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母亲。”俞婉欠身行礼。
陆太太笑道:“咱们两家离得近,你吃了晚饭再回来也行。”
俞婉道:“还是早点吧,家里也没什么事。”
陆家是南城大户,家里几位爷每人都有自己的汽车,还养了几辆黄包车,以俞婉的身份,回娘家当然只能坐黄包车。她与秀儿并肩坐着,车夫一路小跑,绕了小半个南城,终于来到了俞家所在的永平巷。
“就停这里吧,下午四点再来接我。”黄包车刚拐进巷子,俞婉便对车夫道。
“是,大少奶奶。”车夫稳稳停了下来。
俞婉与秀儿下了车。
永平巷是条老巷子,街上铺着起伏不平的青石板,有的青石板已经松了,雨天踩上去会挤出泥水,一不小心就溅得鞋子裤腿都是泥点。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地上的青石板干干净净像水洗过一样,巷子里行人稀少,都是老面孔。
“婉婉回来了啊。”有熟悉的长辈笑着与俞婉打招呼。
俞婉一一回应,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慢悠悠地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俞家了,前面是间铺面,门前挂着“俞家裁缝铺”的牌匾。
俞婉的父亲是裁缝,手艺精湛,俞父在世时,俞家生计还不错,俞婉也读了两年书认了许多字,可惜好景不长,俞婉十岁那年,俞父染了一场急病,治了三个月就去了。俞父的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积蓄,少了他这个脊梁柱,俞家的裁缝铺生意一落千丈,好在俞婉母亲宋氏绣工精细,留下了几位老主顾。宋氏一个寡妇要养三个幼子,常年忙于针线,累出了一身毛病,明明才三十五岁,看着却比陆太太还要苍老。
俞婉跟着母亲学了一手好绣活儿,长大后开始帮母亲分担差事,去年她替母亲跑腿,将做好的衣裳送去一位老主顾家,巧遇在那里做客打牌的陆太太。陆太太当众夸了她的容貌、绣工,然后没过多久,陆家就登门提亲了。
俞婉与母亲都觉得受宠若惊,就算陆子谦是养子,她寒门小户的也配不上的。
但陆家提亲态度诚恳,娘俩没有理由拒绝。
俞婉带着美好的憧憬走进了陆家,却没想到,短短三年后,她就死在了她与陆子谦的卧房。
昨日哭够了,现在再记起旧事,俞婉心里还算平静。
铺子门关着,俞婉上前推开。
宋氏正坐在柜台后缝制衣裳,门开了,光亮传进来,门口站着两个姑娘。宋氏眼睛不好,使劲儿眯了眯,才认出来人乃自己的女儿!
“婉婉!”宋氏惊喜地站了起来。
俞婉看见消瘦的母亲,心里一酸,强忍着才没有哭过来,掩饰般地埋怨道:“娘怎么又在做活儿了?”
她与陆子谦的婚事,陆家给了丰厚的聘礼,足够母亲安度晚年了。
宋氏拉着女儿的手笑:“娘忙惯了,闲不住,婉婉放心,娘接的活儿不多。”
俞婉才不信。
宋氏关上铺子门,热情地领着女儿主仆去了后院。
俞婉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凤时今年十三岁,在学校念书,二弟凤起刚八岁,也去学校了,这还多亏了俞婉的婚事,否则宋氏根本无法同时供两个儿子念书。也正是因为两个儿子读书花费大,宋氏才舍不得休息,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秀儿帮忙收拾院子去了,宋氏在屋里与女儿说贴己话:“怎么突然回来了?”
俞婉靠在母亲怀里,小声道:“想娘了。”
宋氏笑,搂着女儿晃了会儿,叹气道:“想归想,你现在是陆家的媳妇,回来太勤不合适,对了,子谦对你怎么样,这刚成亲就出远门了,他有给你写信吗?”
脑海里浮现陆子谦温润如玉却只让她觉得冷漠的脸,俞婉意外地发现,再想到那个男人,她竟然什么感觉都没了,不恨不怨,更无思念,两人之间剩下的,只有那个谜团。
“他对我挺好的,前天才寄了信回来,还送了广州的特产,我给娘带来了。”与所有懂事的子女一样,俞婉只报喜不报忧。她想与陆子谦离婚,但这事得陆子谦、陆老爷夫妻开口同意,跟母亲提也没用。
俞婉一一打开桌子上的礼物,高兴地给母亲介绍。
晌午凤时、凤起兄弟俩回来了,看到姐姐,两个男孩子都很开心。
十三岁的凤时已经有了稳重少年的气度,悄悄问姐姐:“姐,你在陆家过得好吗?”
俞婉笑:“很好啊,你看姐姐都胖了。”
凤时没看出来,少年郎在学校体会过来自富家同学的冷嘲热讽,他目光坚定地对姐姐道:“要是有人欺负你,姐你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俞婉险些落泪,多好啊,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还有母亲弟弟们。
饭后两个弟弟又去学校了,俞婉坚持帮母亲做衣服,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
陆家的车夫如约来接她。
宋氏恋恋不舍地将女儿送上车,黄包车拐出永平巷,俞婉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家门口,夕阳将母亲娇小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白墙灰瓦闯入视野,母亲不见了。
俞婉垂下眼帘。
陆子谦算什么,他心里没她,她也不再强求了,为了家人,这辈子她一定努力活着。
黄包车渐渐来到了南城主街,人多车多,显得路都变窄了。
俞婉还想着家人,眼里只有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忽然间,后面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没等俞婉反应过来,身下的黄包车猛地一歪,她与秀儿一起随着车倒了下去!秀儿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俞婉摔在了秀儿身上,手心擦地,火辣辣地疼。
周围人语喧哗,秀儿顾不得自己,手忙脚乱地扶俞婉:“大少奶奶,你没事吧?”
俞婉摇摇头,在秀儿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俞婉皱眉朝车内看去,不期然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那眉峰如剑,黑眸凌厉,几乎就在俞婉认出他的同一秒,他的目光也从倒地的黄包车移到了她脸上。
俞婉本能地低下头,拉着秀儿让到一旁。
秀儿倒想骂车主一顿的,可她也认出了车里的男人,震惊地道:“四,四爷?”
陆季寒并不认识秀儿,也没听见秀儿说了什么。
“开车。”他冷冷吩咐司机。
司机见秀儿主仆没事,心安理得地发动汽车。
黑色汽车从俞婉面前经过时,陆季寒漫不经心般看向窗外。
小女人梳着妇人发髻,但怎么看都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脸颊白嫩,杏眼低垂,怯怯的。
第3章
俞婉左手手心擦破了皮,倒没有受其他伤。
车夫默默地拉着车,秀儿用帕子帮俞婉清理了手心,这才小声解释道:“大少奶奶,刚刚车里的是咱们家四爷,四爷,四爷脾气比较大,您别跟他计较。”
俞婉二月里与陆子谦成婚,四爷陆季寒当时在军校,并没有回来喝喜酒,所以秀儿理所当然地认为,俞婉并不认识陆季寒。
但重生的俞婉,对陆季寒的身世一清二楚。
陆老爷一共纳了三房姨太太,大姨太、二姨太都是名门闺秀,家里也有些背景,只有三姨太出身青楼,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才女,但在这个依然讲究身世的年代,三姨太一进陆家,就受到了其他妻妾的排挤。
据说三姨太死得蹊跷,其中内情俞婉就无从得知了。
三姨太一共生了两个孩子,除了陆季寒,还有个今年刚刚十三岁的三小姐陆薇。兄妹俩的性格却是截然不同,陆季寒冷漠无情,经商手段果决狠辣,妹妹陆薇则像一朵开在阳光下的娇花,爱说爱笑,心地善良,乃陆老爷最宠爱的女儿。
至于陆老爷对儿子们的态度,养子陆子谦一直跟着他做生意,对陆家门下的产业最为熟悉,二爷留学归来当了医生,三爷在南城高中当英语老师。陆季寒有从军的志向,陆老爷本来支持的,现在突然叫儿子退学回家经商,不知是因为他始终没把陆子谦当真正的儿子,要培养陆季寒作为家业接班人,还是有别的顾虑。
总的来说,在亲儿子当中,陆老爷对陆季寒算是最为纵容,不然陆季寒怎会胆大包天觊觎嫂子?
想到前世每次见面陆季寒看她的眼神,俞婉不安地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
等陆子谦回来,她就求他离婚,只有离开陆家,她才能安心。
黄包车进了陆家大宅。
俞婉再次检查一番衣着,确定没有失礼的地方,便领着秀儿去正院了,她刚从娘家回来,按理要与婆婆打声招呼。
正院厅堂,陆太太坐在紫檀木皮沙发的主位,正在招待退学归来的陆季寒。
陆太太没有亲儿子,陆家家业再大,继承的事都与她无关,她活着时享福就够了,因此陆太太对家里四位少爷都很慈爱和善,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面对陆季寒那张桀骜不驯的冷脸,陆太太柔声解释道:“老爷叫你回来也是为了你好,进了军校,将来毕业肯定要上战场,太危险,还是安安生生做生意更妥当。再说了,咱们家的情况你都清楚,你二哥三哥心思不在生意上,你大哥毕竟……往后这个家啊,全靠你了。”
陆季寒背靠沙发,姿态慵懒,黑眸盯着茶几上的茶碗,不知在想什么。
“太太,大少奶奶回来了。”丫鬟在门口禀报道。
陆太太点头,然后笑着对陆季寒道:“是你大嫂,你还没见过,她胆子小,一会儿你和气些,别吓到她。”
大嫂?
陆季寒唇角微扬,像是听了什么笑话。
陆太太只当没看见。
门口传来脚步声,陆季寒上半身依然靠着沙发,歪头朝那边看去,结果却看到了刚刚路上差点被他的车撞了的小妇人。当时汽车开得快,陆季寒只记住了她楚楚可人的脸蛋,现在她婷婷走来,腰细如柳仪态纤纤,越发抓人的眼。
陆季寒的目光,在俞婉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几遍,最后落到了俞婉脸上。
俞婉没看他,但她能感觉到男人明晃晃的打量,毫无尊重,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母亲,我回来了。”俞婉走到茶几前,垂眸对陆太太道。
陆太太关心地问:“家里一切可好?脸色怎么这么差?”
俞婉坐黄包车摔了个大跟头,罪魁祸首又在眼前用不善的目光盯着她,她自然做不到从容。
她身后,秀儿委屈地看了陆季寒一眼,但也敢怒不敢言。
陆季寒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低头喝茶时,听见小妇人解释说:“我娘眼睛更差了,我有点担心。”
陆季寒瞄眼她搭在身侧的小手,笑了笑。
陆太太知道俞家的情况,感慨道:“你娘也是个可怜人,这样,改天你带她去医院瞧瞧,二爷在那儿上班,我让他介绍个靠谱的眼科医生。”
俞婉感激地道谢。
陆季寒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响。
陆太太一笑:“瞧我差点忘了,婉婉,这是你四弟,年初他在学校,没能赶回来喝你们的喜酒。”
俞婉转向陆季寒,垂着眼帘唤道:“四爷。”
陆季寒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皱眉问:“看大嫂有些面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俞婉抿唇,道:“我并未见过四爷,四爷准是认错人了。”
陆季寒笑而不语。
陆太太瞅瞅二人,打圆场道:“都是南城人,也许路上打过照面。”
“或许吧。”陆季寒站了起来,“太太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陆太太点头:“坐了一路火车肯定累了,快去吧,晚上再过来。”说完她又对俞婉道:“今晚咱们为你四弟接风洗尘,你记得过来吃席。”平时陆家各房是单独用饭的。
俞婉嗯了声,朝陆太太告辞,转身往外走。
身旁脚步声响,俞婉瞥见陆季寒高大修长的身影,竟是与她一起出来了。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
兄弟四个的院子挨得很近,两人有一段路都是同路,幸好,陆季寒并没有试图与她攀谈,但俞婉一路都如芒在背,直到跨进她与陆子谦的翠竹轩,她整个身体才放松下来。
秀儿找了伤药帮她涂抹,一边涂一边抱怨:“四爷真是的,都认出您了,也不道个歉。”
俞婉苦笑,这辈子陆季寒别再纠缠她她就满足了,道不道歉没关系。
晚上家宴,除了陆老爷、陆子谦,陆家其他主子们都到了。
俞婉作为陆家目前唯一的少奶奶,与陆太太、两位姨太太坐了一桌。
二爷陆伯昌、三爷陆仲扬、四爷陆季寒以及大小姐陆萱、二小姐陆芙、三小姐陆薇坐了一桌。
女人一多,气氛就容易活跃,陆季寒默默地吃饭,目光偶尔扫向背对他而坐的俞婉。
今晚的晚宴算正式场合,俞婉穿了一件浅红底绣花旗袍,这是她出嫁前宋氏亲手为女儿缝制的嫁妆,用的是压箱底的好料子,裁剪合身,将俞婉姣好的曲线完全展现了出来。从陆季寒的角度,能看见俞婉修长白皙的后颈,单薄的脊背,细得惊人的小腰,以及椅子下面旗袍开叉处露出的一截小腿。
陆季寒二十岁了,这样年纪的富家少爷,放在别家早就尝过女人了,陆季寒屋里也出过想要爬床的丫鬟,陆季寒看不上,全都严厉处置了,而外面遇见的野花野草,他嫌脏,尤其不喜那些女人刻意描绘的烈焰红唇,只觉得油腻恶心。
去了军校后,校规森严,陆季寒更没机会邂逅美女,没想到今日刚回南城,就在自家遇到个绝色,一个干净如深山幽兰的女人。若俞婉是他的二嫂或三嫂,陆季寒不亲近也不会起别的心思,偏偏,她是陆子谦的妻。
大嫂……
陆季寒只觉得讽刺,一朵娇兰插在了牛粪上,暴殄天物。
陆家三位小姐都在读书,二爷、三爷白日分别要去医院、学校上班,俞婉除了陪太太们打牌,也没处可以走动。
陆太太倒是把俞婉母亲的眼疾放在了心上,昨日晚宴还特意叮嘱二爷陆伯昌帮忙介绍眼科医生。这日傍晚陆伯昌回来,派身边的一个丫鬟来通知俞婉,让她明日带宋氏去医院。
俞婉心情复杂,她想离开陆家,但她又必须承认,她也占了陆家不少便宜。
与母亲的眼睛相比,骨气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