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舒窈那一晚上都没睡着,既有柳暗花明的欣喜,又隐隐有些担忧。如果殷鹤成抓住了何宗文,他绝不会今晚这样的态度,但她又明显觉得他话中有话。
她如果要趁着他去林北的工夫离开,她最少也要有那张新的身份证件,因为即使他不在了,也不敢保证他的侍从官不会通知警察署、近卫旅的人去找她。可是那些证件还在何宗文那里,何宗文又在哪儿呢?
殷鹤成过几天还要来看她,这几天她最好就老实待着,先照顾好姨妈,另外药房也要开业了,全交给顾勤山她自己也不放心。现在再怎么说,殷鹤成愿意让她留在这里,虽然派了人在洋楼外从早到晚轮岗,但也比之前在帅府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殷鹤成派过来的医生就来了,检查了陈夫人的伤口,又给她擦了些药,顾勤山也通一点岐黄之术,自家又是开药方的,又给陈夫人开了张滋补的方子。正好,进的药材刚好到了,便派人去仓库抓了些药来煎。
待陈夫人那边安顿好了之后,顾勤山又跟顾舒窈说,现在药房的装潢已经完全好了,只差将药摆进去了,法国商人那边也按照之前的协议送了些成品药过来,让他们先卖着。
顾勤山到盛州城不到半个月,做派还没有完全洋气起来,还是一身长袍配瓜皮帽,出行也没有配汽车,当然,他自己没有钱也是没有配车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殷鹤成给她留了两台车,一台是让她拿着出行的,另一台则是好让人跟着她。顾舒窈也没管这些,准备和顾勤山一同到药房去看。
哪知刚出门便看见了熟人。孔熙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锦缎旗袍,外头披了一件白色呢绒大衣,站在她家洋楼的门口,她的目光似乎在看顾舒窈,却冷着一张脸,没有她从前的热情。而她今天的装扮和她从前学生的打扮有些不同,清纯里多了些典雅。其实学生也是可以穿旗袍上学的,有的大学里服装不做要求,全凭学生自己的喜好。
顾舒窈倒不在乎她的穿着,只是有些意外她还住在那,她原以为孔熙会搬出去的。
顾舒窈想了想,虽然有些尴尬,还是决定上去打招呼,她在想孔熙会不会知道些有关何宗文的消息。
孔熙见她过来,先开了口:“顾小姐,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孔熙,我也有事情想问你。”顾舒窈走近了小声道:“你知不知道何先生的下落,昨天的寿宴他应该来了,但我们失去联系了。”
孔熙看了顾舒窈一眼,强自压住内心的不满,冷淡道:“他昨天的确是去了,我劝他说不值得,可他还是去了。他昨天因为你又被他父亲抓回乾都了,上个月他大哥因病去世,他父亲便又打上了他的主意,想让他去长河政府任职,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出来?”
回乾都?因为她?
“他没有告诉过你么?他父亲是何昌任,长河政府的副总理。”
第43章 重拾工作
顾舒窈记得何昌任,那天寿宴的时候他来了,还与她和殷鹤成都打了招呼。顾舒窈之前其实已经察觉到何宗文家世不一般,不成想他居然是何昌任的儿子。
或许在一般人眼中,何宗文回那样一个钟鸣鼎食的家,不失为一件好事,他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也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丢了工作。可顾舒窈其实明白,何宗文和她一类人,就像她不想回帅府,何宗文回家里估计也万分痛苦。当初何宗文肯帮她,除了孔熙说的喜欢,这样一份感同身受也是原因。
如果何宗文不来接她,就不会在帅府外遇见何总理,从而把自己搭进去。只是顾舒窈现在自身难保,她根本没有办法反过来去帮他。想到这,顾舒窈有些愧疚。
孔熙看了一眼顾舒窈,许是在她的神情上读出了歉疚,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但还是略显僵硬,“对了,我还有一件事。”
顾舒窈好奇问她,“还有什么事?”
孔熙凑过来,在顾舒窈耳边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燕北大学开讨论会么?恒逸现在回乾都了,书社暂时由我父亲打理,新报纸也已经创好了,但书社仍少了人,我父亲想要你去帮忙。”话说一半,她又退回去,重新打量顾舒窈,十分疏离:“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顾小姐你是否愿意。当然,我不会也不敢勉强你。”
顾舒窈还记得那次讨论会,谈论的内容大多是要通过报纸去揭露长河政府以及盛军将领中的一些不齿的行为。
如果他们当初知道她是殷鹤成的未婚妻,估计就会防着她了。而现在,何宗文因为帮她被带回了乾都,而她自己依旧与殷鹤成纠缠不清,孔熙不信任她也理所当然。
顾舒窈诚恳地点头,“如果能帮到你们,是我的荣幸。”
孔熙放缓语气,却仍是冷漠的:“我对顾小姐你的为人不做评价,但你的才华我基本认可。我会跟我父亲说,只让你做一些翻译工作。我希望有些事情你能严格保密,不然你的秘密我也不会替你保守,即使恒逸喜欢你。”孔熙因为何宗文的事情对顾舒窈有了偏见,但孔熙并没有让自己这份偏见左右她父亲让顾舒窈来报社的决定。
顾舒窈很感激孔熙他们仍能给她机会,只是她不喜欢孔熙总在他面前提何宗文喜欢她这件事,在她眼中她和何宗文是同病相怜因此相互理解的知己,与喜不喜欢并没多少关系。糅杂一些男女之情进来,反而显得何宗文目的不纯。
顾舒窈知道书社和那份报纸都是何宗文的心血,她虽然帮不了他逃脱苦海,但这也是一种报答他的方式。而且和书社那边多接触,顾舒窈或多或少总能多认识一些人,人际圈比在帅府里做个只会打麻将的少奶奶肯定要开阔,也有利于她今后做别的事情。
除此之外,顾舒窈自己也对报社也有兴趣,在这样一个年代,报纸是传播最广的媒介,能有机会通过它去发声、去表达自己的观点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虽然这个时代是平行的,顾舒窈并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和她曾经学过的历史的确相近,有些事情她如果能提前察觉的话,便有必要也有义务去阻止。
想到这里,顾舒窈又有些苦恼,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现在偷偷摸摸的,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到底有没有一种方式,能让她今后既不用亡命天涯一般藏匿,又能光明正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这些得从长计议,顾舒窈决定先不去想这些。她抬起头看着孔熙的眼睛,语气诚恳道:“孔熙,我和殷鹤成的关系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好,不然我也不会想着逃出去。对了,这段时间我都住在法租界这边住,不会回帅府了。先前的讨论会我其实也参与其中,所以我没必要也不会去告诉谁,但是同时希望我也希望你能做到!我其实一直将你当成朋友,也非常感谢你之前愿意出手帮我!”
顾舒窈说这一番话并不像在说谎,而孔熙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那件事情暂时不用说了。”。何宗文被带回乾都的事情还是她父亲昨晚告诉她的,她也不明白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孔熙其实自己也意识到了,她对待顾舒窈似乎是严苛了些,因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着去客观对待她。
她们正说着话,梅芬从洋楼里走出来,她刚刚在客厅里看书,许是看着顾勤山和顾舒窈的车迟迟未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梅芬一看到孔熙,立即笑嘻嘻地走过来,喊了几声,“孔熙阿姨”。顾舒窈有些奇怪,梅芬对孔熙的态度比对她这个姑妈还要亲昵些。
孔熙脸上也浮现出笑意来,走过去微微弯下腰问她:“书还喜欢么?”
顾舒窈去看梅芬手上的那本书,是些替孩子启蒙的图画读物,顾勤山和罗氏是不会给她们买这些的,听孔熙的语气,想必就是她送给梅芬和兰芳的。现在学校都在放寒假,明年正是开了春正好入学,眼下读些启蒙的书打些基础也是好的。
那一次孔熙从帅府匆匆离去,顾舒窈原以为她会连带着和她的亲朋都断绝联系,没想到她还会送书给梅芬。怪不得梅芬这么喜欢她,顾舒窈虽然是她的亲姑姑,但她和顾勤山、罗氏之间也没少闹矛盾,小孩子不一定明白道理,总是习惯站在更亲近的人的立场上,因此梅芬更喜欢一个只给她带去善意的孔熙也不奇怪。
顾勤山站在汽车旁边看着她们三个,其实从他内心深处来说,并不愿意让两个女儿去读书。因为他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非但没什么好处,还浪费钱,只不过顾舒窈答应出也就让她出好了。顾勤山不怎么喜欢孔熙,他觉得要不是她当初到他们家里来,顾舒窈也不会突然想着让他两个女儿去读书。他之前原以为孔熙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女儿,对她也格外客气,后来旁敲侧击一番才发现,她爹也不过是个教书的。
女人真是磨叽,明明就准备走了,没想到顾舒窈遇见那个孔熙居然耽误了这么久,顾勤山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却不敢对顾舒窈吆喝,只好阴阳怪气拿自己女儿开刀:“梅芬,快点给我回来!站在那干嘛呢?小心被人拐了去!”
顾勤山说这句话的时候,孔熙正在弯着腰跟梅芬说话,顾舒窈想着总算与她关系缓和一点,没想到顾勤山来了这样一句,什么叫作被人拐了去?这不就是说给孔熙听的么?
“顾勤山,你说什么呢!”顾舒窈提醒了顾勤山一声,孔熙稍一抬头,皱着眉看了顾勤山一眼,偏没有让梅芬回去,而是又和她说了会话,好像是说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书,问梅芬想看什么,她给她带。
待梅芬走了,孔熙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顾舒窈,语气淡淡的,“有这样的父亲真是可怜。”
顾舒窈因为还要去药房,便与孔熙告别,孔熙敷衍着与她挥了挥手,放低声音与她说:“今天下午你来找我,我将要翻译的书交给你,稿酬还和从前一样。”
顾舒窈跟着顾勤山去了药房一趟,已经在往药柜里装药了,因为之前在盛北开过药房,带过来的人都有经验,所以一切还算顺利,顾舒窈又去了药厂那边,顾勤山准备将那个厂之前的员工再雇回来,原料也都要运到了,法国商人那边也派了专家,生产指日可待。
一切都妥当,唯一让顾舒窈觉得不舒服的就是,殷鹤成安排的那两个人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和顾勤山。虽然她现在行动不受限制,当想一个人跑去哪做点什么还是不行。
只有顾勤山不觉得不自在,反而认为有两个这样高大魁梧的人跟着他在后面挺威风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
顾舒窈回到租界洋楼之后,先去陈夫人那里看了一趟,陈夫人脸色稍微好些了,但还是心事重重的,精神也不太好,顾舒窈陪陈夫人说了会话后,便出来了。顾舒窈有些担心,阿秀出来,将门小心关上,对顾舒窈道:“顾小姐不用担心,夫人以前在家就是这样,一天两天改不了的,现在总算没人去烦她了。真不知道以后回去该怎么办?”
阿秀后面那句话,让顾舒窈稍稍一愣,虽然陈夫人已经从陈公馆搬出来,而且也跟陈师长提了要离婚,可是在他们其他人的眼中,这不过是一句气话。在这个时代女人真要去离婚,哪有那么容易?何况陈曜东还是个师长,手底下掌握着万把好人,在外头是威风八面惯了,哪能容陈夫人去离婚?这对陈夫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但也不能就是这样拖着,迟早得来个了断。
下午的时候,顾舒窈去敲了孔熙的门,从她那儿拿了书,顾舒窈接过一看,还是一本与法国工业相关的书。不过,这个时期的中国正在向国外学习民主与科学,这也并不奇怪。
药房和药厂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陈夫人的身体也一天不一天好,顾舒窈索性待在卧室里一门心思翻译这本书。在租界的洋楼就是有这点好处,虽然门口有人守着,但在她卧室那一小方天地仍是自由的。
因为有上次的经验在,也没有人干扰她,顾舒窈这次更加顺利,只花了四天。
孔熙因为要去燕北女校上课,有时候不一定有时间,所以顾舒窈提前与她约好,在四天后的傍晚六点中将翻译稿给她。
顾舒窈吃完晚饭后,偷偷从洋楼出去,因为她是去隔壁洋楼,门外站岗的人也没有跟着她。孔熙那天依旧穿了一身旗袍,孔熙对顾舒窈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见她来了,也往前走了几步迎她。
顾舒窈刚将翻译稿和书交到孔熙手中,便听见后面传来汽车的声音,紧接着门口岗哨齐刷刷敬礼。
顾舒窈自觉不妙,回过头一看,果然是殷鹤成来了。
第44章 临行送别
顾舒窈不知殷鹤成看到了什么,朝孔熙使了个眼色,示意过她过会别说漏嘴,却发现孔熙的目光早已望向别处。
顾舒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殷鹤成已经从车上下来。街道两旁还堆了些雪,他仍穿着一身藏蓝色呢绒大衣,朝着顾舒窈这边走来。
殷鹤成走过来,顾舒窈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想再让孔熙误会,主动与殷鹤成保持了些距离。可殷鹤成又往顾舒窈那走了一步,在她身旁站定,手则极为自然地抚上她的背。见孔熙也在,朝她略微点了下头,脸上有礼貌的笑。
孔熙见殷鹤成来了,一直低着头,只稍稍点了下头。顾舒窈明白孔熙对殷鹤成这样的盛军军官多少有点抵触,这样三个人站在这有些尴尬,而且孔熙手里还拿着她的翻译稿,若是被殷鹤成发现是她写的那还得了。
哪知殷鹤成已经留意到了孔熙手中的那本书与翻译稿,偏着头扫了一眼书册的封面,上面是法文,他认不得,却看见封面上用黑色线条画着齿轮与机械,有些兴致地问了一声:“你还看这样的书?是法语么?”
孔熙正在出神,听到殷鹤成突然问她,慌忙抬头应了一声,愣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对,是法语,我是燕北女校念西语系,我其实对这些工业什么不感兴趣,但是书社要翻译出版,我也没有办法。”
殷鹤成略微蹙眉,看了法语书手中露出半截的翻译稿一眼,只稍一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顾舒窈知道殷鹤成是个精明的人,他的这份兴致来得莫名其妙,顾舒窈怀疑他刚才看见了她将书替给孔熙的过程,索性反客为主,从孔熙手上拿过书与翻译稿,当着殷鹤成的面翻了一下,道:“孔熙可是燕北女大的高材生,精通法文和英文。”说完,又将书还给孔熙,装模作样感叹了声:“刚才孔熙还我瞧了一下,这法文看着和英文差不多,却完全不相同。”
顾舒窈说的时候,孔熙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太情愿地笑了笑,又将视线移开了。
殷鹤成漫不经心地听着,待她说完后搭在她背上的手稍微动了下,对孔熙道:“孔小姐,我们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说完,便揽着顾舒窈往回走,顾舒窈回头跟孔熙打招呼,她还在原地,皱着眉捧着法语书,看着他们离开。
顾舒窈回过头,好奇问了殷鹤成一句,““我们”还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