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有点僵硬,也比以前瘦了点,铬得她有点疼。
他在那场爆炸和大火中陷入昏迷。医生说,若半年之内醒不来,就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现在是十二月,过去一个多月了。
韩惜抓着纪尧的手,放在自己脸边,轻轻摩挲,又在上面亲了亲,她说:“哥哥,你知道什么叫植物人吗?”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
“你知道植物吧,植物总该知道的。”
“不会自主地动,也不会说话,徒有生命,比死人多了一口气,却能把活的人拽着一块,生不如死。”
又过了很久。
韩惜走到窗边,在窗台上捧了一把雪,捏成一个雪球。
转身使劲一扔,砸得病床上贪睡的人满脸雪。
过年的时候,叶燕青、苏遥和纪致和,以及韩惜,他们的除夕是在病房过的。
三个长辈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的是婚礼的事,在讨论哪家酒店好,哪里适合度蜜月。
韩惜站在沙发边上,一会给叶燕青按肩膀,一会给苏遥捶捶背。纪致和在看春晚。
一家人其乐融融,除了病床上那个。
苏遥转头喊了声:“新郎,新郎的意见呢?”
“贪睡孩子,从小就爱睡懒觉。”
叶燕青握了握苏遥的手。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病房外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声音。
韩惜打开门。
蔡局站在最前面,赵靖靖手里捧着一束花,周莉搬着一箱子零食,张祥拎着一兜水果,后面是小姚等人。朱涵和江梅边说边笑。
韩惜往门边站了站:“大家都来了啊。”
苏遥一看到蔡局就跑过去要掐人:“老蔡,你还敢来啊,我好好一个儿子交到你手上。”然后两人到病房门口打架去了。叶燕青去帮苏遥,纪致和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劝架。
最后四个大人在病房一角凑了一桌麻将。
一帮小崽子则站在纪尧病床前。
赵靖靖开始汇报工作:“纪队,罗军已经被执行枪决了。解放路那边的密室杀人案,破了。武夷路的金店抢劫案,正在追捕中,很快就会有线索。张祥上周五迟到了,周莉在办公期间偷吃零食……”
正在拆零食包的周莉一下顿住:“不是的纪队,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啊,您一定要听我解释。”
朱涵和江梅:“那你倒是解释啊。”
周莉:“……”
她笑了一下:“报告纪队,刚才在楼下,我看见赵副队和主任办公室的江梅,偷偷牵了下手。这种行为对我等单身狗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心灵伤害,望严肃处理。”
江梅挑衅似地踮起脚尖在赵靖靖脸上亲了一口,赵靖靖脸一红。
众人起哄。
张祥在纪尧床头绑了几个粉色的气球,看起来挺有过节的气氛:“纪队,昨天的犯罪嫌疑人是我主审的,用的是您教我的方法,很顺利。”
然后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最近局里的新鲜事。
“食堂换了个大师傅,特别爱发明,每天都在挑战人类的味蕾极限。”
“刘叔上个月抱上大孙子了,特地给纪队您留了喜饼,放您办公桌上了。”
……
床上的人没动,众人却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一般。
那惯常的,吊儿郎当又胜券在握一般的笑。
周莉打开市局别动队的微信群,发了个红包,引发了一波发红包和抢红包热潮。
往年的时候,纪尧一个人发的红包能抵整个群发的金额加起来再乘十。
【市局一枝花:发了一个红包。】
韩惜拿着纪尧的手机。
众人看到这个很久没有发言的熟悉的ID,皆是一怔,旋即恢复方才欢乐的氛围:“还是纪队纪嫂稳,一个月的饭钱解决了。”
韩惜打开群列表,看了看那个同样很久没发言过的ID,阳春面不爱吃面。
窗外又下雪了,一群年轻的笑脸站在窗边听鞭炮声。
“啪”地一声,苏遥推倒手上的麻将牌:“糊了,给钱,给钱,给我儿子攒老婆本。”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到来。
三月二十一号,韩惜推开病房门。
她今天穿着法医制服,看起来像是刚从市局赶回来。
其实不是,她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蕾丝内衣,喷了点香水。还化了妆,唇色用的是那种热烈浓艳的大红。
他眉眼依旧,那双桃花眼闭上的时候,略显狭长,像含苞的花骨朵。
她弯腰在他唇上亲了亲,她一边吻他,一边解开自己的制服纽扣。
她贴上他的耳朵:“哥哥,喜欢吗?”
她吻着他的唇、他的眼睛、耳朵和脖颈,最后落在他喉结上。
“还有十天,就到半年了。”他再不醒来,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她吻了他一会,一手撑着床边,一手探进去。
没有反应,他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若是醒着的他,能把她吃得渣都不剩。
她停下来,盯着他:“这十天里,我就不来了,你要是不去找我。”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物证组的组长最近没事总爱来法医室蹭柠檬水,跟杨队套路一样。对了,交通组新来的小帅哥也不错,个高,长得好看。”
她转身,背对着他:“纪尧,我只给你十天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
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十天就过去了。
这十天里,韩惜一次也没到医院去过。
生活一如既往。嫌疑人家属在走廊里大吵大闹。一对刚拿到DNA亲子检测报告的夫妻,丈夫脸都绿了,妻子抱着丈夫的胳膊哭。
窗边的多肉长出了肥嫩翠绿的新叶,边上的绿萝正迎着风唱歌。
四月的第一天,春暖花已开。
韩惜把喝完的香蕉牛奶盒子以三分灌篮的姿态扔进了垃圾桶。
朱涵抱着一束大红色的玫瑰花到韩惜桌前:“惜姐,这谁送的啊,没署名。”
局长秘书小金过来敲了下门:“韩法医,蔡局找您。”
韩惜看了一眼桌上的玫瑰花,起身出去。
蔡局端着茶杯:“韩惜,我定了块下午茶蛋糕,你去跑一趟。”说完报了个餐厅名字。
韩惜诧异:“不是可以让外卖送吗?”
蔡局:“我不放心外卖员,毛手毛脚的。”
韩惜:“那小金?”
蔡局:“他去干别的活了。”
韩惜有点为难:“我这边还有个尸检报告要赶。”
蔡局:“交给小朱。”
韩惜默默算了一下时间:“那家餐厅有点远,怕是一来一回,耽误工作。”
蔡局:“给你放半天假,带薪。”
韩惜莫名其妙地往门口走去。
蔡局突然叫住她:“不急,先回家换身衣服,穿漂亮点。”
韩惜回头:“蔡局,您不会骗我去相亲吧?”
蔡局没回话,转动转椅背过身,看着窗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这位纵横半生的市局局长,已经大半辈子没流过泪了。
韩惜最终也没回家换衣服,直接往餐厅去了。
这是一家高档西餐厅,在南泉市最高楼的全景玻璃房里,阳光充裕。
接待人员把她带到餐厅门口就走了。
韩惜推门进去,里面一个服务员都没有,也没有客人。
只有缓缓的钢琴声传来。
餐厅中间的圆台上,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在弹钢琴。黑色西装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她站在原地,时间好像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人。
她看着他,又哭又笑,眼泪不受控制,笑容也不受控制。好像已经一个世纪没见过面了,又好像昨天才见过。
琴声停下,他站起来,一双桃花眼弯了弯,朝她伸出手:“小惜,过来。”
第82章 番外(一)
一阵嘹亮的哭声从医院产房传了出来。
一个可爱的女婴被医生推了出来。亲戚朋友们都围着她,逗她玩。
“这孩子真爱笑啊,这么小就会笑了。”
“长得像爸爸,瞧这眼睛,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
“你们看她,在吃手指头呢,是不是饿了啊,妮妮。”
……
因为这个刚刚到来的小生命,病房里一片欢声笑语。
陈志安顿好刚刚生产完的妻子,站在床边看女儿。她那么小,皮肤又软又嫩,他都不敢碰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叶燕青满脸慈爱地看着女儿,抬头对丈夫说道:“阿志,你抱抱看。”
陈志小心翼翼地将婴儿从床上抱起来,臂弯里小小软软的一团,仿佛抱着全世界。
小婴儿一笑,露出还没长出牙齿的粉色牙床,她手里攥着陈志亲自雕的核桃佛像。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一世温馨。
孩子爱笑也爱哭,尤其是夜里,非得要人抱着才能睡着。陈志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放在婴儿床上,哪知这孩子一沾床就哭,他只好又抱起来,经常一抱一整夜。
叶燕青刚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陈志话不多,像很多男人一样,对妻女爱的表达方式比较含蓄,往往是做的比说的多。
那个年代的治安不太好,陈志作为市局刑警,白天的工作很忙,就算是休息时间,也经常会被叫去出任务。
但只要一想到那个粉嫩柔软的笑脸,再苦再累就都不觉得了。
陈志的搭档蔡坤经常说他女儿奴,陈志每回就笑。
南泉市因为要评选全国十佳安全城市,警察们越来越忙。很快,叶燕青的产假也结束了,她开始重新归队。
孩子一岁两个月的一个周末,一家人去游乐园玩。
游乐园很大,尤其是中间的标志性旋转木马,粉色的,足有三层楼那么大。叶燕青抱着孩子坐在木马上,音乐声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他们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回到家,刚一进门,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局里打来的,有个紧急任务要出。
陈志和叶燕青换上警服,他们在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婴儿车上的女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毫无征兆地,孩子突然就大哭了起来。叶燕青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心里跟刀割似的难受。陈志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妮妮乖,爸爸妈妈晚上就回来了。”
哄不好,还是哭。
小孩儿紧紧握着陈志的手指头。人小,力气却很大,陈志一时抽不出来,又不敢太用力,他笑了一下:“妮妮乖,爸爸妈妈是去抓坏人。把所有的坏人都抓起来,这样大家就安全了。”
陈志拿了块她最爱吃的手指饼干:“笑一个给爸爸看。”
孩子拿到饼干就笑了。
这个笑容陈志记了一辈子,虽然他的一生很短。
下午的阳光很好,爷爷奶奶推着婴儿车,带孩子去公园散步晒太阳。
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奶奶拿着拨浪鼓逗孩子。
“少爷,慢点。”
一个四岁小男孩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保姆模样的人。
小少爷戴着一张面具,冷不防地往婴儿车面前一站,嘴里还故意发出怪叫声,吓得车里的婴儿一下哭了起来。
小少爷把脸上的面具摘了,奶声奶气地对这一岁对的小女婴的爷爷奶奶说道:“这小妹妹长得真好看,将来我要娶她当老婆。”
大人们被这童言童语逗得直乐:“你看,你都把你老婆吓哭了,人家肯定就不愿意嫁你了。”
小少爷转身从保姆带着的包里翻出来一瓶香蕉牛奶,对小妹妹说道:“你别哭了,这个给你喝。”
“哎呀,你别哭了呀,说娶你,将来肯定会娶你的。”
他在她肥嫩的小脸上摸了摸:“老婆,老婆。”
又玩了一会,保姆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带小少爷回家。
小少爷恋恋不舍地对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他的话的小妹妹说道:“明天我还来这玩,你也来吧,我把我的变形金刚带来。”
一直等得到小妹妹爷爷奶奶的许诺,小少爷才愿意跟保姆回家。
第二天一吃完午饭,他就来小公园这里等着他未来的老婆了。
可是他谁也没等到,只看见一群警察在附近忙活。保姆一打听,才知道昨天有孩子在这里被人贩子偷走了。
孩子的爷爷去洗手间的时候,人贩子趁奶奶不注意,把孩子抢走上了一辆假牌车跑了。
一直找了半个月都没有消息,爷爷奶奶承受不了失去爱孙的打击,加上自责,双双服药自尽了。
之后的几年,陈志和叶燕青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回女儿。
有人劝他们再生一个,他们不愿意,说那样势必会分散寻找女儿的注意力。不能尽全力,心就会有愧疚。
叶燕青和陈志从来都不敢想,女儿落到人贩子手里可能会受到的苦。他们是警察,解救过无数孩子。
那些被拐的孩子,有的被人贩子弄瞎打残了扔在街边乞讨,有的被卖到偏远山区,在愚昧无知的环境中成长。
人贩子都该死,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家里渐渐变得冷清起来,直到一年之后,陈志从一起绑架案中解救出一个五岁小男孩。
这小孩很皮,一般人管不住,却十分喜欢救过他的这个警察,就听他的话。
小皮孩又被绑架了两次,都是陈志和蔡坤把他解救出来的。
小皮孩没事就往陈志家跑,在人家里蹭吃蹭喝,后来发展到连写作业都要跑到陈志的办公室去写。
小皮孩他父母做生意忙,很乐意把他送到警察家里。纪家和陈家,两家人关系越走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