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娘叹了口气,心道:也难怪琅王不愿搭理这公主,说话太不过脑子。她的大皇兄是谁?那是堂堂一国的储君——当今的太子殿下啊!卢卷一个至今身无官职的浪荡公子哥,偏偏被她说得臣子比储君优秀……若是太子在这,她这引火的本事,可比柳萍川还要厉害!
不过卢卷倒是没有理会公主话里的不当,他只记住了方才巧遇琅王侍卫,到雅间里跟他寒暄时,琅王与他的吩咐。
柳小姐既然父母兄长都管不得,少不了他江东王教教她该怎样做人。可惜琅王自傲,不屑于跟一群女子斗嘴,便派着他出来搅局,给小厨娘撑撑场子。
至于她陷害琼娘一家的事情,他江东琅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柳萍川也没有防备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公子会出面刁难,脸色甚是难看,勉强一笑道:“不过是乃是临场发挥,凑字的诗句,原是经不住名家推敲的。”
其实她会写下这诗句,原本也是前世里,尚云天曾经夸赞这诗最妙,当着琼娘的面反复诵读,她这才印象深刻,但是从没有想过诗作里的情景是否些得失了真。
现在细细一度,也觉得这雨写的四季不靠,而后两句对于闺中女子来说,命意又有些过大。她顿时后悔今日写下这首诗。
卢卷刚想再开口,琼娘忽然说道:“愁雨氤氲虚空影,暖浸不知人间寒。荡涤轻尘世外事,心存雷雨震乾坤。”
琼娘话音刚落,那读诗的小姐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出声说道:“剩下的几句一字不差?敢问崔掌柜先前便听过这诗?”
琼娘看着柳萍川慢慢睁大的眼,以及眼中开始渗出的恐惧,慢慢地笑道:“柳小姐不是说了,她乃是临场发挥,一时拼凑出来的,奴家从何听得?”
雍阳公主却是知道这柳萍川抄袭诗作底细的,一看琼娘竟然能诵读出诗作的后半段,当下断定这柳萍川又是不要脸的抄袭了琼娘的作品。
这一气愤下,便将母妃叮嘱不可揭他人之短,忘得是一干二净。只晃着头上的发钗道:“这么说来,便是崔小姐与柳小姐一般的心思,不约而同的文思,可是……柳小姐说不出自己诗作的思路,不知崔小姐对诗中的情景有何解?”
琼娘看着柳萍川变得煞白的脸,慢慢道:“京城外千里地,有看龙山,山内温泉每到秋季涌出,奴家曾经温泡过一次,恰逢秋雨缠绵,雨水落入温泉中,冷热交替雾气蒸腾,可是,因为身子泡在温泉中,反而不知秋雨冰冷,所以才酝酿出‘愁雨氤氲虚空影,暖浸不知人间寒’这一句。”
众位贵女原本一头雾水,不知缘由。只知道方才在靳府里,柳小姐看着签子才作出的诗句,竟然被个食斋厨娘读了出来。
最匪夷所思的是,柳小姐说不出的酿诗才思,却被这个厨娘分析讲解得透彻服帖,有理有据。
这下子,就算想不出前因后果,也大约猜出,这位柳小姐竟然盗用了他人的诗句,拿来为自己所用,最可笑的是偷盗得竟然不够彻底,竟说不出诗中的情景……
琼娘暗自冷然一笑。前世里,她与尚云天也曾经有过浓情蜜意。
当初,尚云天因为朝中谏言不畅,一时官运受挫,心灰意冷。是她温言开解,并与他出游散心。
那时正值秋季,一向循规蹈矩的夫妻难得在幕天席地下,隔着石坎在温池里消散筋骨。
恰好,天际骤然降雨,水雾蒸腾间,她诗兴大发,吟诵了这一首诗。那诗的最后两句——“荡涤轻尘世外事,心存雷雨震乾坤”,这正是对意志消沉的尚郎的劝勉。
自那以后,她便开始积极与各府贵女结交,替初入官场,不知斡旋妥协的夫君开拓人脉……终于助他一飞冲天,雷雨辟天,声震乾坤,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可笑那柳萍川,哪一首诗不好选,偏偏选了这个。
这首诗作,是琼娘与尚云天曾经情比金坚的明证。而如今,借了女人的名头吟诵出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所以琼娘忍不下去了,恰好知道内情的公主也在,倒是直接掀翻了这剽窃诗作惯犯的底盘,看她有何话可说。
贵女们虽然矜持,但是私下里议人是非的心,丝毫不逊于市井。
当琼娘解释完毕后,一时间,众人表情微妙,借着扇缝,茶盏盖间的遮掩,偷偷去瞟柳萍川的脸色。
而柳萍川的身子却在摇摇欲坠,有些应接不暇。
她简直无暇心慌自己剽窃被抓了个现行的窘境,而是震惊于一个才刚刚发现的事实——她今天写下的这首诗作,分明是在琼娘成婚之后,按理说现在尚未嫁人的琼娘根本做不出这般雄浑的诗作。
原来……崔家琼娘竟然同她一样的奇遇,重生了一遭!
偏偏这时,雍阳公主又落井下石道:“本宫曾经在琅王别馆,看过与柳小姐诗集里类似的诗句,琅王当时看了柳小姐的诗集,还分外震惊,直道这清溪居士怎么改了人做,他记得分明早在那本子诗集钱,分明是位崔家小姐做出来的才是……”
公主都这般说了,柳小姐剽窃的事情,便是板上钉钉了。众位小姐不禁心内鄙薄,其实各个府宅里,又有几个真才实学的才女。
当今圣上看中女子才学,是以就算不爱读书的贵女也要装一装样子。府里头养着个把文人门客。平时风雨雷电,风花雪夜之类的题目,各写下些诗句,由着府里的小姐们默背。
待得小姐们出府赶赴诗社时,临时拼凑出些金句雅词,也就蒙混过关了。
也有那为人憨直的小姐,不屑于门客代笔,若是实在做不出,又不是什么丢脸之事,大不了以茶代酒,多饮几杯好了。
何苦像柳府千金这般下作,竟然不经人同意,便剽窃他人之作?
柳萍川此时的脑袋乱嗡嗡的,只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极力效仿着琼娘的衣着举动,原来都被她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
前世的崔萍儿,在柳家将琼的眼里,是个无足轻重,施舍些怜悯就好的苦命女。
今世的柳萍川,在崔家琼娘的眼中,却成了贻笑大方的笑话一个!
第48章
云曦小姐的这场诗社到底不能善始善终。
因着柳萍川剽窃被漏了现形, 她们打量琼娘的神色也略带审视。
其实这柳家换女的事情虽然隐秘, 到底也透露了些许风声。只是以前她们这些个深闺小姐们,权当这是无稽之谈。毕竟那柳小姐的学识谈吐俱佳,怎么可能是市井里养大的?
可是现在,她却剽窃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户女……这就不能不叫人略微琢磨一下。
这一细细打量,有一两个跟柳府略亲近的贵女便看出了门道。那位叫琼娘的商户女怎么越看越有些眼熟?倒更像是柳家千金小时的模样?
而且这二人的衣着打扮甚是相像, 只是那柳小姐似乎少了些许琼娘衣着洒脱的风韵。
原本没有及笄时, 众位贵女甚少交际。就算见过,也是各自小时的模样。这也是柳氏夫妻毫不犹豫换回女儿的缘故之一。
先前她们见了柳萍川跟小时半点不像, 也不过以为是女大十八变。现在两人站在一处, 供人审视下,便看出了端倪。
看出门道的,不禁互相对望, 眼神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最后到底是柳萍川的丫鬟碧玺看着小姐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难看, 这才偷偷拽了拽的她的衣袖, 让她借口着自己身子发沉, 似乎感染了风寒, 这才狼狈脱身。
其他贵女们也各自寻了借口三两散去。
琼娘吩咐厨下将甜点端出,为公主装入食盒里。
那雍阳公主却迫不及待要吃一个。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甜品,看上去光滑细腻,像剥了壳的鸡蛋,用竹刀切开, 里面还流入满溢的蛋黄。
可待仔细品尝, 却发现那蛋清是羊乳凝的冻儿, 蛋黄带着香甜的橘子的味道。
这叫贪嘴的少女怎么收得住口?直呼她们散得太早,竟然错过这等美食。
不过雍阳公主又问道:“这甜品,用了羊乳,可是犯了荤腥?”
琼娘笑道:“当年释迦牟尼佛祖苦修,最后饿极晕倒。是一位牧羊女用羊乳救下了佛祖。是以这等提炼人精神的乳汁,可不算犯戒杀生的荤腥之物。”
雍阳公主受教地点了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与琼娘说:“你这小娘,总是端着架子,比本宫的忘山哥哥都会冷着人,方才竟然还假装着不认本宫。现在本宫帮你揭了那位柳小姐的才女真面目,你该如何谢着本宫?”
琼娘笑着道:“公主这般说,可真是折杀了民女,身为厨娘无以为谢,以后公主来食,民女免单便是。”
雍阳公主立刻道:“身为皇家贵女,岂可白食百姓的米菜?不过倒是有一事你可帮得,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可惜太后一心向佛,不喜世俗吵闹,大约连庙庵都不会出,本宫身为孙女,想让太后品尝些新鲜的,到时候你替本宫烧一桌子素斋寿宴可好?”
这等荣光,琼娘可回拒不得。前世里,太后的确一心礼佛,最后在庙庵里终老的,倒是个心慈面善之人。
于是送走了公主后,琼娘这才回转了雅间,却发现琅王并不孤单,不知什么时候与那位方才在竹林里遇到的卢公子坐在一处饮了酒。
只是见了她,二人一并停了嘴不再往下谈,大约是谈的国事。
琼娘觉得自己搅了二位的雅趣,便要福礼退出。可是琅王却挥手道:“卢公子不是外人,你不必拘束。”
卢卷上次见琼娘,还当琼娘是琅王府里的下人丫鬟。没想到这次再见,这位小娘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京城贵宅夫人嘴里备受推崇的食斋老板。
别看走的是商户,可是这般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的女子,还真不容小觑。
卢卷当下清减了上次在宫中相遇时戏谑的语气,言语间甚是有理有度,这才稍稍恢复了琼娘心中那个前世当朝大员的沉稳形象。
看来,二人方才商议的事情甚是重要。琅王将琼娘正式引荐给了好友后,便起身要走。只是临行时,趁人不备,偷偷拉着她的手道:“任你胡闹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该收心了。下个月二八乃是极佳的日子,你早些与父母通气,本王到时候托媒人去你家说亲去。”
琼娘一听,瞪眼道:“哪个说要嫁你?还请琅王莫要胡闹。”
可是不顺大爷耳的话,一向进不了琅王的耳朵。只见他说完之后,便是衣袂翩然,潇洒地迈着大步离去了。
再说那柳萍川,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中,却等来的哥哥柳将琚的雷霆震怒。
当她进入内院时,只迎头被大哥打了一巴掌,一个没站稳,趔趄得摔在了地上。
尧氏立在一旁,却是铁青着脸,没有过去阻拦。只开口道:“进屋子再言,立在院子里校训妹妹,成何体统?”
原来柳将琚回府之后便提审了那外院的管事。那管事先前嘴硬,可是挨过了嘴巴子后,牙齿都被打得稀松,再挨不住,便一五一十地尽说了。
柳将琚气得双手颤抖,便将母亲尧氏叫来听。
尧氏先前闹不清儿子这是要审的哪门子官司,可待仔细听清了后,整个身子往后一仰,气得差点昏厥了过去。
“那高管事莫不是满嘴的胡言?萍川一个好好的闺阁女子,怎么可能想出用娼户诬赖人的下作手段?”
柳将琚似乎料定了母亲会这么说:“儿子已经审了萍娘内院的丫鬟,她的妆匣盒子里少了月钱,正好跟高管事给那暗娼的银两对上……除了她,我们柳家还有谁会如此一门心思地跟琼娘过不去,母亲,你再姑息,是不是等我们柳家的家风败落得什么都不剩了,你再追悔莫及?”
听儿子这么一说,尧氏立刻闭了嘴。若是萍川犯下别的错处还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念在她之前吃的苦楚上,也会包容些。可是这事儿,却被事主抓了正着,闹到了官府之中,实在是太出格了,这是要拿她家老爷的清誉往粪坑里扔啊!
尧氏也忍不下去了,觉得不惩戒一下女儿,她还真不知要再闹出些什么幺蛾子。
只是自己到底不忍心动手,便由着柳将琚这个当哥哥的去教训出规矩好了。
可是柳萍川挨了这一巴掌后,整个人好似刚刚被打醒过来。只恨恨地抬头道:“你这个大哥耍得好大的威风啊?我为何如此?这倒要问问你,我回柳家这么久,你可曾如亲大哥一般关心过我?母亲一味只知找寻我不如那琼娘的地方,但凡学得不够精心,便用话语点拨,似乎我哪里都不如琼娘。
她喘了口气,顶着一张肿了的脸,带着明显的恨意道:“爹爹呢,不管府宅之事,只是时刻提醒我露出小家子气,丢了柳府的脸面。而你呢,在你心里,那琼娘才是你的亲妹子,为了她,你不问青红皂白便上手打我,我如何不恨?我才是柳家的嫡女,为何你们一个个明里暗里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声嘶力竭的叫喊中,她是眼泪也是应声而下。
这次重生,她虽然得到了本该是自己的嫡女位置,可是也感受到了前世未曾有过的压力。
前世里,因着琼娘支撑着柳家的门面,那些个苛责提点,全是琼娘一力承担。而她只要安心接受尧氏满满的亏欠便好。
可是现在,她似乎明白琼娘前世里为何活得那般无趣了。顶着柳家嫡女的名头,便是半点差错都做不得。
这一世,尧氏少了许多慈母的味道,倒是处处露出嫌弃她的意味,那“若是琼娘,定然会做得更好”一类的话,听得多了,真叫人忍无可忍。
对!她就是要毁了琼娘,让她万世不得超生!只因为她是她柳萍川前世今生的魔障,至死都不能摆脱!
尧氏先前看到的,都是着萍娘乖巧可人的模样,哪里见过她这般毫无忌惮的入魔相?这下子便是出的气儿对,进的气儿少,唬得婆子高呼,拿了救命护心丹服下,才略略缓了口气。
见母亲这样,柳将琼也无心教训萍娘。只命婆子将她关入闺房,从今往后,内外院再有下人听了她的差使出去害人,一律发卖。
尧氏缓过气来,便颤着音叫来了管家,只吩咐他,少爷心慈,怕是下不去手。那高管事知道的太多,若是传扬出去,柳家可没脸做人了。
管家心领神会,小声道:“一个家养的奴才而已,得了主子的抬举,却没了章法,小的知道怎么去做。”
是夜,被关在柴房里的高管事被湿透了的草纸糊住了闭嘴。贴了六大张后,便自咽了气儿去。只对外宣称犯了急症,就这么没了。
因着是家养的奴才,他的老婆儿子也一律不再留在柳府。撵到了乡下的老宅里,也算是主子的恩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