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紫微流年
时间:2018-10-29 09:53:32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无声的作了一个手势。
  苏璇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脉诊了片刻,略一点头,“此种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经确可将之化去。”
  苏璇不知是否还有考验,“还望大师成全。”
  老僧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已领悟剑气,然未至精熟,洗髓经不但可驱除炎毒,还可让你融正阳与少林两派之长,功法更进一层,届时你待何为?”
  苏璇想了想,“探寻武学更深的奥义,救当救之人,为当为之事。”
  年轻人清越从容,英气朗朗,老僧满脸皱纹一动,沙哑的一笑,“镜玄当年也是这般,结果为护一村百姓与沙陀六老对战,经脉落了暗伤,才去得如此之早。”
  苏璇第一次听说师祖这段经历,不禁一怔。
  天光中飘着极细的雨丝,若隐若现,如明灭难测的无常,老僧缓道,“地藏发愿度尽众生,自己却不得成佛。正阳的玄一心法练至炉火纯青,可护神守脉,百邪不侵,与洗髓经殊途同归,假如镜玄还在,你又何须来少林求助。”
  苏璇听得心潮涌动,对师祖更增祟敬,也听出对方隐含的劝诫,静了一瞬轻道,“多谢前辈心系故交,师祖求仁得仁,必无怨悔。”
  老僧寂而不语,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经玄奥精深,并非以经书传承,而是历代所习者亲身相授,有人数日得悟,也有人穷尽一生难以入门。你既至此地,我便将功法传授,领悟多少但凭禀质。”
  苏璇长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礼。
  苏璇入塔已经过了数个时辰,藏经院的禅房内茶水也不知沸了几次。
  六合塔内毫无动静,叶庭面上稳得住,心底实有些急了,然而对坐的澄心大师气定神闲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悬挂,不疾不缓的叙话。
  澄心虽然坐镇藏经阁,却对江湖事了如指掌,许多纷繁的干联一语中的,连叶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经遭窃,他顿时关注起来。
  澄心大师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释两句,“此贼的武功未见得高明,却是精狡异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数月,连同屋也未觉察。心经置于五楹殿内,他利用易容之术诱骗武僧,调开长老,潜进殿内破解了数重秘锁,即使被人撞见,他也丝毫不显惊慌,矫言随口而出,诳骗得天衣无缝。”
  澄心最早发觉异常,追赶时本有机会将之毙于掌下,然而见贼人逃出时只将武僧击晕,未曾杀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机脱出寺外,得了接应。
  叶庭听完细节同感惊异,如此高明的窃贼,无怪藏经阁失守,换成正阳宫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阁从哪寻出这么一个人。
  澄心大师颇有歉意,“当年苏少侠援手保住了经书,少林居然未能护住,委实愧煞。”
  其实厉王陵坍塌深埋,经书已无作用,不过此事不宜言说,叶庭宽慰了几句,见茶汤金黄,入口淳厚,随道,“此来师弟有幸,我也随之沾光,费了大师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苍澜茶收成,定给大师捎上一些,虽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补一二。”
  澄心大师别无所好,唯独爱茶,闻言一喜,“苍澜乃天下闻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谢过了,此茶乃真腊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与同好共饮,何惜之有。”
  澄心大师欣悦之余亦有所感,叶庭与苏璇同为北辰真人的弟子,一个剑术非凡,一个通透练达,均有过人之处,可想正阳宫日后的兴盛。
  院外传来喧哗的惊议,叶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遥望。
  密合的云层刚好散开,露出一线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阳光斜斜投落,六合塔上剑芒冲霄,映出万道华光,明耀无伦。
  一时间气云涌动,啸如龙吟,整个少林寺为之轰动,无数僧人仰头而视,只觉目眩神夺。
  叶庭由衷的喜悦,展颜一笑,“不负大师美意,师弟功成了!”
 
 
第42章 浮名羁
  谢过澄海方丈与几位大师,叶庭与苏璇辞出了少林。
  洗髓经不但化去炎毒,也让苏璇丹田凝实,经脉强韧充沛,修为跃升不小,六合塔内与三位高僧交手亦启发甚多,即使离了少林,苏璇仍在反复揣摩。
  叶庭也不打扰,盘算近一阵经历了不少事,该回山一趟禀告师长。
  山道弯弯,漫漫而行,叶庭忽觉师弟不见了,回头见路边一个卖茶水吃食的寮棚旁边堆了些草料,苏璇的马被引得凑去啃食,他自已兀自发呆,浑然未觉。
  叶庭不禁失笑,唤了一声。
  这一唤不要紧,引得茶寮内一个正在推杯换盏的浓髯大汉望来,跳起来高唤,“兀那小儿,可是苏璇?”
  叶庭瞧大汉有几分面熟,顿时想起来,正是来时途中问路的莽汉。
  苏璇遭人劈头一问,不明所以,“在下正是,阁下何人?”
  浓髯壮汉精神一振,声如洪钟,“我乃常山霹雳手冯武,后面几位是火雷棍史由、断肠刀王怒、铁骨剑赵威、通臂猿丁财,听说你胜了贵霜国师,特地前来讨教!”
  一桌的几个人扔下杯盏,拔出兵刃纷纷围上来,其中一名汉子对叶庭怒目而视,“原来你小子是和苏璇一道的,故意指了错路,教几位爷爷好一顿找。”
  叶庭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这几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家伙可谓执着,不知从哪打听到两人的行迹,居然在少林山外守着。也是不巧,他们原在划拳吃酒,并未留意其他,要不是自己一唤,或许就混过去了,看着躲不掉,叶庭唯有一拱手,“此前师弟有伤在身,不得不往少林一行,并非有意欺瞒,抱歉。”
  霹雳手冯武气势大盛,捏得指节劈啪作响,“哥几个就是冲着他来,要是个英雄,就不要缩头缩尾的托词受伤,手底下见真章吧。”
  几名大汉粗蛮霸道,根本不听人言,叶庭实在懒得理会,正好两人都未下马,他给苏璇使了个眼色。“多承各位兄台关注——”
  一语未完,叶庭一提马缰,骏马唏律律一扬蹄,唬得对方退了半步,立时纵马泼蹄而走,扔下了后半句,“奈何我们还有急事待办,难以奉陪,告辞了。”
  两人奔行极速,转眼隔了十余丈,冯武等人的马拴得稍远,解缰也来不及,给气得破口大骂。
  铁骨剑赵威突然省起,奔回茶寮掀开一只竹筐,从里面提出一个小人,扬声高唤,“正阳宫的小儿,你们要是再跑,老子就将这丫头宰了喂狗!”
  苏璇远远一回望,目光骤然一凛,转头就冲了回来。
  被赵威拎起来的正是阿落,小胡姬不知怎么落到这群人手中,不管赵威怎样猛烈的晃荡,试图迫之叫唤求助,她始终默不吭声,好像成了哑巴。
  赵威见跑远的二人疾风一般驰回,正在得意,忽然苏璇从马上飞身而起,雪似的剑虹飞贯而出,犹如九天肃寒,冰入骨髓。赵威身上数处刺痛,刹时无法动弹,小胡姬已经被苏璇一把夺过。
  苏璇顾不得旁的,低头检视,见阿落头颈淤痕累累,露出了欢喜的神色,却完全站不起来,小嘴巴一张,低微的唤了声师父。苏璇试探的一触,浑身发冷,这孩子的双腿竟然被人折断了。
  “赵哥!”
  赵威还未拔剑就被苏璇刺中了要穴,脸肌痛苦的抽搐,几个大汉瞧得心惊,俱有了怵意。
  他们在常山一带横行,江湖上名号平平,听说苏璇近期风头极盛,赵威和冯虎顿时动了心思,料想正阳宫的人是正道君子,不会对挑战者下重手,只消与之一战,无论胜败都能助长声名,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于是纠合了几个伙伴赶到金陵。一路遇到不少怀着同样心思的江湖人,赵威唯恐被人抢了扬名的机会,越发着急上火,好容易找到苏璇住过的客栈,捉住了小胡姬,然而怎么打她也不说苏璇的去向,还是客栈老板怕出人命,道出托养她的人进了少林。
  少林是武林大派,几人不敢轻犯,只好在山外等。赵威猜小胡姬大约是哪家跑丢的童奴,被正阳宫的人偶然救了,捏在手里兴许能当个挟质,苏璇总不好见死不救,唯独想不到这一着真正激怒了他。
  苏璇将阿落交给赶回的叶庭,转过身目似寒冰,长剑如狂风般怒卷而来。
  冯虎一看要糟,心惊肉跳之下退了一步,色厉内茬的喊道,“无耻小儿,竟然偷袭!我们也不必同他讲什么道义,大家一起上!”
  顾不得躺在地上的赵威,余人一拥而上,战成了一团。
  叶庭抱着小胡姬,看她不哭不叫,虚弱的支起脑袋,不放心的惦望苏璇,他头一回温和了声音,“不必担心,区区几个杂碎,你师父转眼就收拾了。”
  小胡姬身上的淤伤还罢了,折断的双腿必须接骨,小小的孩子极能忍,疼得一头汗也不吱声,苏璇看她横遭折磨,好容易长圆的嫩脸变得青紫可怜,心底异常不好受。
  苏璇在榻边陪了许久,直到阿落昏然睡去,才无声的退出,回到了自己房内。
  叶庭知道他心境低落,说了几件闲事,直到他平复后才提起,“这次你出剑重了,断了两个人的腕脉,今后还是留些分寸。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不要轻易落了话柄。”
  苏璇抹了一下脸,不知能说什么,“天下可有我这般无能的师父,害徒弟伤成这样。”
  叶庭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片刻后道,“带她回山吧。”
  苏璇有一刹那的愕然。
  叶庭知他不解,叹了一口气,“不错,我压根不赞同你收她做弟子,偏你一直固执,而今也看见了,这类的事情以后更多,你身边再有弱者就是害人害已,既然放不下,不如将她送回天都峰,至少安全无虞。”
  苏璇清楚依门派的常例,几乎不可能接纳胡姬,“师兄说的有道理,可阿落未必适宜这样的安排。”
  一只纤长的秋虫在窗边飞舞,长长的翅膀带着半透明的花纹,阳光下极是漂亮,苏璇方起念要捉给阿落玩,忽的一只雀鸟飞来,三两下将秋虫啄咬入腹,余下半截透亮的翅尖在鸟喙外颤动。
  叶庭正好借景劝说,“你看雀鸟强健,处处皆是美食;秋虫羸弱,步步考验生死,将秋虫置于雀鸟云集之处,与杀之无异。她在山上过得再差,也胜过随你在江湖上冒险。”
  苏璇想了一阵,仍觉不妥,“她离了我无人教授,如何学剑?何况师父和长老也不会答应。”
  叶庭心思缜密,说起来一句比一句更难争驳,“师父和长老我去帮着说服,你收她为徒是要护她平安,又不指望她武学大成,有什么相干。何况再过三五年她长大了,纵是师徒也当避嫌,更不可能带着四处奔波。哪怕你不惧流言,她的名声还要不要,难道让别人说她以色事师?”
  最后一句份量实在太重,砸得苏璇哑口无言,再也没了声音。
 
 
第43章 良与莠
  为了照顾阿落,苏璇在当地道观住了一阵,好在她年纪小恢复力强,等抵达天都峰下,已经可以勉强脱去木拐走几步。她仰着小脑袋,好奇的望着遥远的峰峦,那里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冰银净亮。
  山间每逢十月底开始落雪,来年三月才会化去,期间山径被凛冰覆没,游人香客绝迹,隐士居士亦会避去,唯有正阳宫的道人耐得住严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剑不缀。
  苏璇怕阿落不耐寒冷,给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将她背上山。路过玉虚台,正碰上一批新进的弟子在习武。
  正阳宫的弟子不单要求禀质上佳,还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面筛选极严,甚至有不少贵胄世家将后代送来山中学艺。这些习剑的孩童有男有女,多与阿落年纪相仿,个个眉清目秀,一招一式虽然稚嫩,气势却很足,连松枝上的积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场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转睛,苏璇停下来由她张望,叶庭随之驻足,“这些孩子已经由长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师,到时你就多了一群师侄。”
  叶庭指向前排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孩,“那个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觉得资质不错携上山,你瞧如何。”
  苏璇见男孩下盘沉稳,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师兄就收这个?”
  叶庭循循而诱,“你收不也一样?一个难免孤零了些,像师父一般收两个,喂招对剑也有个伴。”
  苏璇听得后一句有三分心动,迟疑了一下,突然听得一唤,看过去原来是督导教习的南谷长老。
  南谷长老与北辰真人是同辈,生得面白体胖,花白的头发挽了圆髻,望见叶庭与苏璇,便让孩童们停了行功。
  苏璇放下阿落,致了一礼。
  “难得回山一趟,正好让小辈见一见。”南谷真人笑眯眯,两撇八字须翘起,对着孩童们道,“这位叶师叔你们见过,应当知晓,不必多说;而另一位长年在江湖,你们一直无缘得见,却听过他不少英雄事迹。此次才战完贵霜国师,为本门立下大功,得蒙皇上召见嘉赏的,就是这位苏璇小师叔。”
  这些孩子们被调教极好,无一人出声,目光却瞬间闪亮,充满了祟敬般的狂热,齐刷刷盯住了苏璇。看得他头皮发麻,难得的不自在。
  叶庭险些笑出来,侧头忍成了轻咳,南谷真人对效果十分满意,接着鼓舞道,“他们都是掌门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门青年一辈最出色的英材,只要过了试炼,就有机会唤上一声师父!”
  一群孩子更兴奋了,脸庞都涨红起来,要不是规矩严不敢轻动,必会一簇而上将两人围起来。
  南谷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苏璇身后的影子,“这是——”
  叶庭抢先回道,“师弟在山下救的一个小丫头,暂且带回来收留几日。”
  南谷真人瞧见女童深深的眉眼,长翘的卷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脉,顿觉年轻人考虑不周,“一个小胡姬?随处寻个善堂就是,怎么携上山来,万一让人误解还坏了本派的声名。”
  苏璇被师兄一堵,要出口的话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坠。他低头望去,阿落抓着他的袖尾,小脸茫然而不安,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自幼受惯了轻视,在外人面前连师父都不敢唤,平素又极乖巧,但凡吩咐无不认真。听他说了许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胧的向往,现实却给了她难堪的一击。
  苏璇明白叶庭的好意,然而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一把将她抱起来,“不是暂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苏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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