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这批货验完,她今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听殷鹤成和他们刚才的交谈,他自己马上也要回燕北了。港口这一片已经全部警戒,也是严正以待,可以今后的每一步都不会容易。
海上的风越来越大,海中的浪潮汹涌起伏。不一会儿,有雪花被北风卷着吹过来。顾书尧迎着风看了一眼,天边那轮明月已经快升到中天了。她该不该跟他提抗菌药的事情?留给她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殷鹤成面容依旧冷峻,他远眺了港口一会,许是见风浪大了,便和那几个军火商往码头上走去了。布里斯也会德语,他也能充当一部分翻译。顾书尧出了一会神,他们都忘记提醒她了,已经走远了她不过是一个翻译,并不是多要紧的人。
她看着他们往前走去的背影,连忙赶过去走到他们身边。然而她到甲板边缘快追上他们的时候,一个浪花突然袭来,整个船身猛地一晃。
顾书尧没站稳,差一点就要跌下甲板,底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海水。也是那一瞬,走在她身旁的那个人突然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这一侧拉过来。
许是事发突然,那个人动作迅速,手也握得很紧。
她惊魂甫定,更多的却是意外,因为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香味。她抬起头看了跟前的人一眼,只低声道了声,“谢谢”。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回答她,低头到了她一眼,等她站稳后,便松开手转身走了。
他转身的片刻似乎还蹙了一下眉,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在她身边久留,心情似乎也不畅快。他做得到见面不相识,却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明明他面对的是一个盼着他死的人。
军火交易本来就该隐蔽,耽搁太久会引人注目,殷鹤成的汽车已经停在港口了。他走的匆忙,这么一大批军火运过去,想必局势便更加紧张了。虽然她也不敢确定这批军火运回去会和她想象的一样对准外侵的敌人。
然而战争不是儿戏,她犹豫了一会,突然想相信他一回。顾书尧往前追了几步,“殷鹤成,你等一下。”
第115章
顾书尧刚说完,那个人虽然没有回头,但是闻声脚步也停下了。
港口的风很大,他在风中站着,穿的是一身深灰色西装,在夜色里背影被勾勒得愈发英挺。
顾书尧见她停步,深吸了口气,直接走上前走到他身边。他仍看着前方,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语气是冷的:“有什么事么?”
她看了一眼周围,虽然都是他的人,但还是担心人多耳杂,毕竟事关一大批磺胺药。她想了想,看了前面他的车一眼,平静道:“去车里说吧。”
听她这么说,他稍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她一眼。他没有回绝,直接带着她往汽车那边走。
黄维忠和侍从官们早就在车旁候着了,见顾小姐跟着少帅走过来,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而少帅的脸色也并不是那么好看。
即使关系僵持,他还是有他的风度,亲自替她拉开车门,让她先进车厢。
车厢里光线很暗,透过车窗玻璃,隐约可以看到货轮上的灯光。车厢里就他们两个人,他坐在她的旁边,目光投向窗外,口气冷淡:“想说什么?”
她说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句句剜心,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她看得出他不想与她多说,想了想,索性直奔主题:“殷鹤成,你需要磺胺药么?”
他闻声顿了一下,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磺胺,抗菌药。”
他没有听错,她说的磺胺就是如今他紧缺的抗菌药。
她也没有跟他全盘托出,将她当初对方中石的说辞又跟他重复了一遍,“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朋友,研发出了新型磺胺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他们卖给你。不过有一个前提。”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必须和日本划清界限。”
他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却忽然转过头来,直接盯着她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果然,她今天的表现还是让他起疑了,毕竟一年多前,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乡下小姐。如今又是德文、西班牙语,又是磺胺药的,任谁都会起疑。
然而顾书尧并不避讳他的目光,抬头望向他只缓缓说了三个字,“中国人。”她的眼中有浅淡的笑意,声线也是平静的。
他微微敛了一下目,也没有对她的这个答复做出评判。他忽然想起大约是一年前,她在燕北大学的礼堂演讲,他至今还能回忆起从礼堂的广播里传出的她的声音。当时,如果不是他即时制止,她或许已经丢了性命。可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挨了她一耳光,那还是第一次有女人打他。
顾书尧见他没说话,又接着道:“如果你能答应这个条件,乾都城里目前有二十箱现货,我明天就可以派人给你运过来。”
她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承诺,与他相处下来,他从前答应她的事情,他其实都做到了。
殷鹤成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两口,突然回头来看她:“二十箱远远不够,一场几千人的战役打下来,这些药就已经不够了。”
的确,和日本人打起来哪里只是一场上千人的战役?即使是将侵略者赶出国门,打仗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可他这样说便已经是在答复她了。
她生产磺胺的设备已经运往盛州了,以后盛州的药厂也可以生产,过几天顾书尧想到这对殷鹤成说:“放心,以后可以持续供给,这种新型磺胺药产量要比从前的高很多。你放心这批药的纯度、质量都是可以保证的,当然你也可以请人检测。”
殷鹤成点了一下头。
他们的对话没有预期的尴尬,反而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正事。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虽然没带什么情感,但感觉得到了尊重。不像一年之前,她在他面前更像是一个玩意。
殷鹤成明天才回燕北,她今晚回去准备便好。磺胺药说好送去火车站,明天正好放在殷鹤成的专列中运回去。价格虽然一时半会没有谈,但她也明白他不是个会在金钱上亏待别人的人。
他是个话少的人,他们这样便已经算谈好了。
既然结束了,她也该走了。布里斯那里有车,过会可以直接将她送回去。顾书尧将她那侧的车门拉开,刚准备出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开口:“没想到你也愿意和我做这桩生意。”他的声音冷冷的,还带了些嘲讽。
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下。她卖给他的是磺胺,是救命的药,而她曾经说过她希望他能早点死的狠话,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回头去看他,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正好和她交错,不过转瞬又移开了。他偏过头将烟头按灭,吩咐黄维忠去了。
黄维忠正好看见顾书尧从殷鹤成车上下来,从前她和少帅的关系他还能看懂个几分,如今他已经完全不明白了。这两个人怎么想的,他都说不清楚。
顾书尧回去的时候,布里斯已经在车上等她了。布里斯因为赚了一大比中介费,心情格外的好,“这种军火生意,一年只要做上几笔,别的什么事都不用做了。这回我一定好好请你的客!改天再把何公子叫上,真是白便宜他了。”
布里斯发的其实是中国的国难财,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法国人,他做的事情也是在帮中国,也无可厚非。据她所知,中国其实也有中国人的兵工厂,就像盛军、乾军内部其实也是有的,但是造出来的军备还是远不如外国的先进。以往乾军手底下的装备其实也是在那几个外国军火商上买来的。而如今,临时要备起战来,即使加班加点生产也来不及。
顾书尧想了想,笑着对布里斯说了声,“好”。她说话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动了,就跟在殷鹤成车队的后面。
那边的货轮也已经起航,这边港口数辆汽车一同朝乾都城驶去,从上空俯瞰,还可以看到成列的汽车灯光。不过刚进入乾都城,那条浅橙色的光影便分流了。
布里斯突然想起什么,问顾书尧:“你刚刚跟少帅说了什么?”布里斯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私事,因此殷鹤成和顾书尧的关系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但是这回他也好奇,这位书小姐似乎认识少帅。
顾书尧之后还需要布里斯的帮助,便也没瞒他,“我准备将磺胺药卖给盛军。”她只能卖,毕竟生产成本在这里,殷鹤成的军费和她的那些钱想比,自然是多得多,小菩萨何必去接济一尊大佛?
“磺胺?”布里斯倒愣了一下,虽然他一直在帮着顾书尧办药厂,但是他也不知道她这批药究竟是要卖给谁?没想到还是卖给了盛军。说来也巧,从去年开始他就听说盛军一直在想着采购磺胺。他认识一个德国佬就是再卖这个,当时还被殷鹤成叫去了,但后来牵涉到盛军里的一些关系,德国佬为了保命赶紧跑了。
顾书尧先回的药厂,因为下午有人跟踪的缘故,布里斯不放心,陪她一起回去的。连夜将二十箱磺胺药装上车,天一亮便运往乾都火车站。这二十箱磺胺药是下午便打包好的,谁都没注意到有一箱药里少了几小瓶。
顾书尧一宿都没有睡,回到乾都的公寓后,倒床便睡了。直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声响才起来。
是姨妈打来的,顾书尧原先还以为是药房的事,听姨妈一说才知道是她即将临盆了。昨儿夜里以为要生了,连夜里送到医院去,结果只是虚惊一场。姨妈对生产这件事很害怕,特意在医院里给顾书尧打的这通电话。许长洲虽然对姨妈很好,忙完了便陪在她身边,但药厂那边正忙,他的时间也不多。她身边虽然也有佣人伺候,但还是少了个说话的人。
孩子临盆的日子一天天靠近,她也越来越担心起来。
按照现代的说法,姨妈也算是高龄产妇,生起孩子来要危险些。姨妈虽然在电话中没有让顾书尧回去,但她还是打算回去一趟。许长洲两头都忙,盛州的那边的药厂她也该去看看了。
孩子出生应该就是这两天了,那个时候她能陪在姨妈身边自然是最好的。顾书尧挂完电话后,又接到何宗文的电话,她将她准备回盛州的主意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何宗文听她有些急切,虽然他内心深处还是不太希望她回盛州,但他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便说:“我让司机今天就送你过去?要不明天我跟父亲告了假,我陪你一起。”
顾书尧婉拒了他,她也就回盛州一趟,没必要这么麻烦,而且这个年头汽车远没有火车快。她一个人坐火车去便是了,她记得每个月的这一天,下午正好是有去盛州的火车。
她只交代何宗文让他和布里斯一起留意乾都的药厂。
这年头坐火车票价贵,从乾都到盛州得要三千元,因此坐火车出行的人并不多。火车票也不预售,得临时去买。
顾书尧收捡了行礼,匆匆赶往火车站,哪知刚到售票处,便听到人说今天去盛州的火车推迟到夜里了,但并没有告诉原因。
又要耽误时间,顾书尧在候车处等了一会,实在闷得慌便往外走。与其这样等着,不如晚上再过来,哪知她走到马路边上,便有一列汽车车队开过来。
顾书尧远远一看,觉得像殷鹤成的车。不过她也意外,殷鹤成怎么还没有回去。
果真那列车队在她跟前停下,黄维忠走下车来,喊了声,“顾小姐”,又将一侧车门打开,“少帅叫您进去。”
他找她什么事?顾书尧钻进车厢一与他交谈才知道他误会了,他还以为她是为了磺胺药的事情有事找他。
“磺胺药你的人已经装上火车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见他打量她的皮箱,她也不瞒他:“我姨妈要生产了,我回盛州去陪着她。”她看了眼手表,“不过火车不知道什么原因推迟了。”
他默了一会了,忽然说:“我正好也要回去。”
第116章
她是知道他今天是要回盛州的,他说的却是“正好”,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火车晚上才开,途径各站都要停留,自然是比不了他的专列。她其实还从来没有去他的专列看过。解除婚约之前,他只想让她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
没有让她离开过盛州。
许是他见她没有拒绝,直接朝司机偏了下头,汽车便往月台的方向开去了。
她说了句,“谢谢”,他只点了下头,却没说什么。一路上,他和她都没有说话,车厢里安静得让人不自在,她索性偏过头去看街面上过往的行人。不一会儿,身边倒是传来了他咳嗽的声音。她才想起来,他刚才说话还带了些鼻音,似乎是生病了。
他的专列和普通火车不在一个月台,月台上身着盛军军装的士兵排作两列,她和殷鹤成一下车,便上枪敬礼。
他带兵军纪森严,敬礼的时候一个个目不斜视。但是她能感觉到他们都在用余光看她。若是知道是这样的阵势,她便不会同意乘坐他的专列了。
她提着行李故意后他几步走着,将距离拉开,就像他的随行人员。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回过头扫了她一眼。
他也没等她,按照自己的步调走着。她跟着他上了专列,他住的是第十节车厢,有一间大客厅和一间卧房,装饰十分豪华,一色的红木家具,还陈设了不少古董花瓶。她忘了之前是五姨太还是六姨太与她提过,这专列的第十节还是前清一位太后的花车。
这一截车厢里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她自然不是睡这里。殷鹤成给黄维忠使了一个眼色,黄维忠连忙走到顾书尧身边,接过她的皮箱,准备带她去第九节车厢。
她正准备走的时候,却撞见了熟人。史密斯医生正好朝她迎面走来,似乎是过来给殷鹤成看病的。殷鹤成长住乾都这段时间,史密斯一直都跟着他在乾都的行馆。
顾书尧已有快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史密斯了,上次见他好像还是殷鹤成负伤那次。史密斯见到顾书尧也十分惊讶,辨认了许久才叫了一声,“密斯顾”。
顾书尧其实并不愿意在这种状况下遇见熟人,只朝他点了点头,“史密斯医生,好久不见。”说完,便跟着黄维忠走了。
她的车厢紧挨着殷鹤成,只隔了两扇门。她的车厢虽然没有他的奢华,布陈却也讲究。一声长笛鸣响过后,火车便渐渐开动了。
从乾都到盛州坐专列也要一天一夜,明天这个时候才能到达盛州。殷鹤成虽然就在她的隔壁,但两节车厢之间的那扇门却始终紧紧关着。他们两准确来说只是利益一致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