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微把刚点亮的宫灯放在两人之间,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玉檀沾染了脏污的面容:“皇妹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玉檀抬起脱力后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手臂挡住亮光,疑惑地问道:“皇姐这是什么意思?”
她跟太子合作的事情并没有其他人知晓,除了被控制住后又逃走的裴颐。
只是玉微不是在以为裴颐伤了云皇后之后便恨上了裴颐吗?裴颐又怎么可能告知玉微这件事。
玉微吹灭手中的火折子,也不去拉下玉檀挡在面前的手,不疾不徐地道:“就是皇妹想的意思。”她忽然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皇妹了,我想,至少也要让皇妹死得明白一些,免得黄泉路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闻言,玉檀的目光突然扫向玉微,眼里是糅合了冷意和惊愕,玉微想杀了她?
玉微在玉檀的目光中又靠近她一步,抬起她的下颚:“皇妹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不会害怕的。”她顿了顿,又道,“今儿的事呢,是皇兄默许的,我一个人也做不来。”
能让玉微唤为皇兄的,只有太子玉懿宸一个。玉檀的瞳孔骤然一缩,太子要杀她?为什么?
太子不是答应她,他们一起合谋拆散玉微和裴颐,然后他要玉微,她要裴颐吗?为何会突然翻脸?他便不怕她把他们之间合谋的事情告诉玉微吗?
玉檀只感觉自己浑身发凉,有些不敢相信太子会出卖她。
可若不是太子,玉微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玉微捻紧玉檀的下颚,笑道:“皇妹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保证,会让皇妹你好好上路,遗臭万年。”
玉檀以为玉懿宸那样的人真的会选择保全她?果然还是太天真,阴狠如玉懿宸,恐怕只会认为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况且,玉懿宸会选择和玉檀合作,想必最开始也是看重了玉檀的傻,因为他需要一个背锅的替死鬼。
玉檀顿时也不再装,目光狠戾地刮向玉微:“你想做什么?”
遗臭万年?
玉微见玉檀终于看向她,笑得更开心:“皇妹可知道父皇病重了?”
皇帝病重?玉檀蹙眉,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玉微一字一顿地陈述道:“明日这时,父皇就该驾崩了,皇妹因心有所属,不满父皇的赏花宴安排,借口探望父皇之名行刺了父皇。”
玉檀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
玉微柔声道:“皇妹可是觉得这种死法不好?不过我现如今也只能想出这一种适合你的死法,你就暂时将就着吧。”
玉檀震惊得想要去抓玉微的裙摆,眼前却突然黑了下去,等她再次醒来时,感觉身上湿透的衣衫已经被换掉,鼻息间是浓郁的龙涎香,她瞬间想起了昏过去之前听见的玉微的话。
玉微要她背负弑父之名死去。
如果真如玉微所说,只因为不满意父皇的赏花宴安排就刺杀自己亲生父亲,恐怕她不止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生后的名声都被人践踏。
她不愿意就这样背负骂名。
玉檀想要撑起身子逃跑,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她顿时撕裂了目光,明亮的光线疯狂地涌入她的眼眶。
内殿里,站在床榻前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在明亮的光线中逐渐变得清晰。
玉檀呜咽着,想要提醒皇帝不要被玉微所害,却是一个音调也发不出。
站在龙榻前的玉微似有所觉,略微侧过了身子,平静地看向玉檀。
玉微就那般站在距离玉檀不远不近的龙榻前,手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笑意吟吟。
分明该是赏心悦目的美人回眸,落在玉檀眼里却似厉鬼叫嚣一般,她惊恐着想要退后。
玉微看出玉檀的恐惧,眼中笑意更甚,施施然地迈步走向玉檀。她每走一步,玉檀的心就缩紧一分,似乎有刀尖割在她心上。
片刻后,玉微在玉檀面前蹲了下来,迎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强硬地捏着她的下颚,转过了她的脸:“你看见躺在床榻上的皇帝了吗?他很快就会死去了,是你杀了他。”
玉檀被迫看向龙榻方向,床榻上,皇帝明黄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是在睡觉,她不知道玉微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躲过了皇宫森严的戒备,直接侵入了皇帝的寝宫,甚至连皇帝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但她不想死。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思考脱身办法,却是毫无思绪,只能无意识地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做着口型:“玉微,他是你的父皇。”
“父皇?”玉微看懂了玉檀的话,掰回玉檀的目光,凑近她耳边低语道,“你难道不知道母亲是早产生下我的吗?”
她的父皇只有一个,从来都是先帝,而不是弑兄夺妻的玉亄安。
玉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玉微竟然……
她一直都知道母后本是父皇的皇嫂,但却是以为先帝因病驾崩后,父皇登基,又执意册封了自己皇嫂为皇后。
玉微却是不再看玉檀,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先去杀了皇帝,她丢下一句话就走:“你可以再看看窗外的阳光,毕竟你马上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走到一半,又转过身,幽幽地说了一句:“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告诉你,你毕竟也要死了,我对死人一向宽容,我杀你是因为你伤了我母亲。”
她道:“你和玉懿宸勾结的事情我都知道,关于裴颐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你放心的去,玉懿宸不久之后就会来陪你。”
她说完,直接转身离开,甚至没有看玉檀的表情。玉檀盯着玉微的背影,几乎睚眦欲裂。
……
玉微在龙榻旁安静的坐着,等着皇帝醒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才悠悠转醒。
玉微动了动被自己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看来是她下手太重了,竟然现在才醒。
皇帝睁开略微疲倦的眼,渐渐清晰的眼前出现了玉微的身影,他顿时困惑地蹙了蹙眉:“卿儿?”
玉微如往常一般,贴心地扶着皇帝坐起身,又拿着软垫垫在他身后,关切地问道,“父皇醒了?”
皇帝打量了一眼四周,确定是自己寝宫后,更加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着就要坐起身体,然而稍稍一动,却发现后颈酸痛得厉害,像是被人狠打过一般。
他抬手摸向后颈,轻轻一按,剧痛传来。
皇帝眼中的疑惑慢慢转向怀疑,看向玉微的目光也变得冷淡了三分。
玉微却似乎没看见皇帝骤然冷下去的目光,依旧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儿臣听皇兄说父皇病重,便想着趁夜来瞧瞧父皇。”
皇帝的目光越发的冷,连语气也裹挟了无数冰碴:“太子还告诉你了什么?”
玉微把本来放在龙榻上的佩剑拿起来,缓慢地把剑身从剑鞘中抽了出来,悠悠地对上皇帝的视线:“也就是告诉儿臣,父皇你活不过今年。”
剑出鞘,锋芒毕露,寒香四溢。
皇帝被骤起的冷光闪得阖了阖眼,旋即,板着脸,语气里已然是怒不可遏:“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在朕面前拔剑。”
“谁给的胆子?”玉微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方锦帕擦拭剑身,有恃无恐地道,“自然是你和太子给的。”
皇帝阴沉着脸色,伸手就要去夺玉微手里的剑,方才一动手,便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力气来:“你对朕做了什么?”
玉微的目光聚焦在银白的剑身上,抬起手弹了弹锋利的剑身,刚毅的剑身发出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寝殿内。
她借着银白剑身上反衬出的皇帝的身影目视着他:“寒香浓而不烈,香而不腻,最适合杀人,让人在死前对这个世间保留最后的好感,舍不得离开。”
这柄剑的剑身被她涂满了寒香,剑出鞘时,寒香便瞬间弥漫在整个寝殿内,不出一刻钟,寒香的味道又会自动消散,但毒.性却不会消失。
她问道:“父皇以为寒香的味道如何?”
皇帝看着玉微笑吟吟的样子,却感到一阵背脊发凉:“你要杀了朕?”
玉微轻轻摇头:“要杀父皇的不是我,是玉檀。”
她又把对玉檀说的话对皇帝重复了一遍,甚至还好心地告诉了他唤侍卫没用。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向温婉端庄的女儿,错愕地道:“为什么要杀朕?朕对你不好吗?”
他扪心自问,他对这个女儿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尽了所有的心力,护她,爱她。除了没把皇位捧到她面前,他给了她所有他能给的一切。
玉微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那细微的停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皇帝也没看见。
她抬头看向皇帝,皇帝眼里是被背叛的不可思议与荒谬,她轻轻道:“你对我很好。”
她并不否认皇帝对她的好,但皇帝对她的好,带着无尽的防备,是因为她对他毫无威胁,更是因为她日日装作天真端庄,装作什么都不懂,只知情爱。皇帝宠爱母亲的同时,便也爱屋及乌地多喜爱了她一分。
她对皇帝的喜爱并没有别的看法,毕竟帝王思虑多并不奇怪,她也没那么大的心,要一个皇帝给她纯粹的父爱。只是皇帝杀了她的亲生父亲,强娶了她的母亲,让她的母亲这么多年都生活在无尽的痛苦里,这笔账却必须算清。
玉微把擦干净的剑放在皇帝面前,缓缓站起身:“可你杀了我父亲,强娶我母亲,你知道这些年母亲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皇后亲口告诉你的?”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狰狞之色,疼爱多年的女儿不是亲生骨肉终是难以释怀,他虽是一早就怀疑过玉微不是自己的骨肉,但验血都没验出任何意外,皇后这些年也一直甚是温顺,他几乎快要忘记了云夭曾是自己皇兄的皇后,与自己皇兄两情相悦。
“是。”玉微肯定道,“母亲有多爱父亲,就有多恨你,有多想你死。”
皇帝抬头,目光细细地描摹着玉微的轮廓,她的样子并不似已经死去的皇兄,而是与云夭颇为相似,也许这也是他放下了戒备,多加偏爱她的原因。
他以为云夭已经愿意放下皇兄与他在一起,却没想到她依旧还是爱着皇兄,他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我想见云夭。”
云夭是皇后的闺名。
玉微嗤笑着看向皇帝:“母亲不会愿意见你,她最恶心的就是看见你,连你平时去她寝宫她都不想和你多相处,因为觉得恶心。”
若不是因为想抚养她长大,想为父亲报仇,想抢夺回属于父亲的一切,母亲早就随父亲而去。
可饶是母亲因为她而选择了活下来,却也是每日都活在煎熬里,她儿时躲在寝殿中,甚至亲眼看见过母亲自残,用簪子戳自己的手腕。
那时母亲脸上面如死灰的神情,她到如今都还记得清楚,想起来仍旧是心悸不已。
皇帝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云夭就这般恶心他?
玉微看见皇帝佝偻下去的身躯,眼中隐有情绪翻滚,无论如何,玉亄安对她有养育之恩,对她的喜爱至少也有七分是真。
她抿紧了唇瓣,沉默须臾,在龙榻前跪了下去,叩首在地,掩下了眼中纷纷的神色:“儿臣叩谢父皇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玉微行的是叩拜大礼,完全叩拜在皇帝床榻前,垂下去的发散落在她脸侧,遮掩了她脸上的神情。
皇帝无力地靠在靠垫上,静静地看着叩拜在他面前的玉微,暖黄色的烛光打在他脸上,却没照进他的眼里,他自始自终都只是看着玉微,不置一词。
玉微静静地跪了片刻,站起身,看向皇帝,皇帝在她看过去时也转过视线看向她。
寝殿内逐渐安静下来。
须臾,玉微挪开视线,转身往外走,剩下的一切已经不需要她亲自做,她只需要静待结果。
皇帝看着玉微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出现灰败之色:“告诉你母亲,朕是真的爱她。”
玉微停下脚步,却是没有转过身,好笑地质问道:“你的爱就是杀了她丈夫,不顾她意愿地娶了她?”
停顿片刻,她道:“玉亄安,你其实只爱你自己。”
皇帝眼中的亮光彻底灰败下去,只爱自己?
他位高权重了一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这般说,这个人还是他疼爱多年的女儿。
他只爱自己吗?
他不知道。
皇帝费力地抬起早已经脱力的手,覆盖在自己心脏上,可是它告诉他,他爱云夭。
……
玉微走出寝殿便看见太子玉懿宸站在台阶之下,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皇兄与我同流合污地害死自己父皇,便不会良心不安?”
玉亄安不是她的亲生父亲,甚至杀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她杀了他并不会有多余的感情波动。可玉亄安却的确是玉懿宸的父亲。
她很疑惑玉懿宸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答应与她一起杀死玉亄安,只是为了早日登基吗?
玉懿宸唇角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皇妹难道不知父皇赐死了本宫的母妃?”
玉微仔细地端详着玉懿宸脸上的神色,不错开一分,却没看出半点端倪,她平静地收回视线,抬步离开。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道:“那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皇兄了。”
玉懿宸道:“皇妹放心等着登基之日便是。”
……
听到皇帝驾崩的钟声时,玉微正在朝曦宫陪云皇后做梨花软糕,她清楚地看见自己母亲眼中的释然之色。
皇帝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因为凶手玉檀刺杀皇帝当场被丞相和太子抓住。
公主刺杀皇帝,朝野震惊。
但到底很快被新帝登基事宜压了下去,皇帝身死,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新帝登基大典就在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三日。
转眼新帝登基之日,玉微安静地站在自己寝宫的窗棂前,按照玉懿宸的意思,他今日就会传位给她。
“殿下,宫外来了人,说是陛下派他们来的。”念嫣的声音响起时玉微正在捻着蔷薇花枝走神。
玉微折断了一枝花枝,利刺刺入她的指尖,她抬起手,拔出了那枚暗青色的刺。指尖顿时溢出一滴血,她不甚在意地取出一方锦帕擦干净指尖的血迹,道:“让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