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境魑意料的是,这守旧的老者在接到看似恨不能把对方挫骨扬灰的劲敌的死讯后,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接着大病三个月,之后主动辞官。
再然后,守旧的老者就被境魑诓到这里来了。
这两人的争斗,卫戗早就听说过,但没想到那个失踪的守旧者居然在这。
不过默默听完后,卫戗莫名想起了她师父和北叟。
敲开的第三户人家,出来开门的是个年纪和她爹差不多的男人,卫戗通过金钵里的血水确认过,这是个人。
当然,这个男人守着的也是个木偶——从表面看来,是个身体佝偻,头发花白,喘个气都困难的老妇人。
卫戗确定这里除他两个外再没别人,接过男人布施的玉珠,退了出来。
这户人家的故事更简单,那老妇人曾经也是官家女郎,但她爹在对局势的判断上出现错误,站错阵营被抄家,时年仅十五岁的老妇人成了营妓,二十岁时,她爱上了一个军官,并生下一个儿子,但军官顾虑前程,并不承认这个儿子。
老妇人也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怕儿子将来受人耻笑,抱着儿子逃了出去,到无人认识的边远小城住下来,靠做各种粗活累活艰难度日,结果儿子十岁那年染上恶疾,她求救无门,没办法重操旧业,筹钱给儿子治病,没想到被儿子撞见,而邻家们毫不避讳的议论也让儿子认定自己的母亲是个下贱的女人。
后来军官伤了命~根,家中妻妾只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军官便想到了这个儿子,而当时老妇人和儿子在那个小城里已经没办法生活下去,母子俩又开始流离,也是巧,流离途中竟路过军官驻地,两人重逢后,军官留下了儿子,给了老妇人一笔钱,劝她为了儿子着想,有多远走多远。
老妇人思来想去,为了儿子的前途,咬牙离开。
她没从军官这里拿走一枚五铢钱,但军官回头却对本就对她心存不满的儿子说,他母亲当初拿腹中骨肉做要挟,军官因为没满足她的条件,她就带孩子跑了,现在又觉得养的辛苦,所以回来跟军官要一大笔钱,然后把儿子卖了……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儿子建功立业,名震一方,老妇人却因生养儿子而落下一身毛病,连给人缝缝补补都做不到,她自知命不久矣,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儿子一面,于是端着破碗一路要饭找上门来。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老妇人来到儿子家门外,但儿子却避而不见,老妇人边拍门板,边哭喊:“大将军,你就出来见见老妇人,就一眼……”怕损及儿子颜面,始终不敢喊出心中最想说的话——儿啊,娘来看你了!
翌日,门子开门一看,老妇人僵硬的侧靠在门板上,手还保持着拍门姿势,死不瞑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军官临终前向儿子坦露实情并忏悔。
又过了两年,儿子战败后又遭遇众叛亲离,他在怨愤过后,想的最多的却是那个雨夜在他门外苦苦哀求的母亲。
流放途中,被境魑诓进这幻境,见到幻化成老妇人的木偶,一面便彻底餍服。
境魑总结道:“你是旁观者,所以他们的行为在你看来愚不可及,但身为当事人的他们,因深陷其中,在当时是如论如何也不能看透的。”
卫戗安静的听完后,自嘲的笑了笑:“大家同是心中有愧人,一样的愚不可及,谁能看不起谁呢?”
因为不知道如何解脱,所以乐于自欺欺人!
从早到晚,一共进了一百六十九家,见识人生百态,世事无常,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心境都十分平和,一整天下来,卫戗虽没找到爹,但收入可观,只是对着这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化缘”得来金银珠宝,卫戗除了唉声叹气,再没别的情绪。
“姨婆”对于她的晚归机械的责怪几句也便完了,而“诺儿”和“芽珈”,早就歇下了。
第二天又走了一上午,还是一无所获。
吃午饭时,卫戗甚至猜测他爹的心魔或许是因为没趁着年轻,和虞姜再生几个厉害的儿子出来继承家业,所以倍感遗憾,现在正做梦生儿子呢!
听完卫戗的话,不用吃饭的境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过去,思来想去,境魑小声道:“当然,如果你实在想不出令尊的心魔,还有另一个办法。”
卫戗挑眉:“什么办法?”
境魑从背着的竹笈里掏出那条少女手腕粗的软皮蛇:“这个。”
☆、得寸进尺
“这种东西, 不是应该让它从哪儿来, 再回哪儿去么, 为何要随身携带?”问完一想,境魑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过七十来年, 就算慢慢养成某种特殊癖好也是正常的——漫长岁月, 总得有个消磨时间的兴趣, 日子才不会那么难熬呀!
对上卫戗斜着瞟过来的目光,境魑沉稳道:“自是有利可图。”
卫戗想了想, 把上午“化缘”得来的财宝一股脑掏出来, 统统堆在境魑面前:“这些我不需要, 你拿去吧!”
一阵沉默后, 才听到境魑清冷笑声:“我也不需要了。”将财宝推回给卫戗,空出地方给软皮蛇:“有点冒险, 你敢不敢尝试?”
卫戗看着这条被祸祸得恹恹的软皮蛇:“既然你有办法, 缘何不早些拿出来,反倒让我们平白损失一天半时间?”
境魑:“因为只有五成把握, 搞不好人没找到,还把你的性命搭进去。”顿了顿又道:“那样的后果,我承担不起。”
是她将焦虑挂在脸上,让他看不过眼, 才祭出这危险招数, 其实本质上,她也算是个赌徒吧——只要有办法,就绝对会去尝试!
“该怎么做?”卫戗平静问道。
境魑伸手提住蛇颈:“举凡能在同伴中越众而出的, 定是有些非凡本事,而这条小蛇能成为头目,便是因其有通过鲜血分辨血亲的本事。”
卫戗恍悟:“就像我的噬渡可以通过气味找到我,而这条蛇则可以通过血缘找到家父。”抬胳膊撸袖子,突然想起:“如若它助我寻父,理当算是背叛境魑,可你那时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才要将它打回原形,现在它会乖乖就范?”
境魑道:“我已替它解除后顾之忧。”
听他这样说,卫戗拔出龙渊剑就往手腕上划去:“事不宜迟,找到家父要紧。”
却被境魑拦住:“慢着。”
卫戗挑眉:“怎么?”
“这把剑能够斩妖辟邪,所以被你刺了一剑后,它的伤口至今不曾愈合,我也试过很多办法,可你也看到了,它现在虚弱成这样,能力大不如前,势必要吸取更多的血液,却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令尊。”
已决定要赌的卫戗不以为意道:“无妨,我血多,不是还有五成把握么!”
境魑将其中利害与她逐一讲明:“但你要知道,令尊入幻境已经许多时日,他未必能认出你来,如果你找到他,而他又不肯跟你走,万一再出个什么差池,你失血过多太虚弱,又以一敌众……”
卫戗轻声一笑:“这点你大可放心,家中尚有亲人盼我团圆,险地也有恩人等我营救,我命虽烂,却由不得我造次,见势不妙,我会懂得取舍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他二人一拍即合,当然,也没必要拿剑割腕,淌得到处都是反而浪费,境魑提着蛇颈凑过来,卫戗把手腕贴上它吻部,它就像饿极的小婴儿终于逮到饱涨的乳~房,一口叼住猛吸起来。
都吃到肚子明显鼓起来,境魑见它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果断出手,迫它松口:“你还打算把她整个人都给吞了不成?吃饱就去干活!”一手提着蛇颈,一手递给卫戗一条干净的白布条。
卫戗接过布条包住伤口,斜睨软皮蛇:“我伤你身,你饮我血,也算两清了,家父之事就拜托了!”
不管是老天抬爱还是软皮蛇赶劲,反正五成好运被卫戗撞上,当看到门内温文浅笑着的亲爹,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接着又听她爹说道:“原来是位小师傅。”当真认不出她来了?低头看看这身伪装,别说和她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爹,就算把她亲手带大天天都见的姨婆,也未必认得出她来,于是她试探道:“小僧法名戗歌。”
听她报出名字,她爹表情不变,附和道:“戗歌师父。”果然不认得她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反正还有时间,先混进去搞明白她爹病根在哪,才好对症下药,思及此,卫戗端起金钵装模作样:“小僧偶经此地,想在贵府借宿一晚。”
她爹抬头看看距离西山还老远的太阳,挑眉道:“借宿?”嘴角还噙着一丝笑。
虽说这借口烂上新高度,但看得出她爹心态够平和,不会关门放狗,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方便的话还想讨口斋饭吃。”
“阿毅,可是有客至?”恰似珠落玉盘的一把好嗓子,徐缓问道。
“是位小师傅,想在家里借住一宿。”他爹坦然应道。
“左邻右舍皆是富足人家,小师傅却单单停在我们门外,这便是缘分,你竟把他堵在那里,是何道理?”便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头上梳着高高的髻,身上穿着繁复的裙,顾盼皆风情,举止自威仪,真真的风华绝代,她挺着隆起的小腹,步调雍容的走过来。
卫戗谨记自己此刻是个和尚,虽说是昨儿个才“出家”的,半吊子水平都够不上,但也懂得遇到女菩萨,不能当着人家夫君的面,明目张胆细细打量——搞不好会被揍的,虽然她爹打不过她,但完全可以把她关在门外,不准她进去踩盘子。
所以,一眼扫过后,卫戗的视线停在华美精致的不像人类的女子云鬓间簪着的朱槿上,那艳丽的红刺的她眼圈发涩,赶忙垂下眼帘作掩护。
她爹听了女子的话,立刻对自己的失礼行为做出反省,并热情的将她迎进门。
境魑说,筑境设计的民居,规格统一,纵横排列,整座城池井然有序,只是每位“居民”心目中的家不尽相同,所以院内的景致,便由他们自己去“设计”了。
卫戗迈进来,便见庭院里到处都是灼灼盛开的朱槿,明明这样寒冷——可见她爹不只是有病那么简单,他简直就是中毒不浅!
院门在身后关起,隔绝出一方她爹梦寐以求的小天地。
这里只有他和他心中的她,那女子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挺着个肚子,所以始终奉行“君子远庖厨”的卫毅撸起袖子,钻进厨房忙碌起来。
卫戗随女子进了厅堂,落座之后,卫毅送来茶水和果品,并趁着卫戗低头端茶碗的一瞬,偷偷握了一下那女子的手才退出去。
捕捉到卫毅这个小动作的卫戗怔了怔——原来她爹还有这样的一面!
“小师傅从何而来?”女子朱唇轻启,柔声问道。
卫戗抬头看过去,是啊,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视线又缓缓降下去,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她母亲有她和芽珈那年是二十二岁,眼前的女子明显不足二十岁,所以藏在这隆起的肚皮下的孩子,绝对不是她们姐妹。
“小师傅?”迟迟等不到她回答,女子不由再次出声。
卫戗回过神来,信口胡诌道:“小僧自方外而来。”
女子嫣然而笑:“也是呢,比起我等凡俗之人,小师傅确然来自方外。”略一沉吟,又道:“弟子近来偶然间得了支娄迦谶法师译注《道行般若经》和《兜沙经》,还有聂道真居士译的《诸菩萨求佛本业经》,初初接触,多有不明之处,苦于不得解惑之途,小师傅来的真是时候。”
什么支娄迦谶,什么《诸菩萨求佛本业经》,统统没听过,她书读的少,上辈子做“武夫”很成功,装文人她差得远,人家是隔行如隔山,她更是跟人家和尚差了十万八千里:“小僧初入佛门,正在修正道苦行,佛经什么的,还没接触。”继续胡诌,也不知诌没诌对地方,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一个弄不好,就会被劈死……
卫戗外头披着僧衣,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太上老君保佑我!
“是弟子唐突了。”也不知是在打圆场,还是当真觉得向个看一眼就知道不成气候的苦行僧讨论佛经是她自己考虑不周。
看着女子温婉的笑容,卫戗突然想起那些关于她生母的传说——她生母为了她爹心心念念的事业前程,亲自游走在名门命妇间……或许眼前女子只是习惯性的要与进门的客人交游攀谈,只是把调起得高了点,她实在跟不上女子的节奏,真是汗颜啊!
沉吟片刻,卫戗试探性的主动挑起话茬:“女菩萨家中这满园的朱槿开得甚好。”
女子的笑容瞬间夺目:“弟子尤其喜欢这花,拙夫每每遇见新种类,便费心将它们移栽回来,倒也全部成活,当真算是弟子幸运。”
其实细看下来,卫戗的眉目和眼前女子是十分相似的,但从前世到今生的所见所闻,叫她如何相信,困住她爹竟是她生母,有些时候,她甚至都在怀疑,她爹到底爱没爱过她生母,在她看来,她娘就是一块美玉雕就的踏脚石,巴巴的送到她爹脚下,对于渴望着更上一层楼的她爹来说,焉有不踩的道理?
所以从最初境魑问她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餍服她爹的会是她娘,至于眼前这个女子,是不是她娘,一问便知,当然,身为一个和尚,不好直接问人家夫人的闺名,所以卫戗绕了个弯子:“小僧来此之前,借宿在名士桓衡桓公府上,他家后院也有开得这样艳的朱槿。”
女子莞尔:“不瞒小师傅,桓公正是弟子堂伯父。”随手一指:“那几株便是从弟子堂伯父府上讨来的。”
卫戗再次涩了眼圈,她僵硬的转开视线,小声咕哝一句:“看来小僧与女菩萨一家人当真有缘!”这个女子,果真是她娘的模样。
脑子里本就是一团干面粉,如今又填了水,简直要糊成一坨,她爹和她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爱,十几年来,她爹怎么会对她们姐妹置之不理,不都说爱屋及乌么,何况她俩还是她娘拼着性命为他留下的亲骨肉?
如果有爱,成亲将将几年时间,就因为她娘暂时不能生孩子,她爹就迫不及待钻了她娘好友的芙蓉帐,接着又把她娘好友欢天喜地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