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王瑄三番五次说要娶她为妻, 但她心知肚明, 那只是他玩世不恭的调戏, 却不想,待她凯旋, 他竟身披连着兜帽的狐裘斗篷, 手牵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允儿, 携老挈幼, 在碧蓝晴空下,亮白雪地上, 拉开一道整齐的人墙, 大张旗鼓的前来迎她。
是的,这次卫戗十分肯定, 他是来迎接她的,因他带来的人之中,除了允儿外,还有芽珈和姨婆, 虽然她们被精心伪装过, 但她还是一眼便将她们认了出来,她没办法赶回去陪她们过年,所以王瑄让白甲把她们接了过来, 对她来说,亲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如今他们一家团圆,人在何处也便无所谓了。
在短暂愣神过后,卫戗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越众而出,直奔王瑄所在的方向而去,马蹄扬起的雪粒子,经阳光一耀,折射出五彩光芒。
司马润下意识的出手想要抓住卫戗,可他和她之间还隔着好多人,他怎么可能抓得到她,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踏着五色华光,狂奔向王瑄;看着她翻身下马,握住王瑄朝她伸出来的手,看着她和王瑄,还有那个来路不明,却叫他莫名感到熟悉的孩子围成一团,互诉衷肠!
经此一闹,也不知是哪个舌头欠割的糟心货,竟编排出这样一套瞎话:惊才绝艳的谪仙王十一郎断袖了,证据就是卫戗大胜归来时,素来不在人前现身的王十一郎亲自率众前去迎接,搞得声势浩大,近在咫尺的旁观者亲眼目睹王十一郎和卫戗亲热的十指交缠……当然,古往今来,王侯将相,有那娈童之癖者比比皆是,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稀罕的是,王十一那相好居然不是两小无猜,艳如桃李,芝兰其馨的琅琊王司马润,反倒是其貌不扬,掐吧掐吧没一盘,捏吧捏吧没一碗的小校尉卫戗,可见有关其眼神不好的传言,果真非虚……
对于以上绯闻,两个当事人听过之后,不约而同付之一笑,只是传进那位擦边的第三者耳中后,差点没把他鼻子给气歪了,勃然大怒过后放出狠话,竟敢抹黑有功之将,一定要揪出造谣生事的宵小之徒,严惩不贷!
是夜,将士们在营帐内推杯换盏,卫戗寻了个借口脱身出来,就像在幻境中一般,温柔哄着红兔子眼芽珈和紧抓住她不撒手的允儿,直到把他们哄睡。
噬渡也被一并带来,只是之前人多,怕它被惊着闯下祸端,所以把它关在笼子里藏在车上,一得自由后,也是黏她黏得紧,不过被芽珈和允儿挤在一边,只能可怜兮兮的来蹭她的腿。
后来渡引又来投宿,这一对禽兽老友重逢之后分外激动,只见渡引瞬间炸毛,整只鸟大上两圈,口中发出嘶嘶啦啦的兴奋声音;而噬渡的反应是,一高蹿上几案,边舔着尖锐的虎牙,边直立起身拿爪子去够它。
卫戗见它们很开心的叙着旧情,也便不去打扰,披上斗篷走出房间,一路径直来到王瑄门前,伸手轻叩他房门。
第三下刚刚落在门板上,王瑄便把门打开了,只见他换下白袍,身着单薄的黑缎大袖衫,头发松松的挽起,前额鬓角散下几缕碎发,姿容甚艳,卫戗看这样的他,联想起那个传闻,不由慨叹:单看这小模样,他的确和司马润更为般配!
“比我预想的早到了呢!”他露齿一笑,柔声道。
卫戗将视线投向室内,几案上布着几样小菜,三五酒具,旁边的缠枝灯台上高耸着红烛,感觉很温暖,他是料定她今晚会来。
落座之后,卫戗主动开口:“多谢你!”
王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伸手给她斟酒:“只要你开心。”
这算他私下给她办的庆功宴,她哪能不赏脸,端了酒杯与他同饮,其间谈起成都王那边的情况,果不出所料,领兵的蒋睿胞弟已然阵亡,他当初跟在姚柯宇身边,只学到皮毛,空有一身纸上谈兵的本事,却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倒也不是姚柯宇有心藏掖,实在是因为姜老夫人怀有别样想法,她一则担心孙子的安危,再则不想让蒋家子孙为羌人鞠躬尽瘁……本想在此战捡个现成便宜,没想到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到底让咬牙硬上的二孙子把小命丢掉,带累大孙子蒋睿遭成都王嫌弃,被同僚排挤,而接连受挫,又遭吴殊恐吓的姜老夫自己也是一病不起,想必时日无多。
如今这世道,群雄逐鹿,百般手段,各显神通,成王败寇,枉你立下汗马功劳,输了,与当朝理念向左,为掌~权者所不容,一声令下,史官大笔一挥,功绩尽数抹杀,千古以后,只留下昭著臭名……真要追究起来,秦始皇焚书坑儒,汉高祖沉猜果诛,都是手上沾着血的,谁又能比谁干净多少?
尽管姜老夫人对待孙女一家人做得阴狠毒辣,但这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个案,姜老夫人不过是随波逐流,所以见怪不怪的卫戗并不格外厌恶她,连司马润和珠玑之流她都忍了,何况是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婆,不过听说她命不久矣,卫戗还是松了口气——姜老夫人一死,蒋家也不会再那样迫切的希望强出头,允儿不再是他们谋求上位的绊脚石,自然也就清净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旨酒盈樽再来一杯,卫戗面对王瑄,正襟危坐,双手执杯,道:“多谢十一郎屡次相助,我敬你!”
王瑄微笑着与她碰杯,目光紧锁住她,抬起头来,缓缓饮尽。
卫戗喝得太快,嘴角溢出少许酒水,她放下酒杯后,抬手以手背轻拭嘴角。
“然后呢?”王瑄突然出声道。
“什么然后?”卫戗不解的问。
王瑄也端端正正的跪坐起来,一本正经的问她:“我又不是什么烂好人,这样接二连三的帮助你,肯定是有所图谋呀,你又不像某人那样蠢,自是心里有数,却没有明白的拒绝过我,所以呢,接下来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的报答我了啊?”
卫戗呆呆的看他半晌,接着一口气没喘明白,剧烈的呛咳起来,王瑄站起身绕过几案走过来,伸手轻拍她后背,柔声道:“喏,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过了这个年,我已经十七,而你也十四了,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把事情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也难怪卫戗装男人那么多年不被拆穿,实在是她三师兄墨盏的易容术够玄妙,就像此刻,尽管有伪装,可脸上的绯红尽数透过来,却是与常人无异,当然,毕竟底子好,搭着那双略染醉意的空蒙双眸,委实别具风情,听完王瑄的话,她侧头迎视在她身侧弯腰盯着她的他:“你不是和虞家那个……”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应该是虞濛,你们不是……”
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卫戗停下问询,想要听个清楚,却被王瑄捧住了脸,在她瞪大眼睛的同时,他俯身给她扎扎实实啃上来:“呜——”
“砰——”房门被人踢开,发出好大一声响动,却没能拉开啃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卫戗跪坐在几案前,身体微侧仰起头来,王瑄站在她左后方,松髻半散,柔顺的发丝一缕缕垂落下来,搭在衣襟大敞后露出的白皙肩头上,他们二人,一个穿红,一个着黑,经旁边融融烛光一照,更添几分朦胧的诗意。
这画面十分唯美,可映入司马润眼帘,却是万般揪心,估计他再迟来一步,就能把他们给捉~奸在床了。
但司马润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却不是凶神恶煞冲过来扯开他二人,反倒是回手关门,挡回尾随而来的众人视线,并低声道:“本王与十一郎要叙叙旧事,尔等退下罢!”
门外众人应声退下,而王瑄和卫戗也终于分开,但那该死竖子最后还要扣着戗歌小巧的下巴,以拇指轻轻摩挲她微微肿胀的双唇,那动作熟练的,比他这个欢~场老手有过之而无不及,说王十一洁身自好从没经过女人,谁信啊?
其实卫戗并没有当众表演的癖好,更不会为了和司马润置气那种无聊事去牺牲自己的色~相,可以肯定,王瑄不动是故意为之,而她不曾推开王瑄,则完全是想动却动不了,直到王瑄松开她,并看似不经意的在她身上拍了一下,她才恢复自由行动的能力。
在卫戗潜意识里,王瑄已经是自己人,即便他犯了再大的错误,等打发走了外人之后,关起门来好生教育,没必要当着外人的面和王瑄算账让人家看笑话。
当然,王瑄也明白这一点,才当着司马润的面对卫戗为所欲为。
王瑄挨着卫戗坐下来,扭头看向司马润:“殿下,这么晚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司马润沉着脸缓步走上前来:“原来十一郎也知道晚了啊!本王还以为你是脑子糊涂,连时辰都搞不明白,所以将戗歌留下来了!”
这阴阳怪气的话叫卫戗觉得刺耳,她也拉长脸沉声道:“抱歉,让殿下见笑了,不是阿瑄搞不明白时辰,是下官前来拜访的晚了些。”
司马润一噎,想了想,竟笑起来:“对不住,是我多心了,随后我等还要去洛阳复命,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你从未和姨婆还要芽珈分开这么久,肯定十分挂念,还是小十一考虑周到,将她们接过来和我们团聚,理应过来道谢!”说到后来,径自落座,且拿起放在一边的酒具,先给王瑄斟酒,又给卫戗满上,最后自斟一杯,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端起来:“十一,多谢你一段时间以来对戗歌的照顾,我敬你!”
卫戗看着司马润动作,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那酒杯并不是多余的,而是特意为司马润准备的,王瑄这小子!
☆、如花美眷
表面看来, 司马润先干为敬, 实则是在以酒浇愁——明明肝火炽烈, 却还要拿捏出宽宏笑意,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巧言乱德, 小不忍则乱大谋, 争了眼前这口气, 怕只会愈发促使他二人抱作一团与他为敌!
好在,只要熬过这段时日, 待抵达洛阳, 且再看他!
至于其他, 王瑄这禁不起风吹雨打, 镇日躲在车厢里的病秧子,近来更是变成走几步路都要喘个不停的软脚虾, 除了能当他的面啃啃戗歌的小嘴之外, 还能作出什么大妖来?
再者,凭他对戗歌的了解, 那丫头素来只会被动承欢,从不主动进攻,以他手段,轻易将她撩拨得十二分情动, 但中道而止, 也只能见到她偶然间泄露一丝落寞表情,无论如何也等不到她主动索取,十几年夫妻, 仍是恁般羞涩,所以,他才不信那软脚虾能有本事诓她爬到他身上自己施为呢!
这样一想,心中果然舒坦许多,随后挤出来的笑容瞧着便不再像木头人那样僵硬。
这个晚上,他们三人,谈风花论雪月,把酒言欢,好不快慰。
当然,多半都是司马润没话找话插嘴进卫戗和王瑄之间,只要他沉默片刻,就会被那说的不亦乐乎的两人给彻底遗忘掉。
再后来,司马润就喝多了,等到醒来已是翌日正午,他敲着宿醉的脑壳,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隐约记得,最后王瑄似乎要和卫戗约定什么,被灌醉的卫戗迷迷糊糊的点头答应了,那约定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也记不清,不过直觉认为,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还有那一刻的王瑄对着他微笑的模样,他却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前世把他逼上绝路的那个王瑄惯有的表情。
军中事宜安排妥当,三天后,卫戗等人启程前往洛阳。
途中卫毅不知接到什么消息,整个人变得焦灼不安,问他他也不说,踌躇一天后,跟司马润辞别,先行一步。
余下众人不必急着赶路,且芽珈也受不住颠簸,卫戗从善如流的带着允儿坐上王瑄特意为他们备的宽敞牛车,一行人悠哉悠哉,没事还要下来观观雪山看看冰挂,走走停停,耗上正常速度两倍时间,到了洛阳,已过去元辰,临近上元节。
进宫面圣,论功行赏自不在话下,可还是出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那就是卫戗一直没等到一同上殿的她爹开口替她辞官,就在她想着求人不如求己,正待开口,司马润却抢在她之前断了她的后路,让她从代校尉转正成陛下金口玉言亲封的护羌校尉。
事后,卫戗问卫毅,当时为什么不开口,卫毅耷拉着脑袋,沉默老半天,最后嗫嚅:“戗歌,爹对不起你!”
当时卫戗并不明白她爹为什么出尔反尔,可随后见到虞姜,她瞬间反应过来,九成九是虞姜的枕头风又把她爹耳根子吹软了。
卫源过了年才八岁,等他长大还有些年头,她爹的兵权一旦被卸除,移交他人之手后,想要再拿回来可就难了,对于虞姜来说,现在的卫家不能失去这个官位,至少要有一个卫家人担着这个职位,等待卫源长大。
至于虞姜见到允儿的反应,也不出卫戗所料,表面上倒是一派温和表情,等背过人去,虞姜彻底爆发出来:“现在卫家已经一贫如洗,她又带回来一个不知从哪搞来的野种,是自己没有继承权,就弄个傀儡来谋取家产吧,真看不出来,年纪不大,野心可不小,端得好算计!”
按照方婶的说法,自打看到卫毅少了一条腿之后,虞姜的火气一直很大,屡次三番找茬跟她爹吵,她爹从前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出了幻境之后,愈发沉默寡言,常常都是安静的等到虞姜骂累了事,但此番听了虞姜的咒骂,还是出声回顶她:“允儿不是什么野种,他是我遗落在外的骨肉,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让他认祖归宗。”最后冷笑一声:“就像你说的,现在卫家已经一贫如洗,还有什么家业好算计的?”
虞姜震惊过后,嚎啕大哭:“怪不得你总也不回来,原来是在外头养了小贱人,这些年我为你生儿育女,给你们卫家当牛做马,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么?”说着就要上来撕扯卫毅,结果被卫毅一把推开:“凡事有一就有二,从前阿辛还在的时候,我可以酒后乱性,现在她走了,我再乱一次又如何?”
那哭声太刺耳,卫戗懒得继续听下去,想也知道,她爹铁了心,虞姜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折腾不出什么新花样,便先行离开了。
瑞珠被废,方婶如愿取而代之,成了虞姜身边的红人,且随虞姜一起来到洛阳。
这方婶也算是个明眼人,知道如今在卫家,风往哪头刮,她对卫戗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力争抱紧卫戗的大腿。
等卫戗稍有闲时,方婶便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努力表现她收罗消息的能耐。
卫戗最初看到虞姜,还以为她是特意赶到洛阳来和卫毅团圆的,从方婶口中获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别看现在是数九寒冬的天,但洛阳城里可是“百花齐放”——谢菀,虞濛等一众待出阁的名门闺秀欢聚一堂,参加宫中的上元灯节大庆。
虞姜并非举着卫毅的旗号赶来洛阳,而是傍着虞家的势,见人便介绍说卫敏是虞濛的亲表姐。
提到卫敏,方婶一阵长吁短叹过后,慨叹:“你那姐姐,啧啧啧,可真是个苦命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