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紫微流年
时间:2018-10-29 09:53:32

  苏云落抑住心跳想了一会,“卿似云间月。”
  这本是左卿辞当年随手写就的情诗,听了不免一讶,“在阿落眼中,我是云间月?”
  见她不明所以,左卿辞忽的笑起来,掐下一把桃花瓣抛散。原来她误解了诗意,不过既然心愿得偿,佳人长伴,那么谁是云间月,谁入了谁怀袖,又有什么打紧。
  两人情意正惬,恰有一个文士放浪形骸的在花林中漫游,二月的天气仍带轻寒,而文士却衣衫大敞,身体半裸,似吟非吟,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苏云落瞧了两眼,给左卿辞一手遮目,“丑死了,有什么好看,一个服了五石散发颠的蠢货罢了。”
  他在人前温文如玉,私底下口舌颇为刻薄,苏云落听得好笑,依着他扭头不看,“听说士族多好此,你也服过?”
  左卿辞幼年时家中异变,师从于方外谷的鬼神医,使毒弄药犹如反掌,后来又在江湖上浪荡,心智与手段极深,远不是寻常士族公子可比,不然也不至于嫡母安华公主和薄景焕都着了他的道,逢此一问,他哂然道,“我哪有那般蠢,五石散与芙蓉膏一样,都是害人之物,本是用来治寒症的,一些傻子非说有神思敏健之效,服食后燥热难当,除衣裸行,丑态百出,还自以为风雅不群,引得无知者效仿。”
  一旁有几名文士也在饮乐,其中一人高叹,“而今五石散算什么,谁有能耐弄到不死泉,可就真成了神仙。”
  一言引得余人附和,纷纷热议起来。
  尽管离得远,左苏二人耳目俱佳,仍是听得分明,苏云落动了好奇,“近日总听人说不死泉,阿卿可知究竟是什么?”
  左卿辞神情稍敛,在落满桃花的几案上斟了一杯酒,“阿落对它感兴趣?”
  苏云落坦白道,“不管是何等宝贝,西南我都不想再去了。”
  左卿辞不动声色,“若能不老不死,永无疾患,阿落可想要?”
  苏云落想了一想,还是摇头,“哪有这般神奇之物,师父说天地尚无完体,人怎么可能不老不死,那岂不成了怪物。”
  左卿辞赞赏道,“阿落心只一窍,却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聪明。”
  苏云落得了夸奖,双颊粉馥,比桃花更明媚,左卿辞忍不住揽过她,到底在人前不好亲昵,捏着她乌黑的长辫把玩,“不死泉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换个说法,西南有种潭水能令人伤口愈合,不觉疼痛、还能强化经络,可有让你想起什么?”
  苏云落怔了一瞬,突然省起。
  左卿辞一笑,悄声道,“你在血翼神教浸过的神潭,是不是有些像?”
  血翼神教确实有一方古怪的血色水潭,被教中护法乘黄用来炼制尸傀。苏云落一度误入,在潭水中混乱了心智,幸好给左卿辞及时救出,不过潭水也使她身上的伤口提前愈合,后来苏云落能在神教的圣蛇毒下活过来,或许就有部分受益于此。
  苏云落回想起来更觉怪异,“那是泡制傀儡所用,怎么可能令人不死,而且又在血翼神教,外人哪能接近?”
  左卿辞的眉梢多了一丝神秘,“传言难免有所夸大,不死泉与神潭同在西南,功效又有近似之处,如果真是同一物,你猜消息是何人散出,目的何为?”
  苏云落默然良久,“我只知道用心一定极为险恶,阿卿聪明,可猜得出?”
  “中原大概要乱了。”左卿辞饮了一口酒,见她变了颜色,戏道,“怕什么,就算成了乱局,凭你我的本事足可自保。”
  苏云落知他心思深远,十言九中,虽然自己的武艺护身无虞,但乱局一起就是万千生灵涂炭,实在无法如他一般轻松,“谁在主使?为什么要这样做?”
  左卿辞抚着杯沿,悠悠道,“原本早该乱了,要不是当年你师父号令群雄力挫朝暮阁,你又机缘巧合,受了陷身朝暮阁的神匠鸦九的请托,将他们勾结藩王的证据呈至御前,引发朝廷清剿。而今就该是朝暮阁私募大量精兵,裹挟豪强,联合藩王作乱;同时以盗出的锦绣山河图助蛮族卷土重来,侵夺边关,趁着内外交患,中原危如累卵之时,剑南王于蜀中起兵策应。”
  苏云落听得呼吸都忘了,左卿辞目光幽深,“人算不如天算,有人处心积虑布了一手好局,却被你们师徒搅得七零八落,真是有趣之极。”
  苏云落忍不住问,“是谁如此狠毒,为何要祸乱天下,阿卿知道这么多,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左卿辞弹了一下她的眉心,谑道,“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一个?”
  不等回答,左卿辞拥住她一笑,“若要溯源,那可是有些久远,要从先帝时说起。”
  绚烂的桃花枝下,他低微的话语惊心动魄,“先帝当年一直未立明储,今上为皇后所出,朝臣都视为储君无疑,不料先帝晚年专宠荣贵妃,又诞下了六皇子相王。六王自从落地起就极得先帝偏爱,远胜于今上,不少人猜测帝位或许落在六王身上,不料先帝驾崩之时,荣贵妃母子不得入内,几位重臣传遗诏拥立今上继位。数年后,天子在中元节用膳后不适,发觉一道鲜脍有异,牵出了荣贵妃的兄长昭平侯,昭平侯因此自尽,举族流放,荣贵妃往太庙守陵,一年后病逝。”
  苏云落还是首次得悉这些宫廷秘事,左卿辞接着道,“当时六王尚幼,不曾被牵连进去,今上也善加抚待,这些事就算过去了。然而二十余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个朝暮阁,行事隐秘狠辣,上结藩王,私拢豪强;下营盐铁,吞举各派,势力极盛时逾十余万之众,几乎一统武林,偏偏碰上你师父。清剿朝暮阁后天子大约有所警觉,对藩王格外关注,剑南王一受弹劾即召其入京,逼得他藏不下去,唯有提前举兵;其子段衍尽管盗出了绘有布防机要的锦绣山河图,终未能送入外族之手,只能远逃吐火罗,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锦绣山河图是苏云落与几名高手助左卿辞亲至吐火罗,辗转万里而取回,两人由此结缘,听到此处苏云落更是呆了,当时以为寻常,哪想到内情竟如此复杂。
  左卿辞嘲讽的一晒,“荣贵妃、昭平侯、朝暮阁、剑南王一个个倒了,六王始终置身事外,天子至今不疑,可谓厉害。”
  苏云落不由问,“阿卿怎么知道是他?”
  左卿辞浅酎了一杯,眸色深深,“我祖父晚年偶然得知有人想借江湖而逆谋,不过他昏匮胆小,既不敢探查,也不敢上禀,只告诉了忠心的老仆,我父亲袭爵后听闻了秘呈,当时我还小,在书房午睡时恰好入耳,至于为何发觉是六王,还是因为你。”
  苏云落大为愕然,“我?”
  她怔愕的样子十分可爱,左卿辞唇角轻勾,“威宁侯曾派出六名郎卫至云梦缉你,为了一举除去,我令文思渊详查他们的底细,竟然不得来历,直到将六人杀了,获了一双缅丝手套,我扔给文思渊再查,发现居然是昔年朝暮阁的人。威宁侯虽然阴鸷,不过区区一侯,哪怕弑君成功也不可能坐稳天下,我疑是另有其人,最后查出这些人随一个叫何安的入府,此人正是六王所荐,你师父在洞庭落湖前,将他当街一剑斩死。”
  苏云落惊极动容,气息都变了。
  左卿辞笑了一笑,“六王既然有所干联,我又从姑母淑妃处获悉了不少宫中旧事,三位亲王独他身系夺位、丧母、亲舅之仇、哪还有不清楚。或许你师父当年也知道了些什么,阿落不妨猜一猜,娑罗梦到底是谁的手笔,薄侯?何安?还是六王?之所以下毒,到底是恨苏璇横刀夺爱,还是因他挡了朝暮阁的路?”
  苏云落的脸庞染上了煞意,艳锐如刀,左卿辞支颐欣赏,半是揶揄半是逗弄,“而今薄侯瘫了,何安死了,你师父也已痊愈,阿落有什么可恼的?”
  苏云落认真的望着他,“要是我杀了六王,是不是就能消了祸患,天下得安?”
  左卿辞不以为然的轻哼,“六王要是能杀,你师父何必去斩何安,况且天下与你有何关系?天下人可曾善待过你半分?”
  苏云落给问哑了,半晌才道,“阿卿难道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袖手旁观?”
  左卿辞脸容俊美,笑容却异常凉薄,“当年要不是皇帝为卸去我父亲的兵权,不顾他已有妻室,硬将安华公主下嫁,我母亲怎会遭遇不测,一家人怎会分离四散?依我看乱了才好,王侯贵胄死绝如何,江山付诸一炬又如何,活该是应德帝的报应。”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心底的怨憎宛如深渊。
  苏云落明知不对也无法劝说,唯有沉默,眼前的一切仿佛失去了颜色,春阳美景,桃花纷纷,太平盛世的欢笑与丝竹,犹如一场虚假的幻境。
 
 
第77章 烟尘起
  左卿辞不在乎乱局,然而十分留意各路消息,连带苏云落也知悉了不少。
  关于西南古国的传闻越来越奇,甚至中原的武林道也开始轰动,只因五诏堂致书江湖各派,邀众多门派至西南一聚,商议如何稳定乱局,共护不死泉。邀帖一出,等于验证了传言是真,接到帖子的帮派面上生光,未接到的忿忿不平,武林中议论起此事,气氛都变得奇异起来。
  苏云落听了虽未言语,到底惦在心头,就寝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依阿卿看,这些帮派会不会真的去西南?”
  左卿辞慵懒的卧下,一言挑破,“你问正阳宫的人会不会去?”
  苏云落迟疑的点了点头。
  左卿辞不答反问,“正阳宫的掌教金虚真人算来是你师伯,昔日待你如何?”
  平心而论,叶庭待她不差,然而也从不掩饰对她的嫌弃,苏云落说不出什么,将头埋进了爱人的颈侧。
  左卿辞温柔的拥住她,语气低淡,“真是个傻子,他们当年都容不下你,如今你身悬多案,就算凑上去说破天,那些人也未必肯信,只怕还怨你玷污了正阳宫的名声。”
  苏云落不说话了,左卿辞慢条斯理道,“实在想递消息,我让人去寻你的沈师姐。”
  他不说殷长歌,只说沈曼青,明明左卿辞曾不顾天子赐婚,弃沈曼青而走,这位师姐满心怨恨,绝不会有善颜相对。苏云落没法应,悻悻的扑在他锁骨上啃了一口,“阿卿表面是热的,骨子里真冷。”
  左卿辞挑起她的颔,语声邪靡,“嫌我冷?是不是忘了我在你身子里有多热?”
  一句话说得苏云落耳根发烫,中衣已经给他剥下来,露出了半边雪白的肩膊,忽然门外传来叩响,侍从秦尘低禀,“公子,文思渊秘报,圣上命侯爷巡视西南,督查地方,数日前已离了金陵。”
  左卿辞一顿,气息蓦然冷下来。
  春日的天都峰晴碧明朗,山径上依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香客。
  阮静妍自观钱塘潮后爱上了水天之景,苏璇索性携她转去东海,看尽碧海青天,万里飞澜,快意无边,直至近期方归。近一年的辗转游历让阮静妍神采更佳,连身骨都比从前轻健,她戴着一顶帷帽,随着苏璇混在香客中前行,行至半山依然从容,丝毫不觉疲累。
  时光逝去久远,守山的弟子也换了陌生的面孔,偶然有道人的视线掠过,全然未觉异样。
  苏璇不愿惊扰过多,也未通报同门,携着阮静妍几经潜转,进入了后山。
  后山清寂少人,阮静妍挑开帽帘凝望云山美景,既觉新鲜,也有长久向往而生出的亲近。
  苏璇立在一棵粗峻的松树下,见枝叶蓁蓁苍翠,随手摘下了一枚松果。
  阮静妍抬手接过,芳心无限温柔。“这里景致真好,极像你带我看过的山景。”
  苏璇想起来,不由一笑,“你还记得?事后可有再去看过?”
  淡青的松果有浅嫩的细鳞,阮静妍指尖抚过,一棱棱如剔往事,“原本想在那一带出家,祖母可怜我,用私蓄起了一座宅院,陪我迁过去住了好些年。”
  见苏璇怔住了,阮静妍轻婉道,“祖母也说这样更好,哥哥对我拒婚始终不快,不如离远些,还能全了兄妹情谊。”
  漫长的光阴对他仅是一合眼,她却要一天一天捱过,苏璇默然片刻,“该去见一见老人家,来日我陪你回琅琊祭扫。”
  阮静妍盈盈笑了,方要说话,突然一声斥喝传近。
  “此地俗人不得擅入,无知妇人怎敢乱闯,速速给我离去!”
  阮静妍极少遇到如此无礼的喝责,愕然转头,望见一个中年道衣女子,肌肤微黑,容色倨傲,眉心有细纹,形容颇为严厉。
  道衣女子原本见阮静妍布衣素裙,当是市井妇人,等人回头后才发觉对方容颜清绝,气质独特,似还有几分眼熟,一怔之下女子盛气稍敛,“夫人是哪家的女眷?何以误入此地,赏景应在前山。”
  苏璇从树后步出,道衣女子瞥见他的脸,一刹那居然骇退了数步。
  苏璇已经认出了来人,倒未留意对方的反应,向阮静妍道,“你可还记得她,多年前我送你回荆州,峡江船老大的女儿石妙,也算是旧相识。”
  阮静妍被他提醒,一时想起来,正要细细打量,却见道衣女子脸色发青,踉跄着夺路而逃,宛如撞见恶鬼一般。
  重回师门,一照面把人吓得仓皇失态,苏璇难免有点窘,阮静妍已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秀眸弯弯,娇声如铃,春山都似染上了欢悦。
  石妙一路狂奔,失声道,“来人——来人——有——有——”
  玉虚台附近的弟子闻得声音俱是惊讶,石妙性子苛刻,最爱摆师姐的架子训人,这一次却如此失魂落魄,无不疑惑,一个剑眉朗目的青年快步走近,“石师姐,怎么了?”
  石妙几近歇斯底里,微黑的脸都成了惨白,“鬼——有——鬼——”
  众人哗然,青天白日,阳光正好,哪来的鬼。
  石妙握着青年的腕,仿佛抓着一根浮木,“真的有鬼——苏——苏——”
  青年眉一拧,扶住她的肘,“石师姐镇定些,什么叔?”
  石妙抖了几下,始终说不完整,颤然抬手指向山径。
  英挺的男子携着佳人徐徐而来,对着青年一笑,“这是长歌?你师父可好?”
  纵然是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的弟子,人前最为端正自持的殷长歌,这一刻也难免双目发直,呆若木鸡,声音都变了调,“苏璇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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