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延本来和孔熙原本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任子延去了趟洗手间,却一时半会没回来。孔熙犹豫了会,走到殷鹤成身边问他:“少帅,你有看到任子延么?”
殷鹤成听她这么问,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偏过头去替她询问黄维忠。
黄维忠想了想,说:“刚才好像往洗手间那边去了,孔小姐,要不我帮你去那边找一下任参谋长吧?”
孔熙点了下头,随即不动声色在殷鹤成对面沙发上坐下等任子延。
殷鹤成不是很介意,却没有聊天的打算,依旧自己抽着烟。孔熙在一旁小心打量了他一会,小心问他:“少帅,你是在日本待过很多年么?”
舞厅里有乐队在演奏,很吵,她坐在他对面,声音也有些轻。他没听清,只微微皱了下眉。
没办法,孔熙只好加大声音又问了一遍。
他点头。
“怪不得你日语说的这么流利。”孔熙想了想,又说:“你看起来和田中君关系很不错,听说你还是他父亲田中首相的学生?”
闻言,殷鹤成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轻轻扫了眼身边的沙发。孔熙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会,还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殷鹤成将手里的眼按灭灭,靠过来与她说话,他离她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香味,那香味让她局促不安。孔熙有些紧张,仔细一听,才发现他说的是:“孔小姐,你还是稍微收敛些的好。”
只有一句话,他的声音很低,语气礼貌却冷淡。说完,殷鹤成即刻站了起来,正好任子延走过来,殷鹤成看了他们两一眼,“失陪”。
孔熙一时出了神,等她回转过来,殷鹤成已经起身往田中林野那边走了,倒是任子延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殷鹤成走后,孔熙坐在座位上许久没有说话,任子延看了她两眼,便挨着她坐下,“怎么了,这是?”
孔熙没有搭理他,仍一个人出神,看上去心烦意乱。任子延也注意到,她的耳后根都红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到这了,我想走!我不要在这里!”
孔熙还没有这样在任子延面前失态过,任子延虽然惊诧,却也没有勉强孔熙,跟殷鹤成还有田中林野打了声招呼后,便带着她离开了。
另一边,盛州城中,姨妈的婚事原本定在这个月中旬,许长洲和姨妈虽然都不是头一次结婚,但许长洲也准备在饭店办。自是没过几天,姨妈却收到了许长洲给她寄的信。他说他在燕西的矿产生意暂时出了些问题,暂时回不了盛州了。
而与此同时,顾舒窈和曾庆乾他们的话剧排练也出了些问题。因为听到有人说昨天日本派过来一个使团到盛州来,一共二十几个人。日本已经很久没有一次来过这么多人了,而且去的不是乾都还是盛州。怕是要出什么事了,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顾舒窈听曾庆乾说,他怀疑日本这次派人来或许跟一份叫作“十项条款”的条约有关。“十项条款”自前清那会日本人就提出来了,内容包括日本往燕西、内茫铺筑铁路、允许人在燕西、内茫采矿甚至移民。此外,因为日俄之间也存在战争,日本还需要这条铁路充当军事生命线。于日本来说,这个条约十分重要,因此日本人几乎年年重提旧事。不过,自从殷司令接管燕北六省以来,盛州这边一直都没有答应和日本人签订这份协议,一拖便是三四年。
顾舒窈自然知道这样一份条约会对中国产生怎样的影响,她隐隐感觉到不安,好在这个时候何宗文回盛州了。
第79章 十项条款
何宗文是两天后回的盛州,他是去找到的顾舒窈他们。
他来的时候,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神情还有些憔悴,似乎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顾舒窈见何宗文这个样子迟疑了下,确实也奇怪,何宗文在乾都待了一个多月,杳无音信。
她记得何宗文上次还对她说,他答应了家里的一些条件,和他父亲暂时和解了。
顾舒窈想了想,笑着试探他,“这回是不是轮到我来恭喜你?”
何宗文见顾舒窈这么说,笑了出来,“好像是的。”
原来他真的又和家里闹僵了,顾舒窈不知道他家里究竟是什么情况,逼得他与至亲反目、屡屡出逃,但是她相信他的做法一定是对的,而且一定有他的原因。
或许这就叫做感同身受,就像他曾经也这样信任她,即使在他知道她未婚就怀过孕后。
曾庆乾站在何宗文和顾舒窈身边,听他们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何老师,你和舒窈在说什么呀?”
刘志超和吴楚雄也站在一旁,他们负责话剧团的场记和道具。吴楚雄在感情这一块心眼有些小,因为顾舒窈没少和刘志超闹别扭,即使何宗文在燕北大学任助教,他的不高兴也表露了些出来。
曾庆乾知道何宗文刚从乾都回来,见没什么外人,于是小声问何宗文,“我有一个亲戚是在盛州的轮渡码头做事的,听他说前天夜里来了一艘日本开过来的汽轮,下来二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还是日本使馆和盛州政府亲自去接的,真是过来签“十项条款”的么?何老师,你刚从乾都回来,乾都那边你有什么消息么?难道这回军政府真的要和日本签那个协议?”
何宗文看了一眼顾舒窈,才说:“我听说殷鹤成和他叔父殷敬林现在关系紧张,盛军里空了一个副司令的位子,盛军内部的职务调整不远了。另外,我还听说田中林野前一段时间似乎又来盛州了,殷鹤成亲自去迎接的他。”
这个时候都到盛州来?看来是一出大戏,而殷鹤成居然还亲自迎接田中林野?虽然顾舒窈知道殷鹤成是田中林野父亲的学生,他和田中林野关系也一直不错。
吴楚雄愤愤道:“就知道会是这个王八蛋,他妈的卖国贼,日本人才是他亲娘!殷鹤成本来就和日本那边关系密切,估计是要用这“十项条款”讨日本人的欢心,巩固他自己的地位!”
顾舒窈听到吴楚雄这么骂,说不出的难受。不知怎的,她突然回忆起这样一个画面来,那是上回他在林北负伤之后,他走之前仍坚持开了一场会。待他的部下都离开后,她去他的会议室找他,才发现他一个人靠在椅子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见着她担心,明明是满脸疲惫却还望着她笑了笑。
她印象中的“卖国贼”是贪生怕死的宵小,不该是他那样的人。而且据她的经验,两边签这样的条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志超还算冷静,分析“十项条约”会导致的影响,“明州半岛已经被日本人占了,燕南已经有了边南铁路,如果日本人再在北边修一条燕茫铁路,那整个燕北就全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了。”
王美娟想了想,小声说:“不过我听我哥说,按日本人的说法,他们过来对燕北的经济也有好处的。再说我们国家这么大,日本就是个弹丸之地,前不久还在和俄国打仗,也没必要太害怕他们?”不过王美娟说到一半见曾庆乾摇了摇头,她也不敢再说了。
“日本人的话也能信?得了吧,前清的时候没少打仗,现在明州半岛还被他们占着呢!”吴楚雄也立即反驳。说完,她还看了一眼顾舒窈,他每次表达完自己的观点都习惯看顾舒窈一眼,只是这一回他却发现她此刻浑身发着颤,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刘志超顺着吴楚雄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顾舒窈的反常,于是连忙问了一句:“舒窈,你怎么了?”
在顾舒窈学过的历史里,日本人的侵略就是这样步步蚕食的,打着共同繁荣的幌子一点点侵蚀领土,待时机成熟便会发起全面进攻,炮火连天的侵略战争,惨无人性的大屠杀、丧心病狂的活体实验……这一切似乎已经一步步地向她靠近了。
这种能预测到今后会发生什么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而责任感加剧了这一切。
何宗文原以为顾舒窈是因为殷鹤成才失态,不料她突然摇着头道:“不,日本人不会停下来,他们会一步一步地侵略蚕食!千万不要低估他们的狼子野心!他们想要占领整个中国!”
前清的时候,日本也发起过战争,交战的地点也不过是近海的北方,而顾舒窈却说日本会全面侵略,还说得这样言辞凿凿,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意外,连何宗文都问了一句,“舒窈你怎么这么肯定?”
这个时候顾舒窈已经冷静下来,“野心是一步一步膨胀的,你们想想,如果燕北失守,日本人面对更加富庶的和中平原,他们不会南下进攻么?谁能阻挡他们?”顾舒窈也不好多说,毕竟他们所处的时空是平行的,她其实并不知道具体会怎样。
她的说法也确实有一定道理,再往南就到乾都了,乾都那几位司令正忙着相互算计军政府的政权,真打起来,哪里是日军的对手?
曾庆乾沉着脸一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问:“孔熙还没有回来么?”
因为之前孔熙排练的时候,任子延来过几回,因此话剧团的人都知道孔熙和一位盛军军官往来密切。吴楚雄联想起何宗文刚才说的,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谁知道呢?”
何宗文这才反应过来,问他们:“孔熙去哪了?”
“她去燕西了。”曾庆乾随口道,可才说完话神情忽然凝住了。燕西?这个地方这段时间实在是太敏感。孔熙并不是和她大学这边的朋友去的?难道是和盛军的那位军官么?这个时候去燕西,究竟是要做什么?
顾舒窈和何宗文看到曾庆乾的反应后,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
曾庆乾回过神来,道:“我过会正好要去孔教授那,我去跟他谈谈孔熙的事情。”
曾庆乾平时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何宗文怕他在孔教授面前讲话说了太重,想了想说:“我晚上要去孔教授家一趟,还是我去说吧。”的确,有些事在家比在办公室更好开口。
何宗文说完,大家便准备离开了。曾庆乾一个人走在前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快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严肃道:“要是真的准备签那个“十项条款”,我们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实在不行我们去街上游行示威了!声讨那些日本人和卖国贼!大家做好准备,我这几天先去联系其他学校的人!”
吴楚雄跑上去,攀住曾庆乾的肩膀,“真要去,算我一个!”
刘志超和另外几个学生也跑上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这几天我们现在学校里贴一些宣传纸!”
王美娟很犹豫,看了眼顾舒窈,“舒窈,你会去么?”
“如果真的要签,那就只能去!”在国家荣辱危难面前,这不是她可以选择的事情。
何宗文送顾舒窈回了法租界,他先和顾舒窈聊了一些她在燕北大学的情况,顾舒窈融入校园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他很为她高兴。
不过顾舒窈也看出何宗文心事重重的,不过转念想想,这世道乱成这个样子,好好一个国家却被列强欺辱,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不过何宗文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孔熙的原因在,关于孔熙的一些事情,他也想问顾舒窈。
何宗文想了下措辞,小心翼翼地问顾舒窈:“你认识一位叫作任子延的盛军军官么?”
“我认识,任子延和殷鹤成关系不错,不过我觉得他身上带了些痞气。”顾舒窈知道何宗文想说什么,她其实并不喜欢在背后讨论别人的私事,但对方毕竟是任子延这样的军官,孔熙再这样下去或许会上当。
顾舒窈想了想,索性与何宗文和盘托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孔熙和任子延是那一次她陪我去帅府时认识的。之后又一次,在众益书社门口,我看见任子延拿着花在灯孔熙,我记得那个时候孔熙还是抗拒的,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似乎……”她犹豫了一样,也不好妄加揣测,于是选择了一种温和的措辞,“似乎成了朋友。”
顾舒窈又说:“像任子延这样的军官私生活很混乱,我其实不建议孔熙和他有过多接触,等她回来,你劝劝她。”
何宗文看着顾舒窈出了会神,过了一会儿才说,“她和任子延的事我其实知道,她父亲也知道,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因为我觉得像孔熙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任子延有过多交集的。可后来,我感觉孔熙有了些变化,不过我当时也没有想过去干涉她,我认为她已经成年,已经可以替自己做决定了。”说着,何宗文摇了下头,“说起来,孔熙还比你大两岁,可她远没有你成熟。”
不过何宗文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他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怎么不会比孔熙成熟呢?她虽然是学生的打扮,看起来和平常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没什么两样。可年纪轻轻遭遇了这么多事情,是被旧俗压迫过的人,何宗文想到这有些难受。
已经到了法租界,何宗文和顾舒窈并肩走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何宗文听到顾舒窈突然叹了一声气,于是问她,“你怎么了?”
她苦笑了一下,“原本我姨妈这个月就要结婚,说来也巧,我那位准姨父就是在燕西做矿产生意的,前几天突然写信回来,说暂时结不成婚了。应该跟这“十项条款”有关吧,我在想,有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政令一个条款,都会改变、影响很多人的人生轨迹,让原本许多平稳幸福的家庭遭受颠沛。我还在想,如果情况再坏一点,将来全中国又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变成白骨?我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我不想。”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是他们都懂的道理。
何宗文以前只觉得她极具才华,性格也爽快,没想到她的胸襟也比一般人宽阔。何宗文觉得是他之前多心了,有些事情她或许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介怀。
何宗文想了想,索性坦率问顾舒窈道:“书尧,你对日本使团突然来华以及殷鹤成亲自去接田中林野这两件事你怎么看?凭你对他的了解。”
她默了一会儿,才说:“或许你会觉得难以理解,但我觉得殷鹤成应该不会签那个条款。”她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没有说服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跟着他在林北待过一段时间,我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太看重一些东西,他那时还跟我说过一些他在日本的经历……”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有些语无伦次,“或许是他救过我一命吧,他替我挡过枪,那一次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何宗文有些诧异:“他还救过你?”他默了一会儿,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他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