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医?”程亦川一愣,“她受伤了?”
不可能啊,刚才不是滑得挺好吗?他让她加速,嘴皮子都快磨出茧了,今日她才终于听了进去。这不是滑出了人生新巅峰吗?怎么可能受伤?
下一秒,他也没来得及听崔建说了什么,就这么一路往大门外滑了过去。
崔建在后头叫他:“程亦川,你去哪儿?”
“喂,程亦川!”
他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撒尿!”
“…………”
*
程亦川很快滑出了雪场大门,脱了雪板,扛在肩上就往外跑。
雪鞋在脚,脚踝不能弯曲,跑起来异常费劲。可他着急,懒得去大厅换鞋,就这么一路往停车场跑。
队里的大巴车就停在那里,门没关。
他气喘吁吁扛着雪板跑到车前,两步跃上车,里面正激烈争执着,谁也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他看见宋诗意坐在最后一排,队医正蹲在那看她的脚,丁俊亚背对车门,挡住了他,宋诗意也就看不见他的存在。
他们在吵什么?
程亦川一顿,退了一级台阶,站在门口没出声。
说话的是丁俊亚:“宋诗意,上缆车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不要急,不要急,你把我的话当什么?耳旁风?”
他向来冷峻,队员们都怕他,可纵是平日里过于严格苛刻,也没有今天这么吓人,声音紧绷,一听就是按捺住怒火在隐忍。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都一年了,不是也好端端过来了?你重新回来的那天,孙教嘱咐你的时候,我也在。他说的你都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今天你这是发什么疯?”
宋诗意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队医,后者神情严肃地查看她的脚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丁俊亚问:“她的脚怎么样了?”
队医说:“没伤筋动骨,就是水肿。”
宋诗意苦笑:“看吧,我自己的脚,我还不清楚?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怎么会没事?”队医打断了她,“隔三差五水肿,还说没事?你知不知道十字韧带断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会儿肿得比刚才上车时还要严重了,照你这个样子练下去,过了三四十岁干脆腿就别要了。”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丁俊亚终于发火了:“宋诗意,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让你复出,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是孙教说你待在北京一事无成,身上有伤,心里也一样,还不如接回队里,就算滑不出当年的速度,只要你过得开心,他愿意把你带在身边。我们没人给你压力,没人逼你出成绩,你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到底图什么?”
宋诗意垂着眼坐在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
丁俊亚攥着拳头,怒声质问:“人这一辈子,没谁会一直在巅峰站着不下来,你是没拿过名次还是怎么的?世锦赛亚军你拿了,大大小小国内国外各种赛事你也都参加过了,家里的奖杯还少吗?就不能老老实实安心待着,该滑滑,该歇歇,你就这么想一直待在那山顶,霸着荣耀不给人挪位子?”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半晌才听见宋诗意平静的回答。
“师哥,你不懂我。”
他一怔,忽然哑火。
座位上的女人穿着厚重的滑雪服,兴许是方才埋头在雪地里,鼻尖、耳发都沾染上冰雪,此刻湿漉漉的。
她用那疲惫的倦容望着他,微微一笑,说:“如果早知道孙教找我回来是这个意思,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了。
“与其当个废人,被关在笼子里豢养,还不如让我回去守着我家的小卖部,和普通人打交道。可我既然回来了,我就不想只是顶着曾经的光环在这养老。我感激你们对我这么好,旁人挤破头也进不来,你们还能给我留着这位子,哪怕我一事无成。”
丁俊亚心头一动:“你怎么就一事无成了?速降项目上,你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唯一出过成绩的人,就冲着这个,你就有资格待在这队里。”
“我是想留在这里,但不是留下来养老,是以运动员的身份。”她依旧微微笑着,嗓音里却多了一丝暗哑,“如果我真的滑不出成绩了,留下来也没意思。”
“怎么就没意思了?孙教在这里,你住过的地方,努力过的地方,拿过荣耀的地方都在这里,我也……你不是喜欢那些红房子吗?不是说食堂的阿姨做饭合你胃口吗?不是说长这么大,这是你待过最喜欢最不想离开的地方吗?”
丁俊亚险些说出些细枝末节来,但此刻不宜。
他盯着宋诗意,双拳紧握:“为什么突然之间受不了了?一整年都好好的,突然就要加速——”
眉头猛地一蹙,他想起来了。
面色冷得像冰,丁俊亚眼神陡然一沉,一字一顿:“是因为程亦川?”
车门外,有人身体一僵,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忘了自己在车门口的台阶上,一退就倒了下去,在雪地上踉踉跄跄好几大步,终于稳住身形。
抬头,他看见丁俊亚出现在门口,愠怒地看着他。
“你过来。”
丁俊亚下了车,头也不回擦过他的肩膀,朝着停车场深处大步流星走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个吻
宋诗意没瞧见车下的程亦川,还纳闷怎么丁俊亚说到一半就走了,直到两人走远了,她才从车窗看见他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往停车场深处走。
程亦川?
眉头一皱,她猛地站起身来。这会儿丁俊亚正在气头上,他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
队医连忙制止她:“上哪儿去啊?脚肿成这个样子,坐这儿不许动!”
宋诗意一顿,停住了。
亚布力滑雪场分初中高三个等级的雪道,高级的如今只有国家集训队在使用,但初级和中级依然对大众开放。正值滑雪旺季,露天停车场停车场停了不少车。
丁俊亚走到角落里,猛地回头。
“你知不知你干了什么好事?”这是他的开场白,森冷中带着怒气。
程亦川对上他愠怒的双目,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心虚,“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丁俊亚忍无可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她的伤有多重你知道吗?两年前她撞上旗门,右脚十字韧带撕裂,根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正常活动,可她硬是站起来了,在香港做了一年多的康复训练,才终于回到这里。”
他咬牙切齿,却又不能真的揍程亦川一顿。
“你算什么东西?跟她什么关系?满基地的教练都死了?她要是能尽全力提速,我们会放任她低迷一整年?程亦川,你以为你是谁,你才来队里几天,轮得到你在这指手画脚?”
“我不知道她的伤那么重。我以为我是在帮她——”
“帮她?你连自己都顾不好,你还想帮她?在食堂打架的是谁?考试作弊还把她拖下水的是谁?我奉劝你,说话做事之前,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否则你只会是害群之马。”
丁俊亚的轻视轻而易举点燃了程亦川的自尊。
他猛地后退一步,扒下丁俊亚拎住他衣领的手,“我知道你了不起,知道你拿过世界冠军,或许在你眼里我确实不算个东西,可我从来没想过害她。你没必要污蔑我,我也是一片好意!”
“一片好意?这样的好意她不需要,你还是省省吧。”丁俊亚冷声说,“程亦川,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程亦川忍无可忍:“那你呢?你又凭什么以这种姿态来教训我?就因为你是教练,是她曾经的师哥?我不知情,我怂恿她加速,要骂要打也该是她亲自动手,你有什么立场叫我离她远一点?”
“我——”丁俊亚一时语塞,怒火加重,“我是教练,管理队员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少年硬拧着脖子站在那,脸涨得通红,却毫不示弱:“怂恿她加速是我做错了,该道歉也是对她说,我程亦川任打任骂,绝不还手。可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我既没违背运动员准则,也没违反队规,哪怕你是教练,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他风一样往回跑,也不理会丁俊亚在身后说什么。
一口气跑回大巴车旁,他三步并作两步,猛地跳上车,抬眼就看见宋诗意还坐在最后一排,队医蹲在一旁给她按摩消肿。
她脚踝的皮肤很白,因常年滑雪,总是穿着厚重的滑雪服,浑身上下都难得一见天日,所以白得有些刺眼了。可脚踝附近明显肿大,泛着艳艳的红。
队医还在口口声声数落她:“你忘了当初张医生怎么说的了?你要是不顾身体任性妄为,再倒在雪场上,脚伤复发,下半辈子就别想站起来了。”
宋诗意没回答,因为她看见有人跃上了车,一抬头,恰好与程亦川四目相对。
少年大步跑回来,呼吸还有些急促,嘴唇微微开阖着,一动不动站在车门处,面色通红。
“程亦川。”她迟疑着叫他一声,可还未说出下文,又见他咬着牙跳下了车。
车窗外,那人飞快地跑远了。
*
那一天的训练,程亦川缺席了。
所有人都在雪场上练专项,只有他躲在更衣室里,滑雪服也没换,只一言不发坐在角落。好半天过去,他从柜子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浏览器。
搜索“宋诗意”三个字,铺天盖地都是她的信息。
可严格说来,那些都是她曾经的荣耀,统统停留在两年前。时间是无情利刃,一刀斩断过往,昔日的光芒万丈与如今的黯然失色,分明隔着楚河汉界。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重复着那个动作,一遍一遍打开从前她参加的比赛视频。
全国青年大赛。
大众滑雪赛事。
亚洲高山滑雪竞技杯。
……
最后是世锦赛。
他看见了亚布力,看见了日本长野县,还看见了别的熟悉的地方。原来曾经的她也和他一样,从小规模赛事开始比。原来她早已去过他去到的那些地方,也曾和他一样初露锋芒。
镜头里的宋诗意比如今要青涩许多,不变的是那头马尾,干净利落,在脑后摇曳生姿。
她也曾身披红装,在镜头前笑得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那样的速度令他屏息,他听见现场的观众都在呐喊,而她冲出终点,笑容灿烂地振臂欢呼。现场太过嘈杂,他只能重复循环了好多遍这个细节,才从她的嘴型隐约分辨出,她是在叫:“万岁!”
那是二十一岁的宋诗意,与今日的他差不多年纪,一样的年少轻狂,一样的不可一世。
他蓦地笑了,为她那句万岁,也为她自己当初都没做到,如今却拿年轻气盛这个罪名来过分苛责他。
可那笑意只停留了须臾。
程亦川靠在冷冰冰的储物柜上,侧头看窗外,队友们正一遍一遍从巍峨雪山上滑下来。可那其中并没有她。
他进队太晚,再也没能见过视频上那样肆意的宋诗意。
那个她被时间的手拨下了暂停键,就此停在两年前,再也没能继续往前走。留下来的这一个,是被伤病缠身的,无能为力的,明明不甘心却还要忍受奚落与冷眼,在教练的好意下安心养老的。
程亦川用力揉了揉眼眶,双手握拳抵在柜门上。
他不是有意的。
脑中一遍遍回响起他无数次的质问:“为什么不加速?”
那时候,他是如何理直气壮地对她表达出恨铁不成钢的心理,他以为她是养伤两年、疏于训练,又或是曾受过伤、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所以才难以提速、成绩平平。他一心只想着让她争口气,叫罗雪等人看看她的厉害,却从未想过其他。
程亦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隐形的手牢牢抓紧,五指越收越拢,叫他喘不过气。
是他蠢得过分了。
如果能加速,她又怎么会不加?
他每一次的询问,她都是作何感受?他像个傻子一样一遍一遍戳着她的伤口,时刻提醒她的有伤在身、无能为力。
……
面对丁俊亚时尚能嘴硬地辩驳,可此刻坐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程亦川才挫败地咬紧牙关。
是他错了。
他真的错了。
*
丁俊亚回到车里,宋诗意问:“他人呢?”
丁俊亚冷着脸:“你问谁?”
“还能问谁,程亦川啊。”
“不知道。”
“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跳上车才几秒钟,话也没说就跑了?”
“你问我,我问谁。”
“……”
宋诗意看他冷着脸,自觉愧疚,也没敢多问。今天的事是她出格了,叫丁俊亚担心了。
队员们中午就在亚布力的餐厅吃饭,休息后,下午接着练。宋诗意脚踝肿着,丁俊亚嘱咐司机将她先送回基地。
“我一会儿给孙教打电话。”他淡淡地说。
宋诗意霍地抬头:“师哥,我这脚现如今也好端端的,没什么大碍。给孙教打电话……就不必了吧?”
“我是管不了你的,从师哥到教练,也没见你真听过我一句话。既然我管不了,那就让孙教来。”
“他老人家最近忙省运动会,你就别给他添乱了。”
“我给他添乱?宋诗意,你说这话都不心虚吗?”
虚。
可她更心虚的是如何面对孙健平。
让他知道,她可算是别想清净了。老头子一准儿气得跳脚,指着鼻子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丁俊亚都要抬脚走了,衣袖忽的被人拉住,脚下一顿。
回头,宋诗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哥,孙教他高血压,最近又忙得满头包。就算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等他忙过这周,下周你再告诉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