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媚玉堂——九斛珠
时间:2018-11-01 09:11:01

  夜色深沉如墨,军营里简单的木板床被压得咯吱作响,外头万籁俱静,偶尔有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是巡营的兵士。他向来身子强健,这会儿却被惊出满身冷汗,脊背额头,冰凉汗腻。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他低哑开口,声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么?”
  “我……看伤势呢。”
  男人眸光微闪,“嗯”了声,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过去。
  玉嬛没奈何,去许婆婆身边,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里照看。
  她转身的那一瞬,梁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
  闭着眼睛,几步外是断断续续的人声,郎中述说伤势,许婆婆细细询问,比起两人的苍老沉稳,少女的声音格外柔软,像是柔暖春水、清澈溪流,和记忆里冷静淡漠、端贵稳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凑得那样近,轮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极美,双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墨缎般的头发尚未晾干,垂了一缕在耳畔,衬得肌肤白腻软嫩。鹅黄半臂上绣了精致花纹,双肩纤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锁骨露出来,颈间一段红线没入衣领。
  红线的尽头,应该是那枚她临死时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尘旧事纷涌,梁靖五指微收,半睁眼睛,看向那个跟他自幼许下婚约的女子。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正有怎样的危险逼近。
  那边玉嬛求得许婆婆答应,甚是欢喜,亦往这边望过来。
  不期然地,两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玉嬛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万壑,深沉得如同堆满浓云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却又疲惫阖眼,露出虚弱昏迷的神态。
  刚才那目光……是她的错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梁靖:错觉,一定是错觉。
  明天见哦=w=
  蟹蟹地雷mu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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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既有许婆婆做主,玉嬛心里也有了底,便命人将梁靖抬往客院。
  梁靖双眸紧闭,听她关怀安排,心里却惦记着别的事。
  前世得知玉嬛身份后,梁靖其实查过旧事。
  谢鸿是在贬回魏州司马后不到两月便遇刺身亡,大概在四月底。随后,永王奉命查案,咬定是太子暗中指使,仓促结案。
  玉嬛被永王带走,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而今黄粱梦醒,旧事血淋淋的印刻在脑海,他想扭转,便须救下谢鸿和玉嬛。
  不过毕竟是甚少谋面的陌生人,他对谢鸿夫妇的底细知之不多,且事涉朝堂之斗,他背后又牵扯着府中百余人口,轻率不得,还需多处些时日,暗中观察,揣摩心性。是以途中探查永王底细受了点伤后,便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
  ——既能摸摸底细,也可就近保护,寻机反击永王。
  ……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将梁靖安排妥当后,等了整个后晌,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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