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紫微流年
时间:2018-10-29 09:53:32

  四周嘈杂纷乱,扑攻不休,苏璇却奇异的静止了,他双眸阖起,神思寂定,突然身形一展,天矫神龙般长掠而起,足尖在一具行尸肩膀借力一点,生生将行尸踩得陷入土内,凭空矮了一截,犹如种了一棵张牙舞爪的人桩。
  两三下起纵,苏璇已脱出营地,融入了无边黑暗,俄顷之间,西南方利啸陡起,宛如尖针刺耳,一群群行尸忽然弃了攻营,成群结队朝西南而去,未及二十丈,动作不知怎的缓了,变成了漫无方向的打转,宛如失了操控的傀儡,虽然人近了仍会攻击,已比之前弱了许多,士卒趁势乱刀纷纷,将怪物的头颅一一剁下。
  半空身影一现,是苏璇去而复返,他随手抛下一个人,连同一只古怪的竹笙。“此人在外围操控,周围有几具行尸护卫,被我制住后自尽了。”
  跌落地面的尸体被殷长歌挑翻过来,见是个黑巾包头,面目粗蛮,鼻子平阔的男子。
  苏云落一眼认出,“这人我在血翼神教见过,是长老之一。”
  殷长歌悚然动容,“武卫伯勾结了血翼神教?他要做什么?这些鬼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场纷乱终于平息,余下两三个还能动的行尸被捆在营地一角,靖安侯亲自检视,与部属低声交谈,或许王侯皆是喜怒不形于色,他的神情冷寂而平静。
  左卿辞一直在旁观,独自静伫良久,手边被人轻轻一触,他回头见是苏云落,夜风吹得她衣袂轻扬,发丝微乱,深楚的瞳眸疑惑又关切。
  左卿辞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忽然道,“阿落想吃什么?听说益州城南的阆记牛肉不错。”
  天空漆黑,边场火光未息,营地一片凌乱,追逐败兵的队伍仍未回转,这样的时候,他却问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
  苏云落怔住了。
  直到第二日,苏云落再度踏入益州武卫伯府的朱漆大门,才算明白过来。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益州城已然易主。
  昨夜攻营的是武卫伯的亲弟时鸣,他败逃至二十里外,再度撞上了靖安侯的伏兵,时鸣被生擒,敌军无一人逃脱。
  大获全胜的靖安侯从时鸣口中掏出益州城防的详情,令军卒短暂休整后趁夜开拔,在黎明前乔装为时鸣的队伍骗开了城门,武卫伯骄狂自大,全未戒备,被数千兵马直攻而入,仓皇在街巷缠战了一阵,终是不敌,败退离城出逃。
  厮杀后的益州长街染血,兵甲满城,时氏党羽被逐一掀出,当街斩除,城官与百姓无不恐极,到了午后,靖安侯的通令晓喻全城,道武卫伯身犯重罪,拥兵顽抗,现已遁逃,城中一应事务由靖安侯全盘接掌。
  及至夜色降临,武卫伯府已经再度摆开了一场盛宴。
  同一座府邸,同一方华堂,前一日还是时奕大宴宾朋,这一时已换成了靖安侯。
  不过相较于武卫伯的奢靡,这场宴席极是随意,没有金盏玉杯,没有美人献舞,府邸内外遍布席地而坐的士卒,坐不下的甚至漫到了街上,大块的牛羊架上铁枝,在火焰的熏烤下散出肉香,滋滋直滴热油,武官与士卒斗嘴划拳,抢肉夺酒,气氛粗糙而热烈。
  坐在轩阔的华堂内的,依然是益州城的大小官吏与士绅,只少了被诛却的武卫伯党羽,人们惊魂未定,勉强挤出笑容,席案上置着切好的牛羊肉与软饼,与外厢的饮食一式一样。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松动了些,人们发觉靖安侯尽管同是武将出身,远比时奕宽容平和,他既未勒要金钱,也不擅改吏治,不似想象中的可怕,渐渐开始敢于谈笑,稍减了拘谨。
  比起昨日,苏云落自在了许多,左侯与将领及城官交谈,一旁有师父与师娘,对坐是殷长歌,谁也不在意胡姬的入席,更不会为此发怒责斥。
  左卿辞拨过来两块牛肉,“刚使人去买的,还算有几分滋味,尚可一尝。”
  亲近的举动驱散了阴霾,苏云落顿时开心起来,“阿卿累不累,一日一夜都没怎么睡。”
  左卿辞撕了一点软饼入口,“还好。”
  苏云落想起之前跋扈凶狠的主人,“给武卫伯逃了,要不要紧?”
  左卿辞斜睨她一眼,不答反问,“护着武卫伯逃走的胡人萨木尔,昨日管你叫蠢丫头,他是谁?”
  苏云落哪里知道,被问得一片茫然。
  左卿辞大是不以为然,不过没再说什么。
  “左兄不合胃口?军中的厨子自然不及师妹的手艺。”殷长歌见他对食物兴致不高,随口搭了一句,又对苏璇解释,“师叔或许不知,师妹烹烤之术极精,尝过的无不称赞。”
  苏璇想到旧事,禁不住笑起来,“那是跟你师父学的,阿落虽然怕他,却很喜欢他烤的东西,心眼又灵,看几次就会了,可比我厉害得多。”
  殷长歌从未想到端谨持重的师父还会烤肉,这一惊着实不小。
  左卿辞闻言微动,“阿落怕金虚真人?他对你很凶?”
  苏云落郝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只摇了摇头。
  苏璇看她的目光极温和,“阿落小时候避人,师兄也不赞成我随意收弟子,不过也全仗他斡旋,才让阿落在山上安顿下来。”
  阮静妍微笑着接口,“你的师兄?我记得那位真人似乎确有些不易近。”
  苏璇失笑,勾起了牵念,一想道,“益州事了,侯爷无恙,明日我就与长歌继续去追师兄,这次耽得久了些,必须急行,你且留在此地,我定会尽快归来。”
  阮静妍极是不舍,但亲见了行尸的可怖,知西南的情形非同小可,顺从的点了点头。
  苏云落见师父要往险地,本能的要同去,话未及出口,左卿辞的长眸诡光一闪,轻描淡写道,“阿落正好多陪伴郡主,免得你师娘在益州寂寞。”
  苏云落给他一截,想到师娘也确是需要有人相伴,遂静默了。
  苏璇未察觉两人之间的细微,反而颇感安慰,趁席起身向靖安侯辞行。
  左侯此次于公于私都得了苏璇力助,听闻他要走,沉吟片刻道,“我还有一桩事务,想劳烦苏侠士。”
  苏璇为护靖安侯,耽搁到如今连拓城都未至,实在有些焦虑,听得还有事相托,不禁踌躇。
  左侯没有多谈,他望向左卿辞身畔的胡姬,“如今你可想与他长久?”
  苏云落一怔,左侯在金陵曾询过她同样的话语,那时她从未想过能与左卿辞情浓至此,乍逢一问,满堂宾客齐齐看来,师父师娘也在关切,她顿时有些慌了,讷讷道,“只要他喜欢,去哪里我都陪着。”
  左侯不置可否,转而询问左卿辞,“你视她又如何?”
  左卿辞静了一瞬,回视左侯,答了八个字,“既得同心,唯愿白首。”
  苏云落的脑中嗡的一响,整个人都呆住了。
  左卿辞轻笑,握住她渗汗的手,“傻子,我在血翼神教就说过你是我妻子,忘了?”
  亮煌的烛光映着他俊逸的脸,苏云落蓦然涩了眼眸。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无不骇讶,这位侯府公子纵性不羁,居然对一介胡姬视为正妻,许以白首,而左侯在堂上听闻,竟然不曾发怒。
  阮静妍又惊又喜,苏璇却眉端一挑,气势迫人而来,“左公子此言当真?”
  左卿辞毫不退避的迎视,方要开口却被一声叹息打断。
  “既得同心,唯愿白首。”
  左侯低低一念,似想到久远的往事,随后起身。
  王侯起身,满堂宾客谁还敢坐,无不纷纷站起,从华堂到庭院、廊边、亭下,所有人屏息静气的等着他发话。
  左侯看着下方的二人,默了一刹,语声沉朗分明,“本侯心怀大慰,请在座各位举杯一饮,贺犬子与苏姑娘白首。”
  左侯的部属当先举杯,随后是眼光纷杂的宾客,尽管心思各异,祝声一般无二。一阵阵声浪从华堂传至庭院,又散及整座府邸,在夜空一层层扬开,为一个胡姬与王侯之子恭贺。
  “贺左公子与苏姑娘,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宾客祝罢就歇了,然而军士全是粗豪的壮汉,对左侯祟敬爱戴,加上好事爱闹,一拨比一拨嗓门高,由庭至府,由府至街,乃至坊巷里弄,几千兵卒吼得益州全城惊动,不知多少人诧然寻问,议论纷纷。
  苏云落在左卿辞身畔,神思昏昏然发懵,听着外边震天的叫响,看师父、师娘与殷长歌俱在微笑,恍惚的接过爱人递来的酒盏。
  一滴泪落入杯中,饮下去无限甘甜。
 
 
第83章 不死泉
  西南深处有一座群山环绕的城寨,湿热无冬,榕树如盖,河滩鳄鱼横行,檐梢常有蝮蛇,整个城寨老幼加起来不过数千,几乎不闻外界消息。然而传言不死泉就在附近,引得众多武林人不顾山重路远,辗转跋涉而至。
  小小的城寨涌入了无数粗豪的江湖客,一些先抵的帮派由五诏堂引路,探进了不死泉所在的深山,留守的则在城寨等待,当地空屋被抢赁一空,居民发了一笔横财,来得晚的江湖客甚至只能在野地里露宿。
  灵鹫宫一行人就遇上了这一难题,宁芙领着几个弟子将城寨内问了个遍,无奈的转回来禀报。
  温白羽如今已是成熟妇人,仍然盛气如昔,闻言极是不快,“几间院舍都寻不到,五诏堂是怎么安排的?”
  宁芙也是忿气,“五诏堂这等边蛮小帮,一点能耐也没有,推说各派都是自行安置,什么也不理。城寨里齐整的屋舍本就不多,还是有一部分人先去了不死泉,不然更挤。”
  温白羽向来养尊处优,入西南的一路已经各种不惯,哪受得了到了寨中还露宿,气道,“不行就出重金,务必寻一处干净的居舍!”
  宁芙脑筋活络,另有盘算,“如今不说棚屋,连牛栏都塞满了人,确是无法可想,不过听说正阳宫赁了此地最好的院子,二宫主与金虚真人是旧识,不妨去照个面,说不定就有着落了。”
  温白羽一听有理,当即吩咐随行弟子整理仪容,除去风尘仆仆之态,这才寻去。
  正阳宫所赁的院子看上去颇为干净,一溜石墙爬满藤花,圈着几栋方阔的竹楼,温白羽很是合意,不料等行到近处,却见院内外人声杂闹,求见金虚真人的已经排了一长队,蜿蜒极远。
  温白羽脸色一黑,一想也明白过来。正阳宫毕竟是正道之首,金虚真人自任掌教后从未出山,此番亲至,留驻城寨的各派少不得来拜会寒喧,无怪吵闹不堪。
  宁芙客气的向一个年轻道人递了名帖,道明帮派,称灵鹫宫与金虚真人有故谊,祈望一见。
  青年道人收了名帖入内,片刻后返回,稽首道,“掌教真人正在会客,请温二宫主见谅。”
  温白羽方要生恼,道人又道,“真人请二宫主至偏堂用茶,稍后即至。”
  温白羽转嗔为喜,顿觉有了面子,在众多江湖客的注视下施然而入,耐心在偏堂等了一阵,听得主屋有人行出,似是送客,没多久屋门一暗,一个人踏进来。
  来者穿一袭玄色镶云边的道衣,仪态端然,修伟飘逸,气质庄重静穆,与昔年行走江湖时判若两人,温白羽险些没认出。
  叶庭其实也才到,好在让西南的道观先过来赁了院子,比其他帮派从容许多。他一落脚就不断有人来访,不得半刻空闲,实在烦不胜烦。不过他任掌教数年,练得万事不形于色,哪怕泰山在眼前崩了,也能端正平稳,八风不动,外人绝瞧不出一丝一毫。
  这一次门人通报灵鹫宫的二宫主求见,叶庭思了一瞬才想起,温轻绒已继任了灵鹫宫主之位,温白羽嫁入方家,几年后和离,回娘家做了二宫主,没想到此次居然带门人远来西南,也不知温轻绒怎么放心。
  几句客套话说过,叶庭见温白羽还是从前的脾性,对她的来意自能猜到,“二宫主既是初至,想必还没有落脚之处,此地豪客众多,不免嘈杂,不如我让门下匀两间屋舍,供二宫主暂歇?”
  苏璇之所以收胡姬为徒,正是受温白羽所激,叶庭念在这一点,加上与温轻绒的交情,索性不等对方提,主动给了方便,至于够不够灵鹫宫的人使用,就与他无关了。
  叶庭一言正中温白羽下怀,她顿时面如春风,客气了两句就应下来,又忍不住抱怨,“我看这里混乱不堪,五诏堂只管将人带去不死泉,别的什么也不理,行事毫无章法,还夸说什么黄金宝藏,恐怕都是吹出来的。”
  许多江湖豪客都有同样的抱怨,至今不见去不死泉的人回返,留守的等得心焦,五诏堂辩说那一带地势险峻异常,往返需时良久,又拿出了几件上古金器为证,才算勉强将众人安抚下来。
  叶庭亦有所疑,只不好对她言说,方要敷衍过去,一声恬淡的佛号响起,一个披袈裟的老僧出现在门口,“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真人以为如何?”
  叶庭本就在等少林的人来,一见大喜,起身致礼,“澄心大师也到了,一路可还顺利?”
  来者正是少林的澄心大师,他年岁已长,好在黝黑枯皱,老态不算明显,话语也是中气十足。
  叶庭已成了一教之尊,态度仍是谦敬如昔,澄心大师颇为欣慰,越发亲和,“托真人之福,一路稍有曲折,总算平安至此,贸然闯入,实是有事商议,还请真人与温二宫主勿怪。”
  少林与正阳宫两派急议,必是有什么讯息,温白羽本当回避,然而她知机会难得,哪里肯走,笑逐颜开道,“大师所言与不死泉有关?若不嫌打扰,我也极想一听。”
  她这般一说,两人均不好拒,正好道人进来奉茶,冷场了一瞬。
  还是澄心大师饮了一口茶,提起话头,“老衲在路上遇到了一件蹊跷事,一个农户丢了几只羊,寻觅时遇上了两个活尸般的怪物攻击。”
  温白羽听得离奇,“哪有这等怪物,该不是什么山魈野兽。”
  澄心大师一攒长眉,“要不是为此折了三名少林弟子,老衲必也是这般以为。”
  叶庭知此事定然不小,敛了神情静听。
  澄心大师继续道,“那几个弟子本是探路,为了救人将怪物制住,不料来了一个刺面男子以竹笙相控,令活尸武力大增,几名弟子反遭了毒手。老衲听得佛哨赶去,制住敌人也颇费了一番手脚。农户虽被救下,已吓得神智失常,反复说见了神奴必定要死,自行跳崖而亡。”
  温白羽有些不以为然,“乡民愚昧,居然如此胆小,那刺面者可有被擒下?”
  澄心大师当时未及阻止,心实有憾,叹道,“老衲虽然制住了刺面者的穴道,他依然用秘法自尽了,留下的两具活尸尽管面目溃烂,仍看得出是人无疑,其中之一老衲恰好识得,竟是海鲨堂的三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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