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楚生没说话,许久后,他轻轻笑了。
“你说得对。”他抬起眼,看向赵玥:“你我是同类人,我的确没这个资格。”
说着,他站起身来:“如今陛下看上去胸有成竹胜券在握,那微臣不再打扰,这就去了。”
顾楚生说完转身,然而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赵玥提了声音:“楚生!”
顾楚生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赵玥声音里带着哽咽,却仍旧试图假装出那份强硬,冷着声道:“别背叛我。”
顾楚生没有回声,赵玥艰难道:“我落难时,是你顾家用满门性命救我。楚生,你我兄弟多年,当初我曾许你,若我为君,你当作相,我并非戏言。你不负我,”赵玥沙哑出声:“你要所有,我自当不会负你。”
顾楚生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若是不负,当初他求娶楚瑜,他做那一番,又是为什么?
然而他并未将这心思透露出来,只是道:“至此之后,你的事,我不插手。等卫韫之事过后,”顾楚生回头,看着赵玥:“你我的旧账,我们再来清算。”
说完,顾楚生便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他走到转角,同身边人低语道:“让赵公公安排,我要尽快见长公主一面。”
听到这话,他身边人低声应是,迅速退了下去。
而他身后的另一位侍卫小声道:“大人如今打算怎么做?”
顾楚生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狗贼,我还留他当皇帝吗?”
说着,他平静道:“如今卫韫打着的名号,无非是赵玥无德,所以他要杀了赵玥以祭江山。可赵玥死了之后,谁来当皇帝?李家还是赵家?可李家早就内斗无人,而且血统本就不正。赵家如今就剩一个赵玥,赵玥若死了,怕便是群雄割据,天下大乱了。”
说着,顾楚生眼里落了星光,平静道:“卫韫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如今就在逼着我呢。”
“他如何逼您?”
侍卫有些不理解,顾楚生面色平静:“这就要等见到长公主,才能知道了。”
顾楚生回了府里,等到半夜,宫里便来了人,小声道:“大人,宫里都安排妥当了。”
顾楚生点点头,他在宫里安插了无数暗桩,如今终于有了作用。
他化妆成一个侍卫,径直入宫,而后被领到栖凤宫中。到了栖凤宫中,顾楚生垂着眼眸,没有抬头,他恭恭敬敬行礼,跪俯于长公主身前。
“臣顾楚生,叩见公主殿下。”
“昨日夜里,卫韫曾让人来同我说,你会来找我。”长公主声音懒洋洋的,慢慢道:“你要找我,做什么?”
听到这话,顾楚生便笑了。
他终于明白了卫韫到底要做什么。
卫韫要赵玥死,要天下换明主,可是赵玥若死,没有合理的继承人,必然天下大乱,卫韫内心深处,并不忍如此。卫韫不如他在宫中积累深厚善于钻营,于是他让他来解决。
赵玥计算人心,卫韫何不是计算人心?
只是赵玥觉得人心向来是恶,卫韫却觉得,人心向来是善。
别人都觉得他顾楚生奸险小人,就连相伴一世的楚瑜或许都如此觉得,这一辈子,卫韫却信了他。信他不会拿黎民命运,去换一个“血统纯正”的执着。
顾楚生说不出该是什么感觉,他抬眼看向长公主,平静道:“我来找长公主,就只是问一句,公主想不想杀赵玥?”
长公主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顾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你要做什么便说吧。”
她没告诉顾楚生,其实昨天卫韫让人带来的消息不仅是他会来找她,卫韫还告诉她,一切听顾楚生安排。
顾楚生神色平静,从袖子里掏出两盒东西来。
“我欲杀赵玥,还请公主帮忙。”
长公主目光落在那药盒之上,随后听顾楚生继续道:“这里两盒药,一盒是在性事之前服用,可加剧人快感,使用两月之后,与其交欢之人便会开始觉得手足麻痹,双眼昏花,时常头疼,再过两月,便会彻底口不能言,眼不能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说着,顾楚生抬眼看着长公主:“公主可舍得?”
长公主笑起来:“杀他都舍得,这有何舍不得?”
“而这第二服药,”顾楚生将药盒推往前方:“可让公主有假孕之相,到时候我会安排好太医院的人,公主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陛下立此子为太子。”
听到这话,长公主皱起眉头:“可我无孕。”
“您会有孩子。”
顾楚生肯定出声:“您一定会有孩子。”
长公主看着顾楚生这样肯定的姿态,终于明白过来。
他根本不在意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皇室血统,他在意的只是天下人要以为,这个孩子是皇室血统,这个孩子理所应当继承皇位。
按照顾楚生的布置,他们二人联手,或许直接有机会毒杀了赵玥,可杀了之后,没有了确认的继承人,天下怕是从此彻底乱下去。所以在赵玥死前,一定要有一个准备好的继承人,以平息如顾家这样注重皇室血脉的家族。
长公主明白过来,许久后,她点了点头。
顾楚生恭敬叩首,也不再多言,起身便要离开。
长公主叫住他:“顾楚生。”
他顿住步子,听得身后人问:“你让楚瑜就这样走了?”
顾楚生那份执念,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他站在门口,久久不言,很久后,他终于道:“我能怎么办呢?”
多少次放了话,多少次下了决心,多少次决定要不择手段得到她。
甚至于这个清晨,当得知卫韫去了顺天府,他都吩咐下去,要锁住华京,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卫韫。
可是当他跟随在百姓身后,看着她身着翟衣跟在卫韫身后,看着她神色坚毅,看着她高贵又温柔站在顺天府大门前,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听着卫韫一声一声击鼓之声,听着卫韫诉说着的、卫家的冤屈。
那虽然是卫家的冤屈,可他却从这些言语里,重新绘出了这些年她走的路。
他在人群中听人说了当年她跪宫门之事,听了他不在的时光里,她所经历的、所遭受的。
那样陌生的楚瑜。
上一辈子,他位居人臣,却也没给她挣一个一品诰命。而如今她嫁在卫家,却成了这样美丽的、高雅的、坦然的女子。
那是他一辈子不曾给过她的东西。
当她和卫韫手拉着手离开,当她抬头看着那人绽开笑容,他猛地惊觉,那样的笑容,他不曾相见,足足已近三十七年。
三十七年前她提剑而来时,便是这样磊落又张扬的面容。
三十七年后,她历经风霜雨雪,终于得归当年模样。
他能怎么办?
他的刀落不下去,他的手又放不开。
顾楚生麻木走出宫城,乘轿来到顾府。
没有楚瑜的顾府和他上辈子似乎没有任何不同,仍旧是冰冷的、阴暗的、没有任何光泽和温暖。
他看着人来人往,下人上前问安。
好久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捂住自己的脸,颤抖着,蹲了下去。
他突然不明白重生这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如果重生过来,只是要让他彻底失去楚瑜,那为什么,又要让他在这世上,这样生滚活剐,再走一遭?
第116章 (8.18)
楚瑜和卫韫领着卫家人,在秦时月五千兵马护送一路狂奔冲向卫家在昆州最近的掌控地点淮城。冲进淮城之后, 卫韫立刻吩咐秦时月去调兵来淮城守控, 随后便直奔落脚的府邸, 让楚瑜安置了柳雪阳和蒋纯, 同是让沈无双到他房里来。
楚瑜看了一眼卫韫身上的伤,面上不动,沉稳安排了蒋纯扶着柳雪阳去休息后,便急急去了卫韫那里。
沈无双正在给卫韫上药,卫韫没了之前强撑着的模样,脸色惨白,斜靠在床边, 似乎是累极了的模样。
楚瑜走过去, 同沈无双手里接过纱布和药, 淡道:“我来吧。”
沈无双一看楚瑜来了,赶紧让了位置,同楚瑜道:“没多大事儿你放心,就一点外伤, 一个月绝对好了。”
楚瑜“嗯”了一声, 沈无双摸了摸鼻子,知道情况不好,赶紧捡起药箱道:“那你们慢聊,我不打扰了,先走了哈。”
说完,沈无双就跑了, 走之前还不忘和人打招呼,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
房间里顿时就只剩下了楚瑜和卫韫,楚瑜不说话,卫韫心虚,也没敢开口。楚瑜给卫韫上这膏药,用纱布一圈一圈缠上,动作轻柔熟练,到让卫韫有些不安。
“阿瑜……”卫韫有些艰难道:“你骂我吧。”
“我骂你做什么?”
楚瑜声音淡淡的,倒也听不出喜怒。卫韫垂下眼眸,认真道:“杀手是我布置的,这一箭是我算好的苦肉计,我没先同你吱声,是我不对。”
楚瑜给卫韫纱布打了结,也没说话,站起身来便打算转身,卫韫一把抓住她,握着她的手道:“阿瑜,你别这样,我害怕。”
楚瑜听到这话,转头瞧他,面色有些无奈:“我没什么好怪你的。赵玥那样算计的人,他不动手,你只能自己动手,我明白。”
“我只是……”楚瑜垂下眼眸,似是有些难过:“我只是瞧着你,觉得我自个儿无能,也觉得心疼。”
听了这话,卫韫终于放下心来,他抬起手,将人抱在怀里:“阿瑜,听着你说这话,我就觉得高兴。”
“你高兴什么?”
“这证明你将我放在心上,我受伤,你会自悔,会心疼。”
“可是阿瑜,”他轻笑出声:“你这样,我心里便难受了,我本就受着伤,你还要让我心里难过么?”
楚瑜被他逗笑:“你怎么这样无赖?”
“我不是无赖。”卫韫握着她的手,拨弄着她的手指,温和道:“我是觉得,若能让你高兴,怎样我都愿意。我不会说话,我就学;我不会讨好你,我就求教别人。你要同我过一辈子,我总该让你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对不对?”
听卫韫说着一辈子,楚瑜的心微微一颤,她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抱住他。
她本想依赖着他说些什么,最后却又觉得脸红,只是道:“不日后便是你生日,该是你加冠礼了吧?”
“嗯。”
卫韫应声:“我打算将封王仪式和加冠合在同一日。”
“你也要同王家一样自封为王吗?”楚瑜轻笑:“我还以为你是打算直接反了。”
卫韫沉吟片刻,最后道:“我终究还是希望,能不要大动干戈吧。其实当不当皇帝我不在意,只要有合适的人当就好,等再过些时日吧。”
“再过些时日做什么?”楚瑜有些不解,卫韫垂眸看着楚瑜的肚子,他不动声色抬手附上去,平静道:“若过些时日找不到合适的人继承皇位,我再做打算不迟。”
楚瑜点了点头,如今的卫韫早已不需要她操心了。
卫韫环着她,叹了口气:“你要能给我生个孩子,我就不用这么愁了。”
听到这话,楚瑜面色变了变,卫韫见状,赶忙笑道:“我同你玩笑呢。”
说着,他靠在她肩头:“没事,阿瑜,我们不生,一切都要等着你愿意才好。”
听到这话,楚瑜心里放松了些,她抚着卫韫的发,终于道:“好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我先去看看。”
说着,楚瑜便要起身,卫韫却是抱着她不动。楚瑜皱着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我受伤了。”
“嗯?”
“我疼。”
“哦?”
“阿瑜,”卫韫像小狗一样蹭着她的脸:“我受伤了不方便去找你,你晚上来找我好不好?”
听到这话,楚瑜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小混蛋,像什么样子。”
“阿瑜,好嘛,你答应我嘛。”
“卫侯爷,”楚瑜拉长了声音,认真道:“你不是奶娃娃了,别撒娇,赶紧放手。”
卫韫不说话,楚瑜笑了:“你还和我耍赖了?”
卫韫无奈叹气,似是妥协,终于道:“好吧。”
说完,他终于是放了手,楚瑜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开始忍不住想,她到底在顾虑什么呢?
如今走这一步,当她提起孩子,还在怕些什么呢?
她看着长廊外面淅淅沥沥的细雨,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了上辈子清平郡主那清丽高雅的面容。
她见过他清平郡主一次,那时候正值战乱,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笼纱,玉簪挽发。她师从医圣,一路治病救人,神色平静悲悯,因着面容姣好,差点被许多百姓当做观音转世。
那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女子,只需一面,便终身难以忘怀。
当年的楚瑜便自叹弗如,如今……
楚瑜抬手看着自己掌心,失去了那一腔热血,失去了少年意气,失去了那些最宝贵的东西的楚瑜,与那月宫仙子、菩萨下凡,又有什么好比?如果她的对手是别人,她或许还有几分自信,可是是清平郡主……
楚瑜苦笑,她便真的自信不起来了。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怕什么。
没有孩子,来就来了,去便去了,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上一辈子,她为了爱情连累够了别人,这一辈子,她希望感情只是自己的事。
她怕拥有孩子,她怕有一天,自己有了孩子,清平郡主骤然出现,如果卫韫像上辈子一样要迎娶她为夫人,她要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楚瑜对未来骤然害怕起来。
她闭上眼睛,重重舒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