方出何奇招,自成风雨之象。
徐来风遇上如此对手,当真是又惊又喜,只想着二人各逞绝学,斗个酣畅淋漓再说。哪知越往下打,不论自己如何攻袭,对方皆是举重若轻,难以撼动,而对方的攻势,竟如江海无常,端端无法阻拦。
然而长陵此时并没有他看过去那么举重若轻,她下的三次杀招,都被徐来风一一拆解,五成内力几乎快要使全——已有些疲意了,若再不能将这小子掰倒,怕是顷刻之间就要反客为主。
这节骨眼,再也顾不上遮掩什么了,她身形骤然一纵,如渡天河,盘旋于空迅疾绕转半圈,指尖倏忽间生出凛然剑气,将万物归藏其中,一指而下——
徐来风仰头之际,但觉一眼天地有如霜降,任你观音千手,也无处躲藏。
释摩功法第五重,名唤“渡魂”,渡魂出,则有死无生。
长陵落地,眼看着这个年轻人撞穿石柱,整堵墙面轰然倒塌,淹没了那具肉体凡胎。
狭窄的街巷恢复了死寂,落针可辨,长陵无悲无喜的转过身,正欲迈步离开。
突然间,听到“咔啦”一声,是碎石滚地的声音。
长陵回过头,但见那坍塌的砖墙之中,那人慢慢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出几步,抬手一抹唇角边的鲜血,看着露齿一笑,“有意思,看来是我疏忽了,这一次,轮到我使出全力了。”
第五十八章 :合作
这世上, 能在“渡魂”下活命的人, 长陵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沈曜, 因她那柄剑被人置换, 一招未落便戛然而止;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位徐岛主了。
平心而论, 换成她自己挨了刚才那么一击,至少得趴上个一天一夜才有苏醒的可能。
此人之耐打程度真是个中翘楚,要是能用来喂招,想来对增进自身武功大有裨益。
徐来风还不知眼前这名黑衣人正用一种看“沙包”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刚往前踏出一步,忽听长陵道:“你武功很好, 为何要替荆无畏办事。”
“我不为任何人办事, ”徐来风往前走出两步, “只是在东海寂寞, 才想来凑凑热闹, 可惜你们这儿的武林大会规矩太多,非中原人无法参加,而荆将军恰好给了这个机会,那我,何乐而不为……”
话说完, 右手微微一屈——是要动手的架势,长陵低头笑了一声:“中原武林那帮怂蛋,还不配当你的对手。”
“阁下这是在夸我?”
“除非我去。”长陵一字一顿道:“否则你在武林大会上,是找不到对手的。”
徐来风一怔,这话要换成是别人来说, 必定会被当成是逃命的诡辩,但他才与此人对过手,听到此言却不意外,只道:“既得高视,何不现下就一较高下?”
“惭愧。”长陵一手负在背后,悄无声息的攒着内息,“我受了点伤,能使的内力实在有限,方才不过用了三成,现下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眼睛眨也不眨的将五成说成了三成,可以说初步迈入吹嘘界的大门了。
徐来风被“三成”撼住了一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阁下是想与我约战武林大会?”
长陵挑了挑眉梢,“徐岛主若想趁现在就将我铲除,那么,不妨动手试试。”
徐来风笑了一下,“这话锋一转的,现下若是不肯放过你,倒还显得是我乘人之危了。”说着,他放下手,做出了罢手的姿态。
“好。”徐来风道:“既要约战,还请阁下能以示真容,否则,到了武林大会,又岂知哪个是你?”
见他一口答应,长陵倒是有些意外,只是摘下面巾却是万万不能,“我既蒙面,当是不愿透露身份,到武林大会之日,自会暗示。”
“那我恐怕就不能如阁下的愿了……”听得此言,长陵体内积蓄已久的内力正要迸发,但见徐来风伸出一根指头道:“除非,你给我一句暗语,或是手势……”
长陵:“……”
话音未落,长陵耳根一动,一股仿若移山倒海之力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徐来风蓦地一甩袖子,汹涌一掌毫不犹豫的推了回去,两掌骤然交抵,他才看清这背后突袭之人竟然是刚才在屋顶上被三围一的另一个黑衣人。
也不知这人是如何脱的身,又是如何追至此处,单是这一对掌带出的黏糊劲,就跟一头能缠着人的章鱼爪似的,令他一时之间想撤手都撤不来。徐来风没来得及道一句“我和那位握手言和了”,就见那黑衣人将一柄匕首往前一掷道:“捅他!”
长陵接过匕首,愣了一愣,那黑衣人好像自己的身子也僵着,无法动手,只催促道:“我撑不了太久,快!”
徐来风被这节奏吓出了一脑门的热汗,“不带这么玩……”
“的”字未出口,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地。
长陵蹲下身,伸手从他怀中掏出那半柄折扇,黑衣人看她只是把徐来风敲晕了,问道:“不杀他?就不怕过后被他认出来?”
“我不喜欢背后捅人刀子。”长陵将那匕首抛还给那黑衣人,瞥了他一眼,“这么说来,你认出我了?”
那黑衣人走到边上那家铺门边,将那柄短剑拔了出来,平平开口道:“这剑是我弟的,而我弟根本不会用短剑。”
“……”短剑是她临出门前顺手捎上的,现在一看,才想起来是前几日符宴旸黏着她学武的时候带去的。
长陵定了定神,“是你?”
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清隽的面庞来,“嗯,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符宴归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待听清是荆府追出来的人马,对长陵道:“要不要挪个地说话?”
符宴归右臂受了刀伤,伤口颇深,用衣带紧紧的扎了好几层仍在渗血,这城郊地处偏僻,就着湖边草地摸了一路也没看到什么能止血的草药,长陵走累了,靠着树边坐下道:“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疗伤吧。”
“荆将军已派出宿卫全城搜人,现在要是回去,怕是还没回到府里就会被拦下,”符宴归在湖边就地一坐,“待天亮时还找不到人,他自会收队。”
“为什么?”
“我想,他应该会急着上朝,好看看有谁缺了席……”符宴归又撕了两条布带往胳膊上裹去,“天亮前,便会有人把朝服送来,我直接进宫便是。”
长陵静静的看着符宴归片刻,缓缓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看出来什么?”
“我不是荆南絮。”
在屋顶时,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的佩剑,正常人的认知之中哪有父亲会伤害女儿的道理?而他第一反应是让她先走,可见他很清楚她是不能留下的。
“羌水初遇时,你晕倒了,那时我就看出来了。”符宴归淡淡道:“你脸上没有易容、也没有换皮的痕迹,怎么可能会是南絮。”
长陵:“你既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何始终没有说破?”
“最初只是好奇,一个能徒手杀死五毒门主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我以为只要错认下去,你会找机会逃走,到时再派人暗中跟踪,答案自能揭晓……谁知你就这么随我来了金陵,不瞒姑娘,我一度还怀疑过你是为我而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你转眼就去了荆府。”符宴归转眸看向长陵,“想来,你本就是冲着荆无畏而去的。”
长陵露出两分震惊的神色——不惊是不可能的,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哪知自己每步脚印都无声无息的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此人城府之深,确是令人不寒而栗。
“可你并没有揭穿我,还处处维护于我,今夜你甚至亲自夜探将军府。”越是如临大敌,长陵的脑子反倒清晰了起来,“你与荆无畏的关系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和睦吧。”
符宴归闻言,深深凝视着长陵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看错人?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只听他道:“我们合作吧,除掉荆无畏。”
此时湖边雾气未散,银色的月斜洒而下,落在符宴归半张脸上,端有些高深莫测。长陵怔住了,问:“你贵为当朝丞相,深得皇帝的器重,武功也十分高强,你想对付荆无畏,何必找我?”
“荆将军手握东夏兵马大权,便是皇上也要时时看他的脸色行事,欲要将其铲除,又岂是得圣恩宠就能轻易做得到的?”符宴归道:“但是你不同,你是荆无畏的‘女儿’,而他现在又迫切的需要你这个‘女儿’助他成事,所以,你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需要我?”长陵没听明白,“为什么?”
符宴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是否愿意合作?”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信我?”
“敌人的敌人就可以是朋友,”符宴归道:“只要目的相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眼力、胆识皆是过人且看上去足够坦白……确实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只可惜……
“我从不与人合作,”长陵站起身来,“符相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是为了查出那半柄折扇的下落接近的荆无畏,还是……”符宴归突然问:“你与他有仇,想要夺取他的性命?”
长陵看了他一眼,“什么理由,很重要么?”
“若是前者,凭你一己之力,是查不出来的。”符宴归也站起身来,“如果是后者……荆无畏敢把一个五毒门的女儿接回家中,若毫无防备之心,便不是他的作风。纵是姑娘武功不俗,可有想过他死之后荆家兵权由何人接手?荆灿此人之毒辣,比之荆无畏有过之而无不及,除非姑娘已经做好了得手之后立即逃亡东夏的准备,否则,我奉劝姑娘切莫鲁莽行事。”
“这话算是忠告?”
他微微一笑,“不,我只是不愿意失去一个绝佳的合作伙伴。”
长陵不以为意,“敢问符相一句,你又为何想要除掉荆无畏?”
“若姑娘愿意协作,我当然可以据实相告。”
长陵“哦”了一声,“那还是免了吧。”
她走出几步,听到符宴归在她身后道:“长亭姑娘可以慢慢考虑,我等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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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府因为刚才那一出事故乱成了一锅粥,府内的丫鬟、侍从来回奔走,吓得不可开交。
是以,长陵从北厢后墙翻身而入,再装作是被惊醒出现在院落的样子,也没有引人怀疑,恰好薛宁玉来了一趟,看长陵一脸不知所以然,忙解释道:“府里进了贼人,已经逃出去了,你爹正派人前去追捕,你赶紧回屋去,天亮之前就不要随便出来了。”
长陵回到屋中,耐心地贴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到薛宁玉一行人脚步远去,这才栓上闩,回到床帐内掏出那半柄折扇仔细端详。
从扇面的撕痕来看,应是被对半撕开,扇钉微微弯曲,而扇骨未散,看上去像是有人从中一下拗成两截,确实仿的惟妙惟肖——扇面上提着两句诗词:北阁闻钟磬,南邻松柏香,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长陵看了三遍,以她有限的文才造诣,实在没瞧出这诗除了讲山讲水,还有什么玄机。
越家的伍润的徒弟?她从小到大,别说没见过“祖师爷”的灵牌,就是听都未曾听闻……荆无畏该不会是为了忽悠那几个头脑简单的武二代,胡编乱造弄了个假折扇吧?
但是大哥将半柄折扇托付给叶麒又确有其事……
徐来风的那一段推断,倒是值得推敲——倘若当年付流景害她,只是为了报仇,那么他连同沈曜一起谋算大哥,极可能是为了得到那半柄折扇——只是大哥在临终之际非要叶麒将那折扇交给付流景,这又是何缘故?
长陵伸指掐了掐眉心,又开始细细琢磨起今夜所发生的事来。
符宴归提出所谓的“合作”,她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但如他所言,荆无畏身边高手如云,在没有周全的计策之前,确实不该轻举妄动。更何况……越家的旧物都给他藏起来了,关于伍润的传闻,还有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都与昔日的越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是……她能把这些要物找出来,或许有些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