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用余光看了一眼香炉,不甚在意道:“大抵是为了装得仙风道骨些。”
“不啊,”云旗难得较真起来,目光沉沉道:“那么重的檀香味,或许……是为了掩盖殿下满溢的血气也说不定呢。”
玄清殿下有牢房的事,云旗早已跟自己尽数交待。
只是不知为何,桑梓听着他这般语调,心中竟略略不安起来。
“何时你也带我下去看看?”她掩下心绪,似是随意道:“留着那些邪物终究不好。”
云旗握住她细白的手指,目光晦暗,“夫人莫要心急,牢房内煞气伤身,等过些时日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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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末,天边隐约泛起一丝银白。
身侧的云旗睡得深沉,桑梓搡了搡见人没动,便轻手轻脚下了榻,无声地推开竹屋外门,往玄清殿方向走去。
她迫于想知晓云旗的心结到底是什么,只是白日里几番试探,云旗皆是讳莫如深,连身份都遮遮掩掩不愿让自己知道。
既然他对玄清殿下的牢房很是看重,那自己就去探一探,说不准还能摸到些蛛丝马迹。
青云观的地势和布防桑梓最是熟悉,一路上顺畅无阻,不消时便到了玄清殿外。
门童倚在殿门口,困得止不住摇头晃脑打着摆子。
桑梓挥手一拂,让那门童彻底昏睡了过去,她拾阶而上,素手带着气劲重重拍在了门口右侧的石狮上。
殿门正对的那块空地发出轰隆隆的石块移动声,一阵尘土飞扬后,露出了个透着光亮的入口。
桑梓左右看了看,确保无人后,才从入口的石梯缓步走了下去。
脚尖刚刚落地,一股混着鲜血的煞气便朝人兜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如今没有道术抵御,身上的鬼气又太过薄弱,桑梓只好轻掩口鼻,谨慎地往里挪步。
牢房越往里血气越重,走廊的墙壁上阴暗潮湿,摆挂着许多柄带煞的锈色兵器。
地砖上的寒气不断往衣裳里钻,桑梓颤了颤,苍白着一张脸继续向内探行。
走廊尽头,是一间极为昏暗的房屋,一豆烛光在墙壁挂灯上燃着,随风鬼气森然地摇晃。
桑梓借着那点光亮往里一看,霎时便僵在了原地。
屋里的跪坐着两个流血不止的人,长长的锁链分别从两人琵琶骨穿过,将他们死死钉住,暗红的血早已浸湿衣衫,蜿蜒着流到墙角,被角落的阵法点点吞噬,化为道道血光,不知传往了何处。
而那两个奄奄一息的人,一个是原先玄清殿外的门童,另一个发髻散乱、满身尘土的男子……
“怀瑾……”桑梓颤着声音轻唤一声,便见他吃力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过来,失血过多而苍白发干的嘴唇喃喃道:“师叔……救我。”
桑梓心中发寒,却仍抱着一丝侥幸,勉强问道:“是谁,谁把你关在这的?”
怀瑾气若游丝,黯然道:“是、是掌门……”
桑梓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心里纷乱不堪。
“嗒、嗒、嗒、嗒……”
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这安静的天地里极为恐怖森然。
桑梓眉间一跳,刚要回头,便被从身后伸出的一双手臂紧紧箍进了来人怀里。
“夫人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地方……作甚?”
怀抱依旧干净清爽,此刻却让她通体生寒。
“你做的?”桑梓心痛地闭了闭眼,慢慢侧过脸看他,“你答应过我的……”
箍住她的手臂一紧,两人之间贴合的再无一丝缝隙。
“是啊,”云旗眼中闪过几丝暗红,他低低笑了起来,神色阴鸷:“答应过又怎样?我是恶鬼啊,生性嗜血狡诈,说过的话哪能算呢?”
如若不是他们贴得极近,桑梓听到他那乱了几拍的心跳,差点就要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
“如今你掌控青云观,一切阻碍都已经平息。告诉我,你血祭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还要什么理由,”云旗像是入了魔障,呢喃着凑近了她的颈侧,轻轻啃咬上去,“我就是喜欢看这些自诩正道的人流血而死,我就是要毁了他们……”
“既然你如此坚定,”桑梓慢慢冷静下来,淡淡问道:“那么昨日午后,为何还要借檀香向我泄露这间牢房?又为何故意引我前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云旗僵在原地,他停下动作,缓缓对上她的视线。
第39章 39.南镇杂谈(十三)
黑亮的凤眼里满是阴暗偏执,仔细看进去,才在深处捕捉到些许脆弱和不安。
桑梓伸手抚上他的脸,目光温柔,“故意让我看见这些,你是想让我更了解你,对不对?”
她的语气细腻包容,不痛不痒扎在云旗心间,让他一时间没能反驳出声。
“若我说我不在乎呢?”桑梓静静看他,“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曾经血祭杀人,也不在乎你那阴暗的过去。”
云旗轻微地睁大了眼睛,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般颤了颤,随即艰涩道:“我不信,你惯会哄我,我做了这么多恶事,你一心向道救济苍生,怎么会不在乎?你有没有想过,你心悦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在你面前装乖卖傻的一个假象?”
他终是说出来了,桑梓心下稍定,明白这大抵就是云旗的心结所在。
想想也难怪,这小世界里从两人初识到之前不久,云旗都是以孩子的样貌与自己接近,露出原形那日还毁了她的道根,在他看来,要说原身会喜欢上他,确实有些牵强。
若按情理,原身对他更多的是孩子的宠溺,但男女之情未必一丝也无,毕竟那日同云旗欢好,心魔也并未对自己做出警示。
桑梓心知不能耽搁太久,便下了剂猛药,直接问道:“云旗,若非心悦之人,我怎会同你行周公之礼?莫非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的……”
“不是!”云旗心急地打断了她,“我从未那般想你……”
“你的心我都知晓,可我的心意你却总不肯信。”桑梓见他慌了起来,知道定是有所动摇,便趁势在他怀里蹭了蹭,轻声哄道:“把阵法解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如今没必要再血祭他们,莫要让我伤心。”
云旗面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还是松动下来,缓缓挥袖解开了这血祭阵法。
“这里好冷,腿脚都冻僵了。”桑梓埋在他胸膛抖了抖,柔弱道:“我们上去说话好么?”
云旗心中一软,急忙将人抱起按在怀里,再不让她踩在地砖上。
从桑梓袖中滑出来,藏了许多天的人参娃娃探头偷看了云旗一眼,见他脸上无甚表情,才轻轻跳到地面,蹦跶着跑去前方给那两名弟子止血。
桑梓伸手环在云旗颈侧,轻轻眨了眨眼,小声道:“走罢。”
“嗯。”
***
云旗抱着人进了内殿,撩开床幔,顺势坐在了榻上。
桑梓在他腿上挑了个舒适的位置,微阖着眼靠在他怀里,半晌才出声道:“之前问起你的身份,你总是遮遮掩掩,那时我便猜到会有这样一日。”
云旗眼中晦暗不明,低头紧盯着她,缓缓道:“若夫人想知道,我现在说就好……”
“你是楚氏的少爷,或者说是诱我进楚宅重阵的人,对不对?”桑梓没有去看他骤变的面色,继续道:“你一直不说,是怕我知道你曾有害我之心。”
云旗搭在她腰身的手猛地收紧,脸上渐渐阴沉下来。
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她一定会离开的,把她锁起来,赶紧锁起来,锁住就逃不了了……
桑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侧脸,毫不畏惧地柔声道:“可我说过,过去的都过去了啊,我不在乎那些。”
云旗的神色放空了一瞬,似乎没有听清她的话。
“初见你时,我也不知道如今会对你这般心喜。”桑梓面上缱绻,将头枕在他的肩膀,“那时你过的辛苦,又只凭意愿行事,我哪会怪你呢。”
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云旗眼眶有些发红,难以置信道:“可我是恶鬼啊,肮脏卑劣的恶鬼,你真的、真的会……”
“真的。”桑梓亲了亲他颤抖的手指,水眸中满是温情,“莫说你是恶鬼,便是十恶不赦的地狱煞魂,我也认了。”
“对不起,对不起……”云旗低下头,将两人额头相抵,喃喃道:“一直以来我都在修鬼道,恨着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恨些什么。是楚宅覆灭的时候没有人来救我的家人,还是楚氏的无妄之灾竟全拜自诩正道的青云观掌门所赐。时间久了,杀死正道人士成了我的执念,可我却越来越茫然……”
“其实昨日我便将青云观上下都好好排查了一遍。”桑梓贴上他的面颊,两人呼吸交缠,“除了既明和掌门,别的弟子并不知晓用器灵吸食魂魄之事。当日你手刃无为便算是替楚氏抱了血仇,观众多数弟子都还小,我们放过其他无辜的人罢,好不好?”
云旗顿了顿,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道:“我毁了你的道根,让你修为尽付东流,这是我的过错。可我不愿看你忍受生老病死之苦,只要我血祭了青云观,功法登上大乘,你我寿命共享,便可长生不老,永远在一起。”
“长生……不老?”桑梓打断了他,拉过他的手,突然略施气劲在他指尖割开一道细口。
云旗被她动作惊得一怔,以为将人惹恼了,也顾不得那兀自流血的伤口,只呆呆看着她没有动作。
桑梓将自己藏在袖中的手指也轻轻割开,趁云旗愣神之际,倏地按在了他也在流血的指尖上。
繁杂的法咒被她念了出声,等云旗明白过来时,两人交握的手指已经发出阵阵血光,几个呼吸后逐渐平息,血珠化为两个血色泪痣,浮在了两人眼角。
“夫人……”云旗心中大震,他闭了闭眼哑声道:“如此草率,你会后悔的。”
这是血契,一旦缔结,两人一方身死另一方也不能独活,至此寿命平分、生死与共。
“这种杀了别人成全自己的长生不老,我不想要。”桑梓点了点他眼角的血痣,露出浅笑,“你总是不明白,只要我们待在一处,哪怕只能活一日我都是欢喜的。”
云旗猛地将人按住,狠狠吻了下去,双眼赤红着呢喃道:“你怎么这么傻,我要是死了怎么办?难道要你跟我一起死吗……”
“我不管,”桑梓难得露出个娇憨的笑来,挑眉道:“傻子,你如今还觉着,我喜欢的只是你装出来的假象么?”
云旗大力地摇了摇头,心口阵阵发热。
这般敢同生共死的情意,哪里还掺杂的下半点虚假。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桑梓才像想起了什么,打趣道:“差点忘了,这个血契吃亏的还是你,毕竟若论寿命,你得比我要长不少呢……”
“夫人也傻,”云旗将头埋在她肩窝,瓮声瓮气道:“你若死了,我为何还要独活?”
此生怕注定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拂晓黄昏皆不能相离。
“那好,”桑梓心知这心结也差不离解了大半,眉眼弯弯道:“华夏大好河山我还没能走遍,明日你便陪我离开这,咱们也学一学那些潇洒的剑客侠士,寄情山水、了此余生。”
云旗看着她,也不禁跟着挑起了唇角,“嗯。”
***
桑梓让云旗弃了无为的身体,将一切罪孽推给无为后,授怀瑾为青云观继任掌门,秉承匡扶四海的组训,再领观内众弟子出山,降妖除鬼、救济世人。
两人从祁黄山出发,一路游山玩水,有时遇到心仪的城镇,还会多留几月。
等拖拖拉拉走遍了大半华夏国,已经转眼过了三年有余。
桂川的山水秀美闻名,山似浓翠泼墨,水若琉璃轻洒,在日光的映照下更添几分璀璨。
一叶扁舟从湖心荡了出去,桑梓坐在舟头,对眼前的景色叹为观止。
云旗端着盏清茶走了出来,挨着她坐下,掀开瓷盖将茶汤送到了她的唇边。
桑梓习惯地靠上他的胸膛,笑着低头抿了抿,打趣道:“夫君真是愈发贤良淑德,服侍得深得我心。”
云旗刮了下她的小鼻尖,宠溺地将人搂紧了些,“这俏皮话说得越来越顺了,看来还得将你看牢,以后少去那些茶楼吃糕点,小心被不三不四的江湖人带偏了去。”
这小子哪哪都好,就是不乐意她自己出门,每天恨不能将她绑在腰上,走哪带到哪去。
“哼,”桑梓睨了他一眼,使着小性儿道:“你若是给我做,我不去也成。”
云旗就等着她这句话,笑得像个偷腥的狐狸,“夫人,一言为定。”
桑梓撇了撇嘴,嘟囔道:“坏东西,又框我……”
小舟拂开碧水,惊扰了湖下几只调皮的鱼儿。
“夫人,离了桂川接下来去哪啊?”
“回竹屋养老,吃你给我做的糕点。”
“……好。”
斜阳照晚,昏黄地洒在了紧紧依偎的两人身上,正是良辰美景,风月正浓时。
第40章 40.玉锦王朝(一)
巳时刚过,灼眼的日光倾泻在青绿琉璃瓦上,给这初冬的季节镀了几分暖意。
桑梓身穿广袖繁复的宫装,领着几个太监,穿过数道宫墙,过了一刻钟才行至在坤宁宫外。
素来皇帝为乾,皇后作坤,坤得一以宁,坤宁宫历朝历代皆是皇室人心照不宣的皇后居所。
不过到了玉文帝这一代,因着独宠身份低微的淑妃,又被百官死谏不得将其封后,便破例将淑妃赐住坤宁宫,以此来昭显自己对她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