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顾舒窈突然开口:“别动,我只要她倒。”说着,又转过头嘱咐永梅:“你听好了,我要的是刚烧开的水,还要倒满,你倒好直接给我端过来。”
主仆有别,即使永梅心里有一千个不乐意,可顾舒窈既然特意吩咐了,她还是得照做,于是下楼提来滚烫的开。
永梅提着铜制水壶朝那只小巧的景德镇青花瓷杯中倒满开水,看着腾起的水汽,在心里咒骂:“烫不死你。”
只是永梅端起瓷杯,才发觉这杯身竟是如此烫手,走了两步便忍不住想松手。
顾舒窈却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对了,你脚下这栽绒地毯是特意从法国买的,若是烫了开水就毁了,你当心些。”
永梅吓了一跳,连忙放缓步子,生怕水洒出来。可那杯水端在手心烫的犹如针扎,她离顾舒窈还有一段距离,走了几步便已难以坚持。
手里烫的厉害,可又没有办法,走也不是扔也不是,只能强忍着,实属煎熬。过了一会了,她浑身开始发抖,眼看着进退两难,急得不知该怎么办。
顾舒窈只想给她个教训,无意折磨她,便披衣下床走到永梅跟前,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永梅如释重负,小心吹着手,原本以为顾舒窈会去喝,不料看见顾舒窈将手轻轻一撂,装满开水的杯子滚落在地,地毯湿了一大块。
永梅眸光中带着惊讶与愤怒,抬头望向顾舒窈。
她神色轻松地开口:“哎呀,不小心打翻了。”
原本站在一旁的颂菊连忙扑过来,跪在地上擦水。顾舒窈知道她是个老实的,不愿牵连她啊,便扶她起来,“别擦了,不过是块地毯,没什么大不了,再买一块就是了。”
说得多轻巧呀,永梅听到这句话犹如剜心,她顾舒窈与她永梅怎会一样?即使少帅不情愿,她也是老夫人让她住进这间卧室的,她如今是这个房间的主人,里面的一物一件她都可以随意处置。退一万步,这地毯她也赔得起。他娘家再怎么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还没到变卖家当的地步,区区一块进口地毯还是买得起的。
永梅一时间觉得受了羞辱,面红耳赤,带着哭腔埋怨:“少奶奶,我虽然只是个下人,可我伺候老夫人也有七、八年了,老夫人也不曾这样刁难我。”
顾舒窈反驳她,“不,你在帅府里虽然是做佣人,但只是薪水不多,并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用不着觉得低人一等。不过,人虽然不分高低贵贱,但人的品格有高下之分,我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
永梅有些心虚,却仍然嘴硬,“我不懂你说什么。”
顾舒窈笑了,索性讲话挑明,“要不过会我就让颂菊去禀告老夫人和六姨太,让少帅纳你做姨太太可好。”
颂菊本就胆子小,被顾舒窈吓得不轻,在一旁连连求饶。
永梅这时才明白,她刚刚说的话这位少奶奶是一句不落的听到了。若是顾舒窈同从前一样撒泼胡闹,老夫人还不一定听她的。可眼前的少奶奶眉眼淡然,不紧不慢,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她怎么能不害怕。
永梅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角儿,府里的丫鬟被她欺负遍了,也都畏惧她。永梅愣在原地半晌,小心观察着顾舒窈的脸色,自知惹了不该惹的麻烦,膝盖渐渐发软,没站稳“噗通”一声跪下,“少奶奶,我爹娘都走得早,我是大姐,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都要靠我养活,如果我被帅府赶出去,我们家全都给饿死,您不要和我计较,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顾舒窈不喜欢他们动不动下跪这一套,连忙招呼她起来。可永梅依旧跪着,顾舒窈只得道:“放心,只要你能安分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我绝不会为难你的。”
她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这样跪来跪去她自己看着也难受。这样一折腾,顾舒窈心里头更烦闷了。
然而这帅府中烦闷的不止顾舒窈一人。不知是谁嘴快,竟向殷老夫人说漏了顾舒窈长兄要来殷府讨说法的事。老夫人本就还在为痛失曾孙的事伤心。好家伙,真是火上浇油。
因此,殷家几位姨太太这几日都守在殷老夫人房中,寸步不敢离。老夫人背靠在锦缎枕头上,脸色铁青,闭着眼一言不发。
四姨太是个没眼力劲的,以为老夫人在打瞌睡,压根没察觉到老太太此时正憋着火。
四姨太素来好吃懒做,在老夫人房里帮着端茶倒水已有好几个时辰,想着正好偷个懒。她看见茶几上摆了几盘松子、杏仁,没忍住坐过去偷偷嗑起来。她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声音轻,却不料在这个安静的房中,这不合时宜的“噼啪”声响尤为突兀。
六姨太带着四岁的儿子殷鹤闻本站在老夫人床前,小男孩听见声音回过头去,馋得干瞪着眼咽口水。
四姨太见了,笑着小声招呼:“鹤闻,到姨娘这来,姨娘给你剥。”
五姨太闻声瞥了一眼四姨太,看着她的吃相撇了撇嘴,掩着帕子发笑。不料这个时候老夫人阖着的眼突然圆睁,骂道:“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瞧着你这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也不见你生个儿子出来!别人都要到府上讨说法了,你还惦记着吃!”
四姨太吓得了个寒颤,连忙撂了手,手中的松子连同松子壳散落一地,五姨太也赶紧敛了笑。
老夫人狠狠瞪了她们两一眼,气得直咳嗽。六姨太察言观色,坐上前来给老夫人捶背顺气,“哎哟,我的老祖宗呀,不过是一百大洋打发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您不要因为这个气坏了身子,划不来!”
老夫人气还没消,板着脸道:“当年帅爷落难的时候,一来是为了报恩,二来也是看着顾家是言情书网,没成想宅子迁到了乡下,顾老爷又过世得早,子女都是这个模样。早晓得,就不该定什么亲!”
“您这就是气话了,雁亭这门子亲事全燕北可早就都知道了。”
殷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退一万步,即使顾勤山不要脸讹钱,他们殷家可是看重脸面的,想悔婚谈何容易。
六姨太见老太太有些动摇,又道:“那丫头遭了不少罪,也知道错了,一直说对不起老祖宗,要来您这给您赔不是呢?”
“赔不是?她赔得起么?那可是我曾孙的命!”老夫人虽然这样说着,但那张紧绷着的脸也稍稍松动了,毕竟年纪一大,心肠也就慢慢软了。
再怎么说雁亭也有过错,之前老夫人自己也觉得亏欠了顾舒窈。这样想了想,便也没方才那么气了。老夫人扭过头,目光瞥向架子床内侧,有些搁不下脸,道:“这几日雪大路滑,她身子又没好,还是过些日子等雪停了,她想来再让她来吧。”说着,老夫人又想起什么,转头交代六姨太:“雁亭呢?军中事务再忙,他也该回来看一看了,真是不像话!”
“行,我过会就让孟主任往北营行辕打电话。”说完,六姨太往一旁使了个眼色,殷鹤闻跑过来扑进老夫人怀中,“奶奶不要生气了,不然鹤闻也会难过的。”
老夫人终于笑了,爱怜地抚着男孩柔软的头发,“我的心肝哟,还是我们鹤闻心疼奶奶,不像你大哥。”
第5章 殷老夫人
连着十几日的雪,好在帅府里有暖气,顾舒窈的卧室并不冷,反而烘得人身上有些燥热。
顾舒窈在床上躺久了,感觉骨头都散了架,便披了衣坐在窗台边看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盘旋着落下,然后悄然融入一片洁白之中。她眼底的这一片数不清的花园式洋房都归属帅府,一眼望过去,厚厚的积雪覆在连绵的屋顶和花圃之上,寂静而纯白。听颂菊说,这帅府里还有游泳池、风雨网球场、台球房、健身房等等,南面老太太住的那屋前,还建了一座戏台,好不阔绰!
顾舒窈知道,那青砖围墙外才是出了帅府。她的视线青砖围墙一路向前,围墙边每隔几步都立了一个身着戎装的持枪警卫,枪尖的刺刀耀着雪白的光芒。以前在国内的时候,顾舒窈只有在路过银行、看到警卫押运钞票的时候见过枪支,如今这荷枪实弹让她有些不适,而这也刺痛般地提醒着她,如今所处的时代再也不是曾今的和平年代,而是风云变幻的乱世。
而令她心烦意乱的还不只是这些。
顾舒窈的身子虽然一日日的好转,却仍困在这间卧室里出不去。她一直打算着养好身体,就从帅府中搬出去,但总得先知道些外头的情形。于是,前几天她开口朝陈夫人讨最新的报纸。顾舒窈记得,从前的顾小姐虽然只读些《女则》、《女戒》这样压迫女性、禁锢思想的书,但怎么说也是识字的,不会太让人生疑。
起先陈夫人十分不解,她一个姑娘家还不抓紧养好身子,看什么时事报纸。幸好被顾舒窈圆过去了,她说少帅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人,是见过世面的。而她久居乡下,同少帅没什么可谈的,知道些时事或许能拉近些距离。
陈夫人虽然还是不认同顾舒窈的说法,她仍认为女人就只要温柔贤惠,会伺候男人就成,别的知道太多也没用。但是见着顾舒窈既然肯在少帅身上花心思,终于开了窍,怎么说也不是件坏事。她不想打消顾舒窈的热情,也就同意了。
第二天,陈夫人就派人给她送了一沓报纸来。顾舒窈拿起一份看,只见最上面印着报刊名——《时代日报》,往下是大小不一的黑色印刷字体,刊登着最新的时事要闻。
顾舒窈才扫了一眼,在最显著的版面便看见了殷鹤成。这新闻说的是燕北陆军总司令的公子殷鹤成,十天前被程敬祥大总统亲自授予一级少将军衔。顾舒窈看了会才明白,雁亭原来是殷鹤成的字。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却在这条新闻上凝固住了,颂菊还以为她是在看一旁殷鹤成的照片,却不知道她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个名字——程敬祥。
这位程敬祥大总统究竟是谁?顾舒窈知道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但从来都没有在历史书上见过什么程敬祥呀。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时代?顾舒窈又心烦意乱地翻了几张报纸,却发现这个时代的政要都是些她不认识的人。
先不管别人,她的这位未婚夫本就是赫赫有名的,可她以前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顾舒窈旁敲侧击地向颂菊打听了一番,最终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就算活一百岁,也再也回不到她熟悉的那个现代了。
此民国非彼民国。
顾舒窈向颂菊反反复复询问之后,终于捋清了时间轴。
她发现从秦汉魏晋到唐宋元明,这一段历史是对的上的,只是到了清朝却出了变故。人们只知康熙雍正,却从未听过乾隆,更不知道光绪、慈禧。
确切的说,两段历史的分歧是从雍正年间开始的。雍正之后的皇帝并不是乾隆,而是雍正改立的皇后所出,然而在顾舒窈学的历史中,雍正是没有继后的。顾舒窈心中大概有了估计,看这情形,这应该是一个民国的平行时空,怕是有人穿越到了雍正年间,然后蝴蝶效应篡改了历史。
也是,雍正年间毕竟是穿越高峰期……不过,虽然中国这边的历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可外国的洋枪、鸦片倒是一个也没落下,全都侵入了这个古老的东方大国。而西方列强依旧是虎视眈眈,此民国虽非彼民国,却仍然是内忧外患、民不聊生。除此之外,几千年积攒的男尊女卑也照样存在,男人三妻四妾,而女人却被各种教条压迫。
虽然是平行时空,可这个时空里的人却是活生生的。顾舒窈为此连着苦恼了好几日,看来她真的得早做打算了。
其实如果不看这些,顾舒窈近来的日子比之前好过许多,自从老太太松了口,几个姨太太都来看过顾舒窈,听说老太太的身子也一日日见好。而顾舒窈对永梅的下马威也着实管用,不只是永梅,连带着府中其他的佣人态度也都不同了。
在顾舒窈那走动得最勤快,还是她姨妈陈夫人。陈公馆离帅府虽然有一段距离,可毕竟血浓于水,她姨妈是真正心疼她,整天往她那送补品。有那些好东西养着,她苍白的面色竟也慢慢变得红润了。
十日后,雪后初晴。那天斯密斯大夫和他的女助手给顾舒窈进行检查,确认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史密斯刚走,陈夫人后脚就到了。她到顾舒窈卧室的时候,顾舒窈正在书桌前看报纸。哪知陈夫人欢欢喜喜拉她起身,然后给她换上新做的衣裳。虽然依旧是袄裙,不过这件鹅黄色袄子衬得顾舒窈气色不错,马面裙上的苏绣亦是精致。陈夫人反复强调,这是时下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穿得最多的花样,又说这般稳重大方老夫人肯定满意。
陈夫人说:“六姨太说今天日子不错,是时候去老夫人那走一趟了,好好认个错。”
顾舒窈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她并没有错,从前的顾小姐也没什么错,纵使对不住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可生育是自由的,绝对没有因为没有给哪家或是某个人传宗接代,而去跟他们认错磕头的道理。
顾舒窈觉得这是一个摊牌的好机会,正好借这个几乎将之前的婚约解除。
老夫好静,因此另外在洋楼后单独建了座两进相叠的院落,与帅府主楼的花园相连。
这是顾舒窈第一次出自己的套房,才发现这幢中西合璧的民国洋楼气派得很,从螺旋的木制手扶楼梯上往下看去,客厅棕褐色地毯之上,是一色的暗红欧式家具。再往上看,客厅顶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夺目。
顾舒窈跟着陈夫人下楼,有佣人悄悄打量她,只见她大方得体,行动间透露出不可冒犯的优雅。一月不见她出门走动,竟像脱胎换骨、蜕了层皮似的。
顾舒窈走出门,才发现有两排笔直的卫戎近侍立在大门两侧,均荷枪实弹,神情肃然。虽然顾舒窈之前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仍然无法从容地面对枪支,稍稍吓了一跳。
老夫人的院门前依旧有卫戎把守,穿过垂花门与穿堂,才到老夫人住的正房。
六姨太一直帮着从中斡旋,因此早就等在老夫人房中了,她见顾舒窈与陈夫人来了,一边连忙熟络地引她们进去,一边同大夫人招呼:“老祖宗,舒窈来看你了。”
进门前,陈夫人双手紧紧捧住顾舒窈的手,朝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顾舒窈怎么不懂,这是要她在老夫人跟前好好表现。
廊下挂着一派精巧的鸟笼,阳光下笼子里的百灵、画眉正在跳跃吵闹,顾舒窈回头望去,却发现光线穿过笼子的横竖竹条,拉成光影投射在她身上,好似也将她拢住。她忽然笑了,她如今的处境,同这笼中鸟也没什么区别了。
老夫人身子好了许多,此时正歪在暖阁的塌上小憩。六姨太太微微一惊,笑着小声道:“咦,刚才还醒着的。”
顾舒窈小心地去打量老夫人。她穿着一身鸦青色袄裙,缎面上隐约现着万字福寿暗纹。老夫人闭着眼,嘴角微微下沉,有岁月锤炼出的肃穆与雍容。她是燕北陆军总司令的母亲,想必是极受人尊敬的,难怪她在府中从来是说一不二,连六姨太也不敢违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