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他母亲!”顾楚生怒吼:“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眼泪从陈九儿眼中慢慢流下来,她艰难笑开:“大人,”她声音轻如浮萍:“贱民之苦,贵人安知?”
“一条命,”她喘息着,血疯狂奔涌出来,从顾楚生指缝中奔流出来,顾楚生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听着她道:“换我儿……半生平安……也是值得。”
“大人,”她眼前慢慢黑下去:“这大楚……什么时候……才安定啊?”
问完这句话,她整个人似乎也伴随着这个问句,慢慢枯萎下去。
顾楚生咬着牙,手一直按着她伤口,试图给她止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孩子就在他身边,仿佛是知道母亲的离开,一直哭闹不停。
魏清平跟着楚瑜冲进房中的时候,陈九儿已经没了心跳。
顾楚生就跪在原地,他还保持着救人的姿势,魏清平冲到尸体边上,迅速检查后,表情便沉了下来。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见顾楚生还没动作,便道:“顾大人,人已经没了,送走吧。”
顾楚生还是不动,楚瑜上前去,将孩子抱在怀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
顾楚生听到楚瑜的话,才有了些许反应。他似乎是这才回过神来,呆呆站起来。
他的手上还染着血,走得跌跌撞撞,楚瑜见他情况不对,赶紧跟了上去。
她抱着孩子跟到顾楚生屋中,他先是吩咐了人给顾楚生准备了一碗安神汤,而后才抱着孩子,走到顾楚生房里。
顾楚生没关门,他坐在自己床边,用染血的手环抱着自己,呆呆看着洒进来的月光。
“其实我该早知道的。”
楚瑜拍着孩子进来,听见顾楚生的声音:“我该早就想到,她为什么问我那些话。我也该早就明白,她吃了这么多苦,她的世界,比我想象里,要难得多了。”
“她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要过下去,太难了。”
楚瑜抱着孩子来到顾楚生身边,坐了下去,听着他道:“她活不下来。哪怕有我帮忙,可我能帮她几年呢?我不在她旁边,或许不久后,我就不记得这个人了。”
“楚生,”楚瑜叹息出声:“这不能怪你。”
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个妇人会有这样的打算。
“她心里觉得,如果我不帮她,她和这个孩子,都活不下来。所以她一定要逼着我要这个孩子。”
“可是为什么她会活得这么绝望?”
顾楚生慢慢转过眼来,看着楚瑜:“为什么,我大楚百姓,会觉得自己命如蝼蚁,如果没有人相救,便活不下去?”
“楚生……”
楚瑜被顾楚生眼中的泪光骇住,他看着她,颤抖着身子,沙哑道:“她问我大楚什么时候才能安定?这话我也问过,上辈子,这辈子,我问了两辈子……”
“可大楚为什么不安定?”顾楚生站起来,佝偻着,盯着楚瑜,牙齿轻轻打颤:“我大楚有最广阔的土地,最英勇的儿郎,最努力的百姓,为什么不安定?因为人心……”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口,怒喝出声:“因为赵玥那贼子狼心狗肺!因为淳德帝那蠢货不分是非!因为姚勇这狗贼一心为己!因为我……”
他慢慢闭上眼睛,艰涩出声:“因为我……懦弱无能。”
“楚生,”楚瑜轻拍着婴儿的背,慢慢道:“别把一个国家,扛在自己一个人肩上。”
“我最近,每天都在看着人死。”
顾楚生声音哽咽:“我每天都会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我努力救每个人,但我谁都救不了。生死我管不了,天灾我挡不住,便就是人祸,我也毫无办法。”
眼泪滚落而出,顾楚生闭上眼睛:“我食百姓之食,穿百姓之衣,任内阁大学士,可我毫无办法。”
“阿瑜……”他慢慢跪倒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仍由眼泪落在手上,化开鲜血:“我毫无办法。”
他的两辈子,于自己,他所爱难求;于国家,他所护难安。
他眼睁睁看着他想要的一切失去、离开、毁灭、崩溃,然而他毫无办法。
他感觉无数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切,这个女子面前奔涌而出,他就跪俯在她身前,嚎哭出声。
楚瑜静静听着他的哭声,她看着月光,她感觉那哭声仿佛是一条长河,它将身边这个人,在这一夜一点一点洗刷干净。
她抬起手,轻轻拍在他肩上,好久后,等他哭声渐歇,她慢慢道:“擦干眼泪,去好好睡一觉。”
她声音平静从容:“你以后,便是当父亲的人了。”
顾楚生听到这话,他慢慢抬头,看向楚瑜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睡得香甜,楚瑜将孩子给顾楚生递过去。顾楚生接过孩子,低头看着它。
“其实你并不是毫无办法,”楚瑜看着顾楚生安定下来,她笑了笑:“要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要依靠着许多人,每个人改变一点。顾楚生,其实你做了很多,不是吗?”
“大楚会安定下来的。”
顾楚生抬起头来,看见楚瑜的眼睛,听她认真道:“这一辈子,我,卫韫,我哥,宋世澜,魏清平……还有很多人。”
她声音平稳:“我们一起努力。”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笑了。
“好。”
他带着眼泪,沙哑道:“我们一起。”
上辈子,他没能和她并肩。
这一辈子,能站在一起,他也知足。
第153章
魏清平处理完事情走出来的时候,顾楚生已经冷静下来, 他从楚瑜怀中接过孩子, 孩子已经在楚瑜安抚下睡了过去, 他静静看着那孩子, 却是道:“你对孩子,倒的确有一套。”
楚瑜笑了笑,没有回答,然而顾楚生却骤然想起来,不管如何说,楚瑜毕竟曾经是一位母亲。
曾经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抱着孩子,垂着眼眸, 楚瑜知晓他在想什么, 笑着道:“给孩子取个名吧, 日后无论你有没有孩子,这都是你的第一个孩子。”
顾楚生静静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他笨拙抱着他,好久后, 他抬起头来, 看着楚瑜,慢慢道:“我可以叫他颜青吗?”
楚瑜微微一愣。
这是他们两个人,上辈子的孩子的名字。
那个孩子她甚至没有听到过他叫她一声母亲。
她离开他时,这个孩子还在牙牙学语,她再见到他时,他与她已如陌路。
楚瑜呆呆看着顾楚生, 顾楚生垂眸看着他,声音平和:“我两辈子来,亏欠最多的,就是你和颜青。为人丈夫,我没能好好待你。为人父亲,我对颜青太过疏忽。这一辈子我赔给你,可颜青却不会再次出现。”
顾楚生抬眼看向楚瑜,认真许诺:“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养他,我会亲手教导他,我会陪伴他长大,当年我没做好一个父亲,这一辈子,我会好好当一个父亲。”
“我欠颜青的……”他声音顿了顿,然而最后,他却还是道:“我想还回来。”
“楚生,过去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够弥补。”楚瑜听到他的话,声音温和下来:“往前走就可以了,这个孩子,你本就该如此对他,这不是对颜青的弥补,这本就是他应得。”
顾楚生没说话,他的手紧了紧。他觉得楚瑜的话意有所指,她不愿意他将感情放在她身上,然而他没有回话,没有争辩,他沉默下来,回头抱紧了孩子,只是道:“你如今送了粮食和草药过来,不要在青州停留太久,该回去赶紧回去。”
顾楚生猜测着道:“赵玥此人阴险,我怕他对你动脑筋。”
“你放心,”楚瑜摆摆手:“我来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也就是过来看看你和清平,如今你们好,那也就没事了。”
顾楚生点点头,魏清平在旁边道:“我们无妨,你若无事,赶紧回去吧。”
楚瑜应了声,魏清平看了一眼顾楚生道:“你先给他找个奶娘,就算没有奶娘,也先找只牛羊过来,先把孩子养活。”
顾楚生被魏清平提点,这才反应过来,他忙吩咐了人,先去处理陈九儿的尸体,又去给孩子找奶娘。而楚瑜则和魏清平一起回了房。
魏清平给楚瑜大概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淡道:“如今灾情差不多都已经控制了,我如今比较担心的,就是后续的瘟疫。我们经过的地区倒没什么瘟疫,但是一般大灾之后多少会有一些瘟疫感染的情况,如今一天没有报上来的消息,我心里就不安。”
楚瑜点点头,她将上辈子的情况回忆一下,上辈子地震之后,的确连发了一段时间瘟疫,于是她道:“我会让人仔细打听各地消息,你别担心。”
魏清平应了声,同她进了屋,想了想道:“你如今,倒很是威风。到处都是你的事儿,我的耳朵都快听成茧子了。”
“那不正好吗?”楚瑜笑起来,她开始脱外面的外套,随意道:“我便不用同你重复了。”
魏清平看她脱衣服,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你有见到时月吗?”
楚瑜含笑转过头来,颇有些得意道:“我便知你要问这个。”
魏清平面色平静:“他是我情郎,不问他,问卫韫吗?”
“是是是,”楚瑜从衣衫里抽出信来,这些信都是之前她让人同秦时月要的,就想着哪一日她要见魏清平时,便将信转交过去。她将信扔给魏清平,便转身往屋子里走:“你情郎的信,我让人同他要的,你收着感激我吧。”
魏清平抬手接着信,忙将信打开来,看见信后,便抿唇笑了。
楚瑜瞧了她一眼,撇了撇嘴,站在床边道:“你晚上是回自己房里,还是同我睡?”
“你明日走?”
魏清平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信上,楚瑜靠在床边:“我物资都送过来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听得这话,魏清平将信放入自己怀中,朝着她走了过来,高兴道:“那我同你一起睡,我们还能说会儿话。”
楚瑜环抱着胸笑而不语,魏清平上下扫视了她一眼,突然道:“你最近打了这么久仗,怎么还胖了些?”
“嗯?”
楚瑜愣了愣:“我胖了?”
“你没觉得?”
魏清平落到她的小腹上,她的小腹微微凸起了些,稍微注意一下,便会发现,她似乎的确是胖了。
然而她面颊却极其消瘦,全身上下仅就小腹胖了些,魏清平认真打量了她片刻,突然道:“来,转一圈。”
楚瑜有些发懵,然而楚瑜对魏清平医术的绝对信任,她便转了一圈,魏清平皱起眉头,拉着她坐下来,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腕上。
楚瑜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她屏住呼吸等着魏清平的话,等了许久后,她听到魏清平突然道:“你上一次来葵水是什么时候?”
楚瑜愣了愣,她沉默着想了很久,魏清平抬眼看了她一眼,便知道了结果:“忘了?”
楚瑜赶忙赔笑:“近来事情发生太多……”
“你上一次同房什么时候,喝过避子汤吗?”
魏清平换了一只手给她诊脉,楚瑜听到这话便愣了,她开始认真思考着魏清平的问题。
一直以来,她和卫韫都很小心,卫韫不愿意她吃药,几乎没有留在里面,而她知道自己体质极阴,不易受孕,上辈子费尽心机才有的顾颜青,所以卫韫已经小心之后,她也没有太过上心。
唯一一次……
楚瑜认真思索着,似乎就只有卫韫封王那天晚上了。
那晚上她和卫韫都有些失态,等到后来反应过来时,也已经过了吃药的时辰。只是她一向对她体质太过自信,倒也没想过,运气会这样好。
只是上辈子她和顾楚生要个孩子这样艰难,怎么和卫韫……
这样开始思索,楚瑜不由得想,莫非上辈子,主要是顾楚生的问题?
她那乱七八糟的想法魏清平是不知道的,她只是确诊了之后,慢慢道:“还好你习武身体好,真气护体保住这孩子,要是寻常人早就没了。”
“等等,”楚瑜终于缓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当真有孩子了?”
“不然呢?”魏清平抬眼看她,随后站起来,去抓了纸笔,随后抬头看她:“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你给个数。”
楚瑜整个人是呆的,好半天,她忙道:“不对啊,我这个体质不该有孩子……”
“你什么体质?”魏清平皱眉,楚瑜不解道:“我……我不是极阴的体质,不易受孕……”
“你喝了五年的药,食补也补了五年,”魏清平有些不耐烦道:“之前卫韫还让我给你看过方子,你只是宫寒阴虚,五年早就调养好了。”
魏清平抬眼看她,有些奇怪:“你怎么这么肯定自己不易受孕?你这身体,好的不得了。”
楚瑜呆呆坐着,她才恍惚想起来,她的确已经调养了很多年。一开始是自己要求,后来这些汤药变了味道,不再苦涩难喝,就像是其他夫人都会饭后喝一碗银耳汤燕窝桃胶之类的滋补品一样,她每日一碗,便几乎都忘了自己还在调养的事。
再等后来卫韫回京,战乱再起,这么多事叠加在一起,又哪里来的时间思考这些?
楚瑜花了好久,才消化了这个消息。而后她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