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不料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她惊呼一声,被他一同拽进了喷水池里。
寒冬腊月,池水经过处理,并未结冰,在她扎进去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漆漆的夜里,这一池水仿佛地狱,与外界隔绝开来。
池水很浅,不至于淹着,她很快站起来,猛地冒出水面。
寒意刺骨,湿透了全身。
宋诗意浑身发抖,重重地踹了一脚池子里的人,听见他脑门撞上池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发着抖,哆哆嗦嗦爬出喷水池,也不管赵卓在后面如何咒骂,就这么拖着一地水往酒店外走。
大门口的保安惊呆了,上前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帮、帮我打车。”她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牙齿拼命打颤。
保安是一路跑着去替她叫的车,她顶着司机诧异的神色,爬上了后座,说:“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车了。”
也许是她这模样太惊悚,冻得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司机竟也不敢跟她计较,只一脚踩下油门,按照她报的地址开去。
“您这是怎么着,掉进水池子里了?”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她,把车内的暖气,“我的老天爷,这大冷天的,您可别冻出事儿了!”
宋诗意没有说出话来。
她缩在后座不住发抖,身上的大衣宛若灌了铅,沉重得像个累赘。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可就算是能脱,她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宋诗意死死咬着下唇,面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没按住赵卓的头,把他给淹死?
第52章 第五十二个吻
宋诗意没有回家。
计程车抵达箭厂胡同口时,陆小双等在那里。她是从后海赶回来的,夜场唱了一半,中场休息时,看见了手机上的几通未接。
再看微信,意外发现宋诗意不仅打了电话,还发来一条信息:看见了回电话。
酒吧里太吵,她出门打电话,因为一会儿还要重返台上继续唱,所以外套也没穿。
“什么事啊,打这么多电话来?”
她的语气是轻松懒散的。
然而电话接通半分钟后,陆小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这么狂奔而去,沿着后海一路跑出烟袋斜街,直到抵达车辆可以进入的地方。
她没有请假,也没有来得及穿外套,风一样跑到街边,抢走了路人刚打到的车。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麻烦您等下一辆。”
路人面有不虞,怒道:“我打的车,凭什么让给你?”
话音刚落,对上陆小双的眼神,他一愣。
年轻姑娘穿得很单薄,一条针织连衣裙,别无他物。眼神里的急切呼之欲出,面色惨白,气息不稳。
“对不起,真是有急事,非常着急。”她说完这句,一头钻进车里,关上了门,“去国子监大街,箭厂胡同。麻烦您开快一点。”
她一路狂奔回家,拿上了羽绒服,又飞快地跑到了胡同口。
十来分钟后,陆小双终于等到了宋诗意。
事实上陆小双都记不清自己认识宋诗意时是什么年纪了,仿佛打从记事起,她们就已经撒丫子在箭厂胡同一带爬树打鸟、拉帮结派了。
两人都是天生的野孩子,活得畅快,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
她们在胡同里称霸,在学校里无敌,哪怕闯了祸回家父母会痛打一顿,打完却又继续无法无天了。这一路走来招摇过市,只除了陆小双经历过一次父母离世的重创,而宋诗意也在二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父亲病逝,然后又遭遇运动生涯的重大事故。
在陆小双的记忆里,当时的宋诗意哪怕躺在病床上,前前后后动了三次手术,也还能保持体面,哭完就乐观地说:“还没摔死,算我命大。”
可如今,她抱着怀里的羽绒服,看见宋诗意浑身湿透地钻出了车,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
陆小双一把拉开衣服,手忙脚乱替宋诗意披上,裹得严严实实,揽着她往家里走。
“坚持一下。”她能感觉到手臂之下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宋诗意面无血色,头发湿淋淋披在肩上,北京的温度已降至零下,没走上几步,头发丝已然结冰。
陆小双咬紧了牙关,等待的过程里焦急万分,肚子里有一堆话想问,可看见她这个样子,反倒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因为气急了,她死死咬着牙,只恨不能三两步跑回家。
屋内有暖气,进门之后,她快步走进洗手间,把热水器打开,然后回头就开始替宋诗意扒衣服。
“先冲个热水澡。”
陆小双把人推进去,一言不发收拾地上的衣物。
柔软的布料被水打湿,又在零下的天气里冻过一阵,如今已经发硬了。她气急了,一把将衣服塞进洗衣机了,重重地踹了一脚,骂了声操。
这个澡宋诗意洗了很久,出来时浑身仿佛还冒着热气。
她闻到空气里的药味,陆小双已经替她冲了包感冒冲剂,只是人不在客厅里,在卧室打电话。
老房子不隔音,她刚捧起药,就听见陆小双的声音。
“我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你把人带齐了,给我往死里打,打完走人就行。”
宋诗意一顿,放下药往里走。
“不能打。”
陆小双猛地回头,对视片刻,“你忍得下这口气?”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你能怎么处理,又去找你二姨夫告状?他会怎么做?这次帮你调个办公室,还是怎么着?”陆小双冷笑,“那种畜生,就他妈该往死里打,不大不长记性。”
“小双。”宋诗意伸手拿过电话,挂断了,然后放回她手里,“听我的,让我自己处理。”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担心我打了人,那畜生要闹起来,你二姨夫左右为难。”陆小双眉头一皱,“宋诗意,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怂了?依我说,这种二姨夫不如不要。也没见他把你当侄女,要是亲侄女,他会明知道你被人性骚扰,还这么装腔作势地只替你换了个上司?在他眼里你还不如他的生意重要,不过是个攀关系走后门的穷亲戚——”
“我本来就是。”
陆小双一愣。
宋诗意笑了笑,嘴唇依然没什么血色,淡淡地说了句:“我本来就只是个走后门的穷亲戚,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为我壮士断腕?”
她回了客厅,把那杯药一口喝光。
“衣服我先穿你的,家还是要回的。工作日莫名其妙不回家,我妈会觉得奇怪。”
她一路走到门口,依旧穿上湿漉漉的鞋子,抬首郑重地说:“听我一次吧,双。这事儿你别插手,我自己处理。”
陆小双看着她,颇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挫败感,“你二姨夫要是不肯站出来,劝你息事宁人呢?”
宋诗意顿了顿,只说了句:“我先回去了。”
外间风大,吹得人浑身发抖。
她抬头看看这夜空,今夜无月无星,深蓝色的苍穹寂寥无比。巷子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前路。
当晚,宋诗意发起了高烧。
她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觉身体烫的吓人,喉咙里仿佛着了火。
怕吵醒钟淑仪,她只能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厨房烧水。卧室里,钟淑仪还是听见了动静,躺在床上问她:“怎么了?”
宋诗意昏昏沉沉靠在墙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口渴了,烧点水喝。”
“大半夜的,烧什么水啊?明天还上不上班了……”母亲嘟哝了几句,又睡了。
这一夜,宋诗意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水,躺在床上半醒半睡,偶尔做梦,偶尔惊醒。不愿惊动母亲,所以要自己照顾自己,怕她担忧,所以不敢深夜去挂急诊。
从深夜到黎明,真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她在纷繁芜杂的梦的片段里,回到了那漫山白雪间,感受着风的刺骨,浑身仿佛都轻了,化身为毫无重量的羽毛,在山间自由轻盈地飘荡。
然而醒来的时间里,身体像是着了火,整个人都在往下坠,沉重得像是有人往她血液里灌了铅。
天蒙蒙亮时,她不等钟淑仪起床,挣扎着洗漱完、换好衣服,出门离去。
钟淑仪听见动静,问她:“起这么早做什么?”
她在关门前回答说:“要过春节了,公司事情多,提前去才好按时下班。”
出了胡同口,她打了辆车去医院,挂了半天水。途中给如今带她的副经理韩姐请了个假,然后靠在医院的临时治疗室里打盹。
下午的时候,烧退了一点,还有个三十七度七。
宋诗意挂完水,喝完药,出门买了杯特浓咖啡,一股脑全灌进肚子。
然后强打起精神,坐上地铁,直奔公司。
*
如她所料,二姨夫见到她时似乎有些紧张,表情也不太自然。
赵卓显然已经事先跟他通过气了。
李成育很头疼,早上赵卓来办公室,他还跟赵卓开玩笑:“怎么,昨晚拿了我的大红包,转头就没了人影,我还以为你拿了钱就跑路了呢。”
赵卓面色尴尬,也没接这个玩笑,迟疑着叫了声李总,一脸难色。
“怎么,出什么事了?”李成育也不笑了,还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神情凝重起来。
赵卓往自己脸上呼了一巴掌,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个人!李总,您打死我吧。”
李成育一惊,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呢?”
赵卓满脸后悔,吞吞吐吐地说:“昨晚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在酒店的后花园遇见您侄女了……”
李成育脸色一变,声音骤然提高:“你做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做,就上去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赵卓赶紧辩解,“您知道,喝醉了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都是些酒后失言,但我好像把她得罪了,她打了我一顿不说,还把我往吹池子里弄……”
如果只是单纯的言语冲突,宋诗意会动手?
而如果真是宋诗意单方面把他揍了一顿,他不会是这个模样来办公室找自己。
李成育在北京打拼这么多年,不会蠢到连这种话都信。他指着赵卓,厉声说:“少卖关子,老老实实把话说完。”
赵卓哭丧着脸:“是我不好,喝多了对她动手动脚,最后被她打了一顿,两个人一起摔池子里了。”
他一下一下扇着自己,说:“李总,我真是酒后失言,发了酒疯,不然说什么也不会对她下手啊?我跟了您那么多年,您是最清楚我的。我办事一向有条理,不是那种胡来的人,不然您也不会放心把公司交给我去打理啊。”
“这事儿,求您看在我跟您这么久,也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原谅我一次行吗?”
离开办公室时,赵卓挺起了腰,面上的愁容消失不见。
大厅的格子间里,有人跟他打招呼:“赵经理。”
他面带微笑,说:“早。”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从李成育的反应里,他看出来了,宋诗意跟自己相比,李成育毫不犹豫选择自己。毕竟是肱股之臣,能为他创造直接的效益,一个走后门的侄女罢了,还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毫无可比性。
而宋诗意在走进办公室后,从看见二姨夫的表情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事情的结局。
果不其然,他为难地说他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都是赵卓喝多了酒,全怪喝酒误事。
“赵卓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虽说有时候糊涂,但没那个胆子乱来。他昨晚对你不尊重,全是因为喝多了。大家都是同事,他还是你上司,你进公司这么长时间,也是他带着你熟悉业务的。诗意,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跟他计较了,成吗?”
宋诗意的表情很冷静,只抬头反问一句:“如果昨晚被赵卓性骚扰的是李文静,您也一样这么说吗?”
李成育表情一变。
李文静是他的女儿,从小被他娇养长大,甚至在高中就被送去了英国,往名媛淑女的方向打造。
他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说:“诗意,二姨夫也有难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赵卓这个人跟了我太多年,手里也有公司的一些资源。如果我动了他,难免会对公司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事算二姨夫求你,别跟他计较了。”
他站起来,从桌后走到她面前。
“我可以保证,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对你不尊重。他答应我了,以后见面都绕着走,绝对不会再发生昨晚的事情。”
伸手,他递来一只红包。
“这是二姨夫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回家放几天假,好好休息。春节刚好也有春假,你趁这时间好好陪陪你妈,年后再来上班。”
那只红包鲜红刺眼,看厚度,不会比昨晚奖励给“优秀干部”赵卓的那只少。
宋诗意没有接。
她抬头看了看李成育,男人的表情为难又焦虑,看她的眼神里有安抚的意味,却也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可怜。
这些年来,二姨和二姨夫过得很好,风生水起,家境富裕。
而宋诗意和钟淑仪过得并不好,困在窄小的胡同平房里,为生计奔波,为负债发愁。
她当然知道二姨和二姨夫没有义务帮她们偿还债务,纵使二姨这样提过一次,钟淑仪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那种不幸是不可能靠着别人的施舍去解决的。
这些年来,二姨来家里的次数不多,和钟淑仪的关系也就那样。有钱的太太和没钱的寡妇,地位上的不对等造成了姐妹关系的疏离。
曾经是姐姐事事都照顾妹妹,而今落难,却要看着妹妹光鲜亮丽地一再帮助,钟淑仪的自尊心不允许。
而身为妹妹的,多少年来养成了接受的习惯,哪怕一时之间也愿意为姐姐付出,可久病床前况且无孝子,何况她们只是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