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毅见到策马而来的卫戗十分惊讶:“戗歌,你?”
卫戗勒住缰绳,掏出装着羊皮地图和帛书的布袋,扬手丢给卫毅:“这里有一幅舆图和两卷帛书,那图临摹自我二师兄徒析最新绘制的西羌地形,定然比父亲原有的舆图详尽,而那两卷帛书则记载着我师父对西羌的形势分析,父亲拿着,或许会派上用场。”
卫毅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擎着布袋,定定的盯着卫戗看了许久,最后低低道:“真是个好孩子!”
卫戗坦然的迎视卫毅赞许的目光:“羌人悍勇,还望父亲多加保重!”
卫毅踌躇片刻后,郑重承诺道:“你与王十一郎的婚事,等为父回来后再议。”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为父尽可能快些回来!”
卫毅赶去平乱,卫戗和王瑄的议亲自然耽搁下来。
虞姜很焦躁,卫敏很忧郁。
府中下人听说财务出了问题,大女郎的嫁妆都要凑不齐,搞不好有可能要变卖铺面,因他们多半都是贱籍,万一主母发狠,把他们随铺面一起低价处理掉,想想他们在卫府吃香喝辣惯出一身懒肉,出去可怎么活?是以人人自危,统统夹着尾巴过日子。
瑞珠一家靠吸食卫府脂膏,养得脑满肠肥,瑞珠她男人虞省在账目上动手脚的事,不久前还被人捅到虞姜那里,是以瑞珠近来行事尤其谨慎,她是真怕一不小心惹得因气不顺而阴晴不定的虞姜生发火,继而拿他们开刀泄气。
作为虞姜心腹,瑞珠自然清楚府内陷入这种捉襟见肘的困境的根源是阳平长公主把虞姜原本给卫敏准备的嫁妆强夺送给卫戗的缘故,虽说这个事并不是卫戗的错,但却因她而起,瑞珠揣摩着,虞姜心底肯定是要迁怒卫戗的,可是卫戗和王家要扯上关系,又不能得罪,那就敬而远之罢!
因卫源每次从卫戗那里回来,就跟在虞姜身后二姐姐长二姐姐短的说个没完没了,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之前已经让虞姜很不耐烦,现在再让虞姜从他嘴里听到卫戗的好,那还得了?所以瑞珠竭尽全力的盯紧卫源,不让他去跟卫戗接触。
综上所述,卫戗的日子是难得的悠然自在,解除后顾之忧后,她生出闲情,打算和虞姜玩几个小游戏。
在虞姜决定出售早已转到她自己名下的,本属于桓辛的铺面这天,卫戗让祖剔找上几个手法巧妙的赌徒,又到秦楼挑了个十分风骚的红伎。
先把那红伎放到煎熬了许多时日的虞省面前,扭腰摆臀晃上一晃,那捆见着火星的老干柴棒子果真立马着了,然后晕晕乎乎的跟着红伎进了祖剔为他特意准备的赌坊,半宿时间,把这些年攒下的丰厚家底搭进去不算,更是高筑债台。
半夜三更,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把虞省拉进乱葬岗子,将他团团围住,威胁说他要是不还钱,就切他命根剁他手,砍他脑袋去喂狗,吓得虞省屎尿齐流,磕头如捣蒜,划破手指签下借据,承诺一天内把钱筹齐。
翌日上午,卫戗看着祖剔送来的田契和房契,有点纳闷,这个虞省的胆子,究竟该算是太瘦,还是巨肥呢?
当然,虞姜不可能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是把打算变卖的交给虞省处理,不过对于目前的虞姜来说,这惨重的损失也比割她几斤肉还叫她疼就是了!
收好田契和房契,卫戗把先前带回来的最后一个箱子整理好,让裴让和祖剔合力搬上她新买的载货马车——她那大宅的正房因之前一直住着人,所以稍作休整,再换上新的家具摆设,被褥幔帐,也就可以入住了。
她这些日子如蚂蚁搬家,把属于她们的东西一点点转移进新宅子,直到搬得差不多,才跟姨婆说要带她和芽珈去个好地方瞧瞧。
不管卫府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段时日卫戗所在的西院都被刻意疏离了,叫姨婆很是闹心,听说要出去散散心,也懒得坚持她那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高高兴兴的给芽珈穿戴上,便随卫戗一起出门了。
就像当初回来时那样,芽珈和姨婆坐在载人马车里,卫戗骑马跟着,出了城之后,芽珈撩起车厢上的小窗帘,眨着满是好奇的大眼睛往外看。
卫戗笑吟吟的盯着芽珈看。
钻进隐秘群山,穿过险峻峡谷,终于到达目的地,这里山清水秀,这里梯田如画,这里的青壮农夫在田地里忙忙碌碌,这里的黄发垂髫在小院外怡然自乐……
就连姨婆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感叹一句:“真是个好地方!”
卫戗翻身下马,把芽珈从马车上接下来,举到踏雪背上,她随后上来,将芽珈置于她胸怀间,一拉缰绳,踏雪动了,惊得芽珈一声尖叫,扭转身子尽可能的往卫戗怀里缩,卫戗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安抚的轻拍芽珈:“莫怕莫怕,我带你看看新家园——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芽珈听她这么说,怯怯的抬起头来,视线透过卫戗胳膊望出去,慢慢适应后,她咯咯笑起来:“戗歌……好好……”
姐妹两个,共骑一匹马,缓缓徐行在她们自己的地盘上,真是说不出的惬意——这是前世的卫戗梦寐以求的生活,明明很容易办到,却成为她半辈子的妄念!
她们的新家,飞檐反宇,碧瓦朱甍,亭台轩榭一应俱全,小桥流水穿庭而过。
她们的大架床,可以并排躺下七八个人,卫戗再也不用担心喜欢打滚的芽珈会掉下去了。
姨婆操劳一辈子,卫戗将她的卧房布置的胜似士族家中的老夫人住处一般奢华舒适。
不过姨婆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爹回来给她议亲,一时半会儿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她干出“离家出走”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所以卫戗暂时并没有把实情告诉姨婆,但也没编造假话诓她说这里是别人家,含糊其辞的搪塞过去了。
转眼又是半个月,卫敏要成亲了,卫戗被姨婆强押在卫家,不准她再乱跑——怕人多嘴杂,毁她闺誉。
回来后才知道,虞省闯了这么大的祸,虞姜没把他活活打死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他留在卫府,当然,账房是不可能让他继续管下去,随便安排了个杂役的活让他去做,真是出人意料。
府里明明很忙,但前段时间沉寂的方婶却好像突然多了大把时间,总往西院这里跑,每次来都是那一套说辞:什么她和卫敏是亲姐妹,相互扶持才能过得好;什么芽珈脑子不好,帮不上她是个累赘……
☆、为虎作伥
卫戗尤其厌恶有人拿芽珈的脑子说事, 她的芽珈, 只是不会照顾自己, 不懂人情世故!
但,试问世上有几人有她的芽珈这般的奇才, 更关键的还是, 不管她是愚不可及被人利用, 还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千帆过尽, 在她的芽珈眼中, 她还是最初的那个可以额头抵着额头, 抱在一起傻傻笑的姐姐, 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芽珈一样, 对她从始至终都保持一颗最纯粹的心, 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戗歌……好好的……”
于是她板起脸来,不留情面下逐客令。
可方婶装傻充愣死赖着不走, 还愈发的“语重心长”起来,拐弯抹角教诲她:飞上枝头凭的是运气,坐稳上位就要靠实力了,什么是实力, 声势烜赫的母族就是实力!
朝代可更迭, 土地能易主,没落的王公贵胄比比皆是,就拿他们卫家来说, 祖上昏聩,没给后代积下多少福泽,前景也是堪忧,辛亏她爹睿智,先娶了她娘,和桓家成了姻亲,随后又纳了她继母,和虞家也联上了关系,从此飞黄腾达……她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就是四门姻亲,好钢用在刀刃上,才能让卫家更上一层楼,卫家显贵了,她在夫家的腰杆才更直,继而过上极尽荣华的安逸生活!
道理她都懂,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卫戗到底还是把方婶轰出去了,不过转眼工夫方婶又扯个新由头找上来,继续口沫横飞。
九月十六,卫敏出嫁的日子。
尽管府里张灯结彩,却不见大家脸上浮现喜色,一个个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虽说卫家上下全都在强调卫戗和卫敏是亲姐妹,但卫敏要成亲了,除了方婶外,也没几个卫家人敢来搅扰卫戗。
不过马家前来迎亲之前,来人把姨婆请了出去,说她见多识广老资格,让她帮忙主事。
外头人来人往,卫戗本打算芽珈要是想出去瞧瞧,她就领她去凑个热闹,但芽珈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坐在软榻上摆弄裴让才给她带回来的九连环,玩着玩着竟还打起了瞌睡。
卫戗无奈摇头,把芽珈搀回架子床上,给她盖上薄被,让她小憩一下。
重回案前,翻看祖剔送来的账册。
“二女郎,不好了!”寒香慌里慌张跑进来。
卫戗收了账册抬起头:“嗯?”
寒香一口气道:“小郎他在咱们后院玩纸鸢,没想到纸鸢被树枝刮住,大家都在忙,没人守着他,他为了拿回纸鸢就自己爬上树,结果下不来,现在正在树上哭着。”
卫戗皱了下眉头:“带我去看看!”
距后花园还有一段距离呢,就听到卫源声嘶力竭的哭喊:“娘,救命,快来救救我……二姐姐,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
卫戗加快脚步冲过去,老远就看见卫源骑趴在一截比成年男子手臂稍粗的横杈上,横杈前头吊着一个纸鸢,卫源像个猴子一样死死抱住身下横杈,他稍微一动,横杈就颤起来,引得惶恐不安的他哭得更大声:“救、救救我——”
横杈距地面约有两人高,卫戗来到树下仰起头,举高双手:“阿源,来,不要怕,二姐姐在这接住你,松手,跳!”
但被吓蒙了的卫源仍死死抱住横杈:“二姐姐,阿源害怕!”他还摇头,一摇头,身下横杈又颤起来,惊得他拔高嗓子又是一声尖叫:“二姐姐,求求你救救阿源!”
那横杈虽不粗,但韧性好,卫戗稍作估算便蹬着树干攀到上面来,足尖轻点横杈,两个纵跃就到了卫源身后,抓住他的腰带像拎小鸡一样提起他,不等卫源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稳稳落地。
站起身之后,卫戗想查看一下卫源可有受伤,没想到卫源一下扑进她怀中,抱紧他便嚎起来:“还是二姐姐对阿源好!”嚎得那个伤心。
卫戗微微俯身轻拍他后背:“好了好了,不哭了,这不没事了么!”
等卫源哭累了,卫戗又替他将纸鸢给勾下来。
但卫源却将它狠狠摔在地上并重重踏了两脚:“就是它来害我,我不要它了!”
卫戗莫可奈何摇摇头,结果卫源撂下狠话没一会儿,又蹭过去把它捡起来,还伸手抹了抹刚才被他给弄脏的地方——这孩子!
等卫源彻底平静下来,卫戗才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玩?”
卫源噘着小嘴:“还不是那个瑞珠,平常总看着我,不许我来找二姐姐玩,今天又说没时间陪我,给我这个让我自己来玩,还说我放的好,二姐姐看了高兴,就会陪我一起玩,我想和二姐姐一起玩,可它总也不飞,突然飞了又跑树上,我喊人又没喊到,就自己爬上去了……”
听到“瑞珠”二字,卫戗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拔腿就往回跑。
卫源拎着纸鸢跟在她身后:“二姐姐,你不和我一起玩么,是因为我放的不好么?”
但卫戗已顾不上他,回到卧房撩开床帏一看,果不其然,刚躺下没多久的芽珈已经不见了。
远处响起迎亲队伍到来的声音。
一瞬间,卫戗脸上浮现久违的煞气,提起挂在床头的龙渊剑,转身冲出房间。
方婶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卫戗窜过去把她揪出来,噌啷一声祭出龙渊抵住她颈动脉:“说——我妹妹现在人在何处?”
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卫戗,吓得方婶两股战战,她心知肚明,卫戗动真格的了,如果拒不配合,肯定会被放血,但她真不清楚芽珈在哪儿,只能连声求饶:“二女郎饶命,这个事和老婢一点关系都没有,从二女郎和三女郎进府老婢就来这鞍前马后的侍候着,人心都是肉长的,跟二位女郎相处这么久,怎么可能没感情呢!老婢知道二女郎舍不得三女郎,更明白那个马家明面上说的这好那好的,可谁不清那其实就是个火坑,三女郎这心性,去了没个好,老婢也是有儿女的人,得给他们积点德,不能干那丧天良的事,瑞珠姐看老婢不愿意帮她,再有什么事就开始背着老婢了,所以老婢真不知道三女郎被他们弄到哪儿去了。”
卫戗不为所动,冷着脸将方婶颈侧割出一条血痕:“你要是不愿意为虎作伥,会天天跑来跟我说那些废话?”
方婶哭出声来:“二女郎,老婢冤枉啊,那些话都是瑞珠姐逼老婢来跟女郎说的,她跟老婢说,主母近来手头紧,打算处理一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吃饱,老婢是个贱籍,岁数也大了,老婢的儿女年纪还小,万一不从瑞珠姐,叫她记恨上,老婢倒是无所谓,可老婢担心自己那一双儿女呀……”抹把眼泪,又道:“去年府里新买了几个丫头,瑞珠姐她那大儿子看中一个,想要糟蹋,结果那丫头抵死不从,还打破了瑞珠姐大儿子的头,瑞珠姐就记恨上了,没过多久,就传出那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主母和大女郎东西的传闻,还被同屋的丫头在枕头下发现主母丢的镯子,后来牙婆再来,主母就把那丫头给卖了,牙婆是要巴着瑞珠姐的,瑞珠姐透个口风,牙婆就把那丫头送进了窑子,可怜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去年过生日,今年过祭日!”
卫戗信了方婶这话,却没有把剑移开,她静下心来思考着: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浪费时间,迎亲队伍刚到,还要耽搁些时间才出发,瑞珠把芽珈带走没多久,此刻应该正忙着给她装扮,为防万一,十之九成不在卫敏闺房……
方婶以为卫戗还不信她,咬咬牙,眨也不眨的盯住卫戗,长吁短叹道:“其实瑞珠姐这次也是被逼急眼了,她家那糟心的男人胆大包天,居然把主母交给他去质卖的田产和铺面还了赌债,这下倒好,不但没搞到钱给大女郎置办嫁妆,还把府里主要的收入来源给搭进去了,主母差点被他们给气死,还是瑞珠姐脑子活,她就跟主母说,反正大女郎寻死觅活不想嫁那马家郎君,而那天出事时,马家郎君也是稀里糊涂的,不如就让脑子不好的三女郎代大女郎嫁过去,她一个呆傻的,嫁个那样的郎君也不算委屈,收了马家聘礼多少能缓解一下虞省给卫家掏出的窟窿,陪嫁也好办,就从给你备下的嫁妆匀出一份给三女郎,这样既全了卫府的颜面,又让长公主殿下挑不出个不是来——毕竟那是你们亲娘留给你们的,二女郎用得,与二女郎一奶同胞的三女郎自然也用得,把三女郎给嫁了,二女郎一时半会儿想不开也正常,如果要怪罪,瑞珠姐会自动站出来,把责任全揽在身上,她一人撑着,等过了这阵子,二女郎想通,就会发现她的用心良苦,这样做,对大家都好,到时候二女郎嫁进王家,通过王家那边和长公主殿下双双使把劲儿,主母这边再走动走动,把大女郎许给世子殿下,哦,不,现在应该改称琅琊王殿下,如此一来,卫家扶摇直上,还愁那几亩田和几间铺面的小损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