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汗水顺着谭家霖的额头流了下来,可是他紧紧的绷着嘴唇,还是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文书记继续大发雷霆:“你以为你玩玩表面文章,营造出一副尽责亲民的形象,就能保证你一辈子高枕无忧?我告诉你,你自以为高明的领导手法,在上级眼中幼稚的近乎可笑。朱家营是政府领导,你是党委领导,很多工作需要你们打好配合,你架空他干什么,难道上级把他从思齐区调过来,就是为了给你当个摆设?”
谭家霖嗫嚅道:“舅舅,他前年卷入王智浜……”
“够了!”文书记勃然大怒,“别拿这个当理由,真存在这样的问题,他早就被纪委拿下了。你以为玩玩障眼法,就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真当上面的领导一个个的都是瞎子聋子?”
谭家霖硬着头皮道:“他收王智浜的钱,把自己的朋友弄到黎城开公司,这我可没冤枉他。”
文书记冷笑道:“那你呢?你比他好哪儿去了?”
谭家霖又不吭声了。
文书记怒气更盛:“引进这样对人民生命安全不负责任的企业,造成如此大面积的伤亡事件,家霖啊家霖,追究到你头上,你是要在监狱里过完这辈子的!”
谭家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辩解什么,可在文书记刀光一般的注视下,又低下了脑袋。文开树沉沉的叹了口气,道:“行了,一建集团的事情,自有沱滨省纪委介入调查。你跟我回苏徐吧,好好上上党课,这段时间就不要再动别的心思了。”
谭家霖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文书记一锤定音。
就这样,黎城最危难的关头,当家人谭家霖被免职了。消息传来,全城震惊。有些市民甚至冒险来到区政府面见朱家营和杜德仲,说谭书记是好官啊,上级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朱家营等人嘴上宽慰说谭书记只是回省城进修,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但他们心里很清楚,就算谭家霖再回来,恐怕也回不到黎城来了。因为这盘棋被他下臭了,而且隐患太多。
杜德仲很早就知道,前任市长孙兴之死跟谭家霖脱不开关系。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条条线索都指向了他。及至后面王智浜那帮人越闹越大,黎城接连发生枪战,再延续到后面的光明粉业巧取豪夺远方面粉集团,滨河小区的塌陷事件,一件件一桩桩,作为第一把手的谭家霖,早就有了失职渎职的嫌疑。
跟着文书记返回苏徐,文书记把这些事件一一列给谭家霖听,谭家霖这才大汗淋漓的低下高傲的脑袋,低声说道:“舅舅,我错了。”
文书记冷声道:“你不是错了,你是演戏演的太久,自己都当真了。黎城以前是省直管,上头没有地级市管制着,否则的话,就你这表现,早就被人揪下来了。”
谭家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汗水浸湿了椅子,就连端着茶杯的手掌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文书记看着他这副样子,终于不忍心再责骂下去,丢下一句“给党委写一份深刻检查,不通过不许回去”便甩手走了。
黎城那边,独掌区府大权的杜德仲心情并不是很愉快。谭家霖一走,整个烂摊子全交给了他。朱家营锐气不再,当了代书记也只是个过度,除了党委那摊子事,其他的事情他一律推给了杜德仲。除了不断恶化的水灾情况,还有一件事更让杜德仲感到头疼。那就是文书记过来时,苏徐国安局那边频繁通知他 ,程黎平入境了。如果没弄错,他现在已经到了苏徐市。甚至,他此刻就在黎城区。
杜德仲当然很清楚程黎平为什么要回来。程家新村的楼房倒塌,他的父母下落不明,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全城的警力和部队官兵都用在了抗洪救灾上,哪还能分得出人手防范程黎平呢?
话虽如此,该布控还是要布控,大难当前,倘若程黎平再无法无天的大闹一场,整个黎城就乱套了。得知此事的杜德永匆匆忙忙跑过来,张嘴就问:“杜副区长,程黎平回来就回来,摆这么大阵仗干嘛?”
杜德仲道:“他父母出了事,你以为他回来是什么好事?”
杜德永皱眉道:“没道理啊,现场没找到他家人的尸体。”
杜德仲的心一下子放宽了不少:“是不是在伤者名单中?”
杜德永说:“伤者名单中也没有。我打电话问过了,红山酒厂那边水流倒灌,淹了两米多深,程黎平的父母都困在酒厂那边,压根儿没回来。”
杜德仲的眉头还是皱的紧巴巴的:“好吧,通知下去,所有警员看到程黎平都不要妄自开枪,告诉他我有事找他。”
杜德永狐疑的看了杜德仲一眼,但他什么话也没问,应了声“是”便掉头跑了。杜德仲打开自己的手机,看到短消息里的内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里面的内容是:“程黎平已失控,如发现他的影踪,可立即击毙。”
正站在那里忧心忡忡,电话又响了。这回打电话过来的是人葛晶。这位老领导的语气再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傲气了,而是充满了紧张和急迫。在杜德仲看来,甚至还带着些惊恐颤抖。“德仲同志……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葛晶结结巴巴的问。
杜德仲这才想起来葛晶的儿子葛文标就住在倒塌的那栋楼上。因为葛文标撞伤了何中庸,他们原本想把他带回警局调查,正因为葛晶的拦阻,甚至找了谭书记的秘书小陈居中说话,所以他们才暂时放了葛文标一马。没想到阴差阳错,葛文标反而葬身于那堆废墟中。只是被大楼压碎的肢体残缺不全,再加上洪灾肆虐,警方根本来不及去做dna比对,更别说确认死者的身份了。
杜德仲道:“伤者已经全部送往医院救治了,暂时还没找到文标的下落。”这句话说的很含蓄,葛晶在体制内混了那么多年,马上就明白了杜德仲的意思。他是在隐晦的告诉自己,儿子没了。
葛晶失魂落魄的挂了电话,马上就想让秘书开车送他回黎城。可是想想前几日秘书已经被纪检委的同志带走调查了,等待自己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结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酒喝了一罐又一罐,满脑子里都是儿子小时候调皮的笑脸。葛晶站在窗台前,推开玻璃窗,扶着半人高的护栏,看了看在夜幕中略显寂寞的苏徐,纵身跃了出去。
飞在空中的那一刹那,葛晶突然大脑里一片清灵。他听到了葛文标在大声的呼喊自己,他也想到了那一年他站在国旗前宣誓的样子。他挥舞着双手,似乎想抓住一点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抓到,整个人嵌在了区委宿舍下的花园里。
第366章 抗洪丰碑
葛晶自杀身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谭家霖的耳朵里。谭家霖满头冷汗,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黑云压城,大雨滂沱。透过密织的雨幕,谭家霖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一幕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与其坐等身败名裂,纵身一跃或许是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但葛晶的案子明显不会牵扯到谭家霖身上,他一向跟葛晶往来不多,而葛晶也知道这种少壮派的官员跟自己不来电,平日里反倒跟朱家营走的比较近。朱家营得悉此事后也同样惊慌失措,但十几分钟后便泰然处之的坐了下来。自己之前的那点儿龌龊事,组织上去年就掌握了,什么时候办自己都是理所应当的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朱家营的心理状态还算不错,既没有担惊受怕,也没有畏罪潜逃。
杜德仲则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伍易凯一眼,淡定的说:“人死如灯灭,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行了,城东那边怎么样了?”
伍易凯摇了摇头,道:“积水超过了一米二,自滨河小区以东,日月湖堤坝全线决堤。”
“沱河呢?”杜德仲追问道。
“决口三十多处,李副主任和局里的领导全上去了。”
杜德仲叹了口气,早饭也没吃,喝了口水便披上雨衣匆匆而去。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才知道身为一地主官的不易。现在洪灾围城,一切经济发展全部停了下来,杜德仲需要费心的地方已然少了很多。可是组织救灾,保障市民的日常生活,恢复通信,叮嘱卫生部门做好消毒防疫工作,再加上农村地区的情况汇总,短短的一天之间,就让他觉得日夜颠倒了。
司法局副局长马先重的个人事迹已经被杜德仲上报到了苏徐市宣传部。在桃花仙山山洪暴发后,司法局相应区里的号召,全部动员起来参与到抗洪抢险中去。马先重身先士卒,听说老干部家属院那里有人被困,便带着几个人过去救援。将那里的老人全部安全撤出后,马先重为了在一个被冲开的窖井盖旁设立警示牌,不幸被掉落的电线击中,以身殉职。
郭铁和黄程卓也将马先重的事迹发给了报社,报社在第一时间用头版头条登了出来。媒体方面一直聚焦在楼脆脆的新闻上,黎城也饱受公众社会的批评。当此之时,马先重的英勇事迹总算给黎城挽回了不少负面分。可是以生命为代价,这个成本未免太高了。而这一切,在杜德仲等人看来,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来到沱河岸边,望着如同黄河一般的滚滚水流,杜德仲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要知道正常情况下,沱河只是一条全长两百四十公里的小型河流。其河面最宽处,也不超过六十米。但现在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浑浊的水流,除了大堤上与死神赛跑的抢险人员和工程车,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了瓢泼一般的雨水和泛滥成灾的河水。
看到杜德仲冒雨赶过来,包慧燕擦了擦身上的泥浆,匆匆来到杜德仲身前,满脸疲惫的说道:“杜区长,水势实在太大,上游闸口已经失去作用了。”
杜德仲看到重型机械车在水中像扁舟一样被冲的东倒西歪,一排排光着脊背的汉子腰间用绳索缠着,胳膊紧紧扣在一起,硬生生阻挡着水流的冲击。部队官兵们不停的向缺口处投放防洪袋,可水流太大,流速过快,效果实在差的可怜。
青壮年市民们也在这里帮忙,杜德仲看见了贝壳饭店的林得意和他的一群老伙计,此刻他正奋力的挥动着手里的铁锨,努力的从河道中挖出一团团泥沙。回头向上游看去,那里的热心市民更多,纷纷用各种工具帮助那里的官兵重建河堤。
杜德仲鼻子一酸,瞬间热泪盈眶。有这样的警员和官兵,有这样的市民和群众,除非世界末日,否则人类依然能够度过一切劫难。
“走,搭把手。”杜德仲冲着伍易凯叫道。
伍易凯急道:“杜区长,我来,您得指挥大局啊。”
杜德仲道:“这还指挥什么,跟着大家一起干就行了。”
李永忠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半个小时之前,闸口那里决堤,有几名群众和警员被洪水冲走了。杜德仲严肃的道:“赶快派人去找,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
李永忠的神情很肃穆,眼圈也红红的,里头布满了血丝。旁边的市民插嘴道:“杜区长,李主任一天一夜没睡觉了,被冲走的群众,有个女的是他老婆。”
杜德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嗓子眼被堵住了,不管想要说点什么,到头来只有眼泪混着雨水不停歇的流下来。李永忠憔悴之极,站着站着就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杜德仲急忙命人把他搀扶回去,又让护士给他补充葡萄糖。安排好了这事,杜德仲缓缓的吸了口气,道:“小伍,你带人去下游,一定要找到李主任的太太和那些警员群众。”
伍易凯哽咽着带人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两日后,部队官兵在下游与临省交界的地方找到了他们的遗体。伍易凯找到了李永忠的太太,他的遗体就靠在那个女性的遗体附近,相隔只有两米远。几棵饱经摧残的小树伸开枝叶,似乎想帮他们遮住最后的风雨。
大雨终于停了,在苏徐市多次派遣救援队伍的努力下,在黎城二十多万市民的帮助下,终于将决堤的河段成功堵上。桃花仙山的山洪也得到了遏制,付出的代价异常惨重,原本的桃园种植地,整整被山洪冲掉了一大半,留下一面光秃秃的岩石墙。城西的房子也大面积被冲毁,有些虽然没有倒塌,但也成了危房,再也无法住人了。
洪水过后,整个城区到处都是臭烘烘的淤泥和各种家养动物的尸体。杜德仲失去了自己的贴身秘书,整个人累的几乎直不起腰,但他还是撑着近乎透支的身体,敦促卫生部门尽快消除安全隐患。这样的生活环境,很容易染上瘟疫,必须将这样的威胁扼杀于萌芽状态。
苏徐那边支援的部队官兵没有撤离,除了协助黎城方面继续加固河堤之外,还分出一部分人清理城区的污泥和危房。杜德仲站在箱型货车上公开宣布,城西被冲垮的房子,由政府负责原地重建,但凡拥有城西户籍的居民,每家每户都可以在一年半之内住上新房。
市民们喜极而泣,杜德仲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只有远道而来的媒体记者觉得这些人未免太矫情,最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现在落泪还有个什么劲。
回到会议室,李永忠已经将洪灾造成的损失初步统计出来。包括乡村人口在内,此次洪灾共造成三百零七人死亡,十六人失踪,逾千人受伤。数百间民房倒塌,损坏的农田和汽车不计其数。综合衡算,经济损失超过了三十亿元。
杜德仲点了点头,看着黑瘦而无神的李永忠,道:“先休两天假吧,把太太的后事办了。她是英雄,有资格进烈士陵墓的。”
李永忠擦了擦眼泪,转身慢慢的走了。杜德仲坐在椅子上,原想支着手臂睡一会,没想到脑子一昏,人就躺在了地上。醒过来的时候,面前围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抬头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朱家营和孙兴业都在一旁打着瞌睡,听见杜德仲醒过来了,急忙来到杜德仲床前,半是埋怨半是恳切的说:“老杜,得注意身体啊,黎城重建离不开你。”
杜德仲强笑着点点头,侧头一看,旁边一片雪白,原来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把他送到人民医院来了。杜德仲下了病床,挥了挥手,道:“我没事,放心吧。”
他不愿意住院,谁也勉强不来。回到区政府,朱家营支开别人,把杜德仲的手机递给了他,道:“上头打了好几个电话,你赶紧回一下吧。”杜德仲看看来电号码,除了苏徐的号段,还有几个京城那边的电话。杜德仲心中一紧,马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