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文刚说完,那管理员又是一笑,“哦,我知道,我知道,朋友呀。”
倒是越描越黑了,顾舒窈索性伸出手与他握手,“你好,我是书尧。”
那人微微一愣,连忙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去握顾舒窈的手,惊讶道:“你就是书尧,上回翻译《法国工业生产》的那位?”
顾舒窈点点头,只见那人极其正式地扶了扶眼镜,“实在没想到书尧竟然这么年轻,还是个姑娘!你那本翻译稿我们都看过了,非常好!”
顾舒窈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件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何宗文。
何宗文连忙道:“当时没来得及过问你是否另有笔名,实在抱歉。”又转过头跟那位管理员说,“你别这么激动,别把人家书小姐吓到了。”那管理员连忙松手,何宗文与顾舒窈相视一笑,又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先带书小姐进去了。”
顾舒窈跟着何宗文进了活动室,活动室里开着暖气,顾舒窈走进去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冻僵了,她的鞋也湿透了,在地板上踩出一路湿脚印来。
活动室的窗户边已经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年长的那位六十来岁,慈眉善目的,正在看报纸,另外那一男一女都是大学生模样。女生梳着齐肩短发,穿着上袄下裙的学生装,看上去落落大方。而她身边的男生则剪了精神的平头。
他们低头看报看得入神,何宗文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下雪了,走不快,迟到了真不好意思。”说着又跟他们介绍顾舒窈,“这位就是书尧,你们一直想见的。”
何宗文说完,他们纷纷站起来与顾舒窈握手。接着,何宗文又给顾舒窈介绍桌旁的那几位,那位年长的先生姓孔,在燕北大学任教,教法语。那位女学生叫孔熙,是孔教授的女儿,在隔壁的燕北女子大学读大学。另外那位男学生则是孔教授的学生,叫曾庆乾。
孔教授让曾庆乾给顾舒窈和何宗文去搬椅子,又对顾舒窈笑道:“小小年纪,真不错,翻译出来的《法国工业生产》比我们燕北大学的学生还要好,真是不容易!”说着又问:“书尧小姐多大了,应该比孔熙还要小些吧。”
孔熙接话道:“我属蛇。”
顾舒窈倒没算过这些属相,只说:“我今年十七岁。”
“那你比孔熙小两岁,过完年就可以报考大学了。”
过完年就可以上大学?顾舒窈微微一怔,因为他记得殷鹤成跟她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只是他说的是,开了春就要娶她过门。同样的十七岁,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何宗文见顾舒窈没说话,低过头对她道:“你如果想上大学,孔教授一定能帮你!”顾舒窈微微一笑,朝他们点头致意表示感谢,但是她明白,她如果想读大学,还有一段路必须由她自己走完。
孔教授又朝何宗文道:“恒逸,你真是厉害,居然在盛州城里找出了书尧这样的人才。”顾舒窈这才知道何宗文的字是恒逸。
正说着话,曾庆乾搬了两把椅子过来,何宗文与顾舒窈挨着坐下,只见孔教授看了会手中的报纸,然后扔在茶几上,“现在盛州这几位书商都唯利是图,只想着拉拢政府,国难财也愿意发!”说着又转过头问何宗文,“你们那家书社呢?”
何宗文道,“还好我们书社我可以做主,报刊下挂在书社下就好,我也不怕什么。”
顾舒窈听他们谈了一会才明白,近来因为盛军下新设了一个宣传办,专门控制舆论,有些报社为了谋生存,只敢成日登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他们则是想做一份新报刊,去针砭时弊。这份还未命名的报刊下挂在何宗文的书社下,他们之后应该都是任报刊的编辑。那位孔教授在燕北的教育界名声很大,又在燕北大学任教,有他在,不怕没有好的稿件。
顾舒窈又听曾庆乾说,他有一个朋友刚听到消息,说日本有从中国运送资源回日本的打算。又说盛军中有军官和日本人勾结,所以特意管控舆论。他认为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拿出行动来阻止。
顾舒窈在一旁听着,虽然没做声,不禁想起殷鹤成和上次的田中君,他们说的盛军军官难道是他?但听着他们几位交谈,顾舒窈突然觉得热血沸腾。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斗士,总有勇士!他们都是。
谈到一半,何宗文突然问顾舒窈:“书小姐,这件事情会有些冒险,虽然我们已经讨论了很久,但对于你而言或许会有些唐突,你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
没料到顾舒窈想也没想,痛快答应了。民国本就是纷乱的时代,她来自百年之后,知道许多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到的历史,便有这段时光赋予她的使命。能有一个机会去发声,多么难能可贵!
何宗文昨天陪顾舒窈签订过合同,见过她阅读条款时的谨慎,见她这么爽快,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笑意来。
孔熙看了一眼顾舒窈,直言道:“我就觉得书小姐和一般的女学生不一样!”
孔教授笑道:“你自己不就是女学生,还说起别人来了。”
孔熙是个大大咧咧的直肠子,嗔笑着瞪了一眼孔教授,忙道:“我也不一般啊!”孔熙说完,大家都笑了。顾舒窈对孔熙和孔教授有另一重好感,她的父母其实也是外国语大学的教授,看见孔教授和孔熙,她就不自觉会想起父母和自己。
他们在活动室谈得尽兴,丝毫没有注意到外头天色晦暗,雪越下越紧了。
殷鹤成在官邸里看了外头的天色,又看了一眼挂钟,按理说这个时间她应该回来了。
殷鹤成想了想,将正在抽的烟掐灭,回头吩咐副官:“备车,去燕华女中。”
副官愣了一下,下这么大雪,天寒地冻的,少帅居然要亲自去接人?殷鹤成见副官迟迟没行动,回头瞥了他一眼,副官才连忙下去吩咐。
活动室的讨论会结束后,何宗文送顾舒窈回燕华女中。顾舒窈走到图书馆的大厅,看到挂钟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没想到误了时间,连忙往外走。可她一着急,竟把伞也忘了。
好在何宗文还带了伞,顾舒窈一出图书馆的门,冷风夹杂着碎雪都朝他们扑来,她穿的单薄,衣上的雪花一下就把她的上衣浸湿了。
何宗文见了,忽然自己手中的伞柄递给她,顾舒窈刚接过,才发现他已把西装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衣上。
顾舒窈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想拒绝他的好意,便道:“谢谢你,何先生。”
他用手摩擦了会自己的肩膀,明明有些发颤,却说:“活动室的暖气烘得我出了一身汗,出来才凉快些。”
他居然用凉快这个词形容这样寒冷的天气,顾舒窈没忍住笑了。她此刻已经冻得头昏脑胀,想必已经感冒了。
他看了眼她,突然低头看着地上的雪道:“书尧,你其实可以叫我恒逸,恒逸是我的字,朋友之间都这样称呼。”说着,又问顾舒窈:“我们是朋友,对么?”
她落落大方,“当然是呀,恒逸。”
鹅毛般的大雪从天上盘旋而下,街道上除了他们差不多没有别人,在一片雪色里万籁寂静。走到燕华女中围墙快转角的地方,何宗文突然对顾舒窈道:“你等我一下。”说着就从伞下跑出去。
顾舒窈的视线跟着他望去,才发现燕华女中的围墙底下蹲坐着一个衣衫单薄额小女孩,在她跟前摆了一大束洁白的山茶花。顾舒窈才想起自己见过她,她经常在燕华女中旁卖花,平日里用清甜的嗓音喊着花名,此刻却冻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何宗文弯腰拾起地上所有的山茶花,紧接给了小女孩一块大洋。这些花远不值这些钱,小女孩收下钱后,朝着何宗文连连鞠躬。何宗文则交代她早些回家。
顾舒窈走过去给何宗文撑伞,他转过身来将花都送给她,绕过围墙的转角,又往前走了几步。何宗文突然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又折了一支茶花下来,别在她衣上。
洁白的花瓣搭在月白色的衣襟上别有一番风致。她有些意外,却也笑着道了声谢,只是抬起头余光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的风雪中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一身藏蓝的戎装,站在一辆汽车旁,也在望着她。
第27章 重回帅府
顾舒窈没想到殷鹤成会出现在学校门口,吓了一跳,却也故作镇定。
何宗文还是发觉了顾舒窈的神色突变,问她:“书尧,你怎么了?”说完,也往顾舒窈视线的方向看了看。
顾舒窈知道殷鹤成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还有大男子主义。她不想连累何宗文,连忙将西服取下,对何宗文道:“恒逸,他们是来接我的,你快走。”
“他是你家人么?”何宗文见她语气急促,甚至有些紧张,他皱了皱眉,非但没有走,反而往街对面望去。他一直对顾舒窈的身份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逼迫她要隐藏自己的才华,甚至到了改名换姓的地步,或许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而对面那名穿着戎装的男子已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还远远跟了几名卫戎。何宗文是见过世面的,却也不禁感叹那人气度不凡。
顾舒窈正想将西服还给何宗文,却被另一双手接过。她抬头看去,殷鹤成就站在她的跟前,神色如常,脸上依旧挂着他平日在外交际时的笑意,只是他虽然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殷鹤成解下自己的戎装大衣,披在顾舒窈身上。
何宗文倒也镇定自若,看了一眼殷鹤成戎装上的肩章,判断出他的军衔,又看了一眼顾舒窈不情愿的脸色后,问殷鹤成:“请问你是?”
“你是?”殷鹤成几乎和他同时开口。
殷鹤成敛着目不做声,何宗文只好先答:“我叫何宗文,是舒窈的英文老师。请问你是?”何宗文又问了一遍。舒窈其实只是顾舒窈在教会学校用的名字,可被何宗文这样一喊反而觉得亲近。
殷鹤成也没管,笑了笑,“我是殷鹤成。”
他的自我介绍向来简短,从来不告知对方其余有关他的信息,因为“殷鹤成”三个字就已经囊括了一切。说完,殷鹤成伸出手,亲昵地揽过顾舒窈的腰,低过头望向她,余光却也瞥过何宗文,似笑非笑的。
殷鹤成的眼神盯得顾舒窈头皮发麻,她知道他想让她说什么。顾舒窈害怕牵连何宗文,不想惹怒殷鹤成,索性遂他的意,对何宗文道:“何先生,这位是我的未婚夫。”
何宗文微微皱眉,这句话似乎比他方才听到殷鹤成的身份还要令他震惊。
不过是一句话,却被殷鹤成逼着说出来,还要当着何宗文的面,顾舒窈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明明和殷鹤成没什么瓜葛,那个与他有婚约的不是她,那个往他酒中下药的也不是她!她与何宗文一直是最自由平等的朋友关系,现在倒好,反倒显得不干又不净。若是不牵扯到别人,她真想借这个机会和殷鹤成把牌摊了,正好解除婚约。
殷鹤成笑了笑,将她手里那束山茶花也接过来,连同刚才的外套一起还给何宗文,不紧不慢地开口:“何先生好风度,谢谢你对我未婚妻的照顾,后会有期。”说完,头也不回地带着顾舒窈便往汽车走。
殷鹤成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听上去平常,可顾舒窈听出了些威胁的意味,她不知是否已经给何宗文招惹了麻烦,更不敢回过头去看何宗文,生怕火上浇油,因此她也没有看见何宗文此刻失落的神情。
顾舒窈正出着神,突然从两旁街道整齐跑来两列步兵,荷枪实弹足有百来人。顾舒窈认得那是殷鹤成的近卫旅,连忙抬头问他:“殷鹤成,你想干什么?”
他这时已收起了笑容,盯着顾舒窈略带慌张的脸看了片刻,冷冷一笑,声音却很轻:“叫他们来干什么?找我的未婚妻呀。”
他也没骗她,看到她被找到后,卫队旅便又被副官指挥着回去了。
上车之后,殷鹤成便一直抽烟,他虽然看上去不动声色,可顾舒能察觉出他已经生气了。
见司机在,顾舒窈也不好与他解释,省得他误会,何况她现在本来就头晕得很,并不想说话。
顾舒窈索性闭着眼靠在座位上,没过多久,他的身上的烟草香味突然扑鼻而来,她睁开眼,才发现他正靠过来,一手摘下刚才别在她衣上的那朵茶花。
顾舒窈皱着眉看他,只见殷鹤成正捏着茶花的茎意兴阑珊地转着,看了片刻后,他抽了几口烟,烟头正好钻出橙红色的火星。他想也没想,直接对着茶花烫了上去。他烟瘾大,一根接一根的抽,他乐此不疲,正好拿那朵花按灭烟头,将原本洁白的花瓣烫得千疮百孔。
顾舒窈只觉得他无聊,看了两眼又去睡了。
夜幕降临,雪依旧在下,街道上几乎没有别的车。车开的慢,过了很好一会儿才回官邸。
回官邸后,顾舒窈将他的戎装取下来殷鹤成,殷鹤一把接过后并没有上楼,而是直接坐到一楼会客厅的沙发上。他看了眼顾舒窈后,冷淡道:“上楼换身衣服,回帅府。”
“现在回帅府做什么?我明天还要上学!”
“上学?”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轻轻玩味这两个字。顾舒窈突然意识到他有不让她上学的打算,连忙辩解:“殷鹤成,我想你是误会了……”她为了不让他反感,刻意不紧不慢地开口,想与他好好谈谈。
哪知她刚说了两句,殷鹤成突然抬起头,“叫你上去换衣服!没听见么?”他这一声短促有力,语气就像军官在教训下士。赵副官站在客厅的门边,刚准备进来,也被殷鹤成这一声惊着了,旋即退了出去。
顾舒窈第一次见他动怒,有些后怕,知道现在不是时机,不能和他硬碰。顾舒窈本就脑袋发晕,也不想跟他争执,冷着脸直接往楼上走。
顾舒窈并不甘心,她与何宗文清清白白,而她对何宗文不过是感激和欣赏,并没有存别的心思。退一万步,就算她真的动了情又怎样?她和他一没成婚二没多少感情,就被这样一纸可笑的婚约牵扯着。再说了,他在外头就一定洁身自好么?就没有别的女人么?又和她们做了些什么事呢?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顾舒窈回自己的卧室,换下校服和皮鞋,才发现它们都快湿透了,而自己身上发着热,难怪一直觉得晕,恐怕是感冒了。
因为回帅府会看见老夫人,她来燕华女中上学是瞒着老夫人的,而且她知道殷鹤成喜欢看她穿洋装,索性就换了一身樱桃红的袄裙,然后将顾家的房契、地契以及新买的许可证、转让合同都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幸好开药店的那些准备工作她已经提前做完了,即使再回到帅府,总归也多了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