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民生神情恍惚,干涸的眼眶中瞬间湿润,他无声地用手背擦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他的声音很低,“你快回去吧,孩子!可别连累了你。”
王守礼摇头,从自己垮包里掏出半块玉米饼,“先生您先吃一点吧。”
看着这玉米饼,卢民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抬头看着王守礼,“昨晚的饼子也是你扔进来的?”
王守礼点了点头,他昨天到养猪场找大舅商量事情的时候突然看到卢民生弯腰在打扫猪圈,当时他就崩溃了,他那么尊敬爱戴的老师居然被打成坏分子。
他想上前询问,可想到卢先生现在的身份,又打退堂鼓了。他回到家里挣扎了半天,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终于趁着天黑,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躲着人群跑到养猪场,原本他是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可谁成想,有人巡逻的时候经过养猪厂,发出声音,差点把他吓死。这也是他不肯告诉他娘的原因。他娘年纪大了,还是别让他为自己担惊受怕了吧!
王守礼叹息一声,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卢先生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就着微弱的油灯,这才注意到,卢民生的嘴皮已经干得不像样了,看起来像是很久没喝水的样子。
他把玉米饼塞到卢民生手里,急急忙忙起身,“先生,你等一下,我回家给你端水来。”
卢民生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摆,摇头拒绝,“你先等等。你折腾来折腾去的,要是被别人发现可怎么办?还是别去了,明天我自己会去队里提水的。我暂时还渴不死。”
王守礼有些犹豫。
卢民生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着,“赶紧回去吧。”
王守礼点了下头,“先生,那我明天再来。”说着,弯腰从养猪场里走出来。
钱淑兰立刻闪进空间。
突然她听到元怀保说了一句,“卢兴华,你有个好学生。”
卢兴华?
钱淑兰听到这个名字,额头青筋直跳。她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听政治老师说起过这个人。
他是在□□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就选择自杀的。他跟那些民主党派不一样的是,他是个爱国商人,也是数学家。
卢兴华出身贫苦家庭,父母均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他小学毕业即辍学,15岁只身赴成都自修。他酷爱数学,自学能力极强,17岁便出版《卢思解数学难题》,开始出任教职。他早年的著作几乎全是关于教育试验的。
后来,他发现要救国必须发展文化教育,要发展文化教育,必须先兴办实业。
于是,他加入了船业。经过与那些外资企业斗智斗勇,他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船王,把原本亏损的民生船业救活了。因为他的船经常给军队运送物资,所以他在当时非常有名,许多人都知道他的事迹。建国后他又恢复老本行,当一名老师,只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到了这里,还成了坏分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时间的话,这人很快就会自杀。
钱淑兰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英雄会选择这条路。想来,他应该是走投无路了吧?!
看着王守礼的背影远去,钱淑兰刚想走进去。哪知道,卢民生居然从里面出来了。
他走到猪圈旁边,捡起猪圈旁边的一片瓦片,他面无表情地摩擦着,似乎是想削尖瓦片,他这是要割脉自杀?
钱淑兰忍不住从空间里走出来,发出一声叹息。卢民生呆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侧身看向来人。
“你就这么点胆子?”钱淑兰微微一笑。
卢民生皱眉看着她,仿佛在思索她是谁。
钱淑兰自我介绍,“我是刚才那小子的娘。”
卢民生‘哦’了一声,便没在理会她。
钱淑兰学着他也蹲下身子,她侧头看着对方,“你死了,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卢民生摇头叹息,“你不懂!”
钱淑兰对卢民生的了解,不过是听政治老师讲了一耳朵,对内情自然不是很清楚的。不过以他现在的成分,家人肯定受了连累。
主动断绝关系的儿女,说不定还能在单位干点轻闲点的活。没有断绝关系的,估计只能在劳改农场待着了。
卢民生来王家村已经半年了,钱维汉也只让他们每半天清理一次猪粪,连运输都不用管,卢民生应该不至于受不住这份苦,可他却在此时选择自杀,一定是他的儿女出事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卢民生仰头看着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声,“想我卢兴华一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可偏偏成了罪人,更是连累了我的家人。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我不服。”他情绪激动,把手里磨了一半的瓦片狠狠地掷到地上。
钱淑兰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心性这么高。也是,如果一个人为了国家兢兢业业,到最后还蒙上不白这冤,是够委屈的。
不过她还是劝慰道,“既然你知道你是冤枉的,为什么不好好活着,洗清你自己身上的冤屈呢?古时候,勾践还能卧薪尝胆,怎么你就不行呢?”
卢民生愣了一下,脸上愤愤之色,变为犹疑。
钱淑兰又安慰他,“其实,你大可以一走了之,我就知道一个方法,能偷渡到香港,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家人一起离开这里?”
卢民生猛地一回头,面目有些狰狞,声音狠厉,“我一个中国人,怎能丢弃自己的国家。”
这义正言辞的话把钱淑兰震住了。她猛地站起来,“是,你是中国人,可这国家把你给抛弃了。再说了,我又没让你叛国,你激动个什么劲儿。”香港从自古以来就是属于华国领土,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香港以后也是要回归的。
卢民生脸色涨得通红,弯腰朝她道歉,“对不住,我是想到以前了。实话跟你说吧,我要是到了香港未必会安全。那边有认识我的人,还有民主党那边的地下党曾经游说过我,要让我到台湾那边效力,还许了我高官厚禄。我以为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钱淑兰没想到这人这么牛。还是块香饽饽,别人都争着抢着要的主。那他到香港,没人保护,还不得被台湾那边掠了去?
哎,这么个英雄人物却没有出头之日,钱淑兰只要想想就觉得心塞。
“既然你选择待在这里,那就好好活着。”见他低着头,钱淑兰所幸耍起赖来,“你要是死了,我儿子肯定会怪到我身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卢民生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这老太太居然跟个小姑娘似的,没有主意就开始耍赖,这点倒很像他的小女儿。
想到女儿,卢民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钱淑兰也不管他怎么想,从自己垮包里掏出几颗长得红红艳艳的野果,“这可是好东西。你尝尝吧。”这野果是153号送给她的赠品。酸甜多汁,味道很不错。
卢民生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的确很好吃。
钱淑兰站起来,“你吃了野果就好好休息吧。咱们王家村生产大队跟别的村不一样,人还是不错的。”
卢民生看着她走了,低头看着手里的野果,心中一片怅然。
第209章
钱淑兰走进他们住的地方的时候,元怀保还没睡,估计也是在等她吧。但是元泽阳睡得很熟。
钱淑兰走进来之后,元怀保立刻起身迎接,“大妹子,我知道自己有点强人所难,只是我这也是没法子了。”
钱淑兰早就有心理准备,倒是非常坦然,笑了笑道,“你说吧!”
元怀保等她坐下后才低声说,“我想麻烦大妹子帮我给方老哥带个口信,能不能麻烦他想想办法帮忙把卢兴华的女儿救出来。她在劳改农场快要活不下去了。”
钱淑兰微微皱眉,这事找方中军恐怕也没办法吧?他毕竟已经退休了,而且现在是这些老前辈的关键时期,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打倒。钱淑兰记得许多开国功臣都是在这一场运动中被下放的。别人下放还能有个活路,方中军一个瘫子那就是必死无疑。她怎么可能会帮他们把这个消息递过去。那不是害了方中军嘛!
元怀保见她面露难色,心里的希望顿时破灭了。卢兴华一心求死,如果不能把他女儿救出来,卢兴华肯定会撑不下去的。
卢兴华是民族的英雄,元怀保这辈子除了主席和总理,最佩服的人就是卢兴华。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敬仰的人死,还不如自己先死呢!省得自己每天都要活在愧疚中。
“只要你帮我带个口信,我就可以给你两个小黄鱼!不过你得自己去拿!”见钱淑兰一直没有反应,元怀保连自己的藏宝地点都透露出来了,这些东西可是他特地留给孙子的,当初那些打倒他的人无论怎么逼他,他都没有开口。
钱淑兰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感动,这应该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吧!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没办法帮你稍这个信!”
听到这话,元怀保直接垮了脸,他摸了把脸,正想再求求她。
钱淑兰却开口了,把现在外面的形式跟元怀保仔细说了一遍。
元怀保越听越心惊。外面的形势已经严峻到如此地步了?照这么说,方中军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了!他低下头,眼里满是悲伤!
钱淑兰叹息一声,“我可以试试让我的朋友帮忙把人弄过来吧!”
元怀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一个农村老太太会有这个本事。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钱淑兰倒也没有充大头,给对方打个保票啥的。她淡淡地道,“我试试看吧!成不成的,我现在也没办法给你保证。”
元怀保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听到她这么说,也就当试试看,立刻就报了劳改农场的地点以及卢兴华女儿的名字。
钱淑兰默默记下来,而后对元怀保叮嘱起来,“你好好看着卢兴华,可别让他做傻事!人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自杀是懦夫才会做的事情。我会尽力帮他把女儿转过来的!”
元怀保点了点头,赶紧冲她道谢。
钱淑兰见他没有别的事情,也就告辞了。
等人走了没多久,卢民生就回了屋。
元怀保想给他打气,也就把这事告诉了卢民生,他的表情有些怔愣,想到刚才那老太太说的话,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不那么忐忑了,也许她真的能帮他把女儿弄过来也说不定。
钱淑兰可不知道卢民生这么看得起她,她回到老房子这边,直接到老四两口子门口,她是直接跨过土墙过来的,因为不想把其他人给吵醒了。
谁知,她刚进院门,就听到这两口子在吵架。
周雪梅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儿地追问,“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哪去了?你是不是也跟人学坏了?跟别人鬼混去了?,是村东头的李寡妇还是村西头的刘寡妇?”
王守礼见她越说越离谱,居然还扯到寡妇头上了,立刻表明立场,“我没有!”
周雪梅却不信,她摸着眼泪,咄咄逼人起来,“那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哪去了?你可别再撒谎说去尿尿了,我一个半小时之前就醒了。就算大的小的一起来,你也不可能要这么长时间的!”
王守礼见自己刚才找的借口不被她接受,顿时也慌了,怎么办,他要不要说实话?
周雪梅拉着他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起来,“守礼,我这么些年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我们还有三个孩子,你可不要被狐狸精迷了眼,把好好的家给折腾散了!你要是改了,我就原谅你,不去跟婆婆告状,你可要好好想!”
王守礼见她又哭又闹,后面越说越离谱,好似他真的干了啥缺德事一样,他狠狠心,咬咬牙,一跺脚,只能说了真话,“我没出去跟寡妇鬼混,我是去看我的老师去了!就是以前我们识字班的那个老师。他现在在养猪场里劳改。”
这话把周雪梅吓了一大跳,远比王守礼搞破·鞋还让她接受不了。她眉心紧紧地拧在一起,“那人是反革·命坏分子,咱可不能跟他扯上关系。”
周雪梅怕王守礼犯错误,一个劲儿地劝他。王守礼正因为卢民生的事烦心呢。见媳妇胆小怕事的样子,心里愈发烦躁。他含糊不清地躺在炕上,想睡觉。
但得不到准话的周雪梅却非要他发誓不许再跟那些坏分子来往。
“那种坏分子,只要粘上一点边,就会被连累,你忘了,前几年,我娘家那个村子有个人因为感念地主救过他儿子的命,给那地主坏分子扔了一个馒头,后来也被批·斗了。家里人也受他连累,被重新划分成份。全家人都恨死他了,纷纷跟他断绝关系。守礼,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王守礼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一个是他最崇拜的先生,一个是他自家的安全。他真的很为难。
钱淑兰就在这时敲门,“老四,娘找你有点事儿。”
被周雪梅闹烦的王守礼立刻爬起来。周雪梅没有得到准信,有些不死心,可婆婆这么晚还过来,一定有事,她也只能把心里的忐忑不安咽回肚子里。
钱淑兰把王守礼叫到大门外。
钱淑兰叹了口气,直接了当地开口,“我刚才去见你那先生了。”
这话把王守礼吓了一大跳,他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娘,你……”
钱淑兰摆摆手,“他什么情况啊?好好的教书先生怎么会成了坏分子呢?”
王守礼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跟钱淑兰知道的差不多。只不过王守礼的记忆里还多了一项卢民生在建国前的某一年曾经给他们王家村送过物资,救过他们全村人的命。
钱淑兰现在弄明白了,她推测道,“我估计卢民生出现在咱们村不是偶然,一定是有人安排过来的。”
钱淑兰早就发现了,村里的小孩子居然没有一个拿石子去扔这些坏分子,这点超级怪!要知道元怀保去公社批·斗的时候被扔了许多土坷垃,脸都破相了。可卢民生没有。她怀疑王守泉根本就没把人送到公社,估计找个理由就把人给留下了。所以去公社游·街的人才只有元怀保。
王守礼愣了一下,也觉得有道理。他秃噜了下脸,有些迟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雪梅不让我接近先生。”
钱淑兰安抚他,“雪梅也是为了你好。以后,还是娘来跟他联系吧。”
王守礼立刻反对,“那怎么行?您可是我娘,哪有让亲娘在前面冒险,儿子躲在后面当孬种呢?”他还要不要脸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