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赵婳说话,阿瑜想了想,又道:“也不知蕉二太太如何了,我听闻她一直卧病在床,已经好几日不曾出门了,我这心里头总是记挂着。”
赵婳知也不晓得怎么答,梅氏所谓的卧病在床,实则是被禁足了。她爹前几日便重新回了任上,若是未出这事儿,或许梅氏稍稍争取一番,还是能陪着赵蕉回到江南的。
可是此事一出,二房老太太便以此为由头,把梅氏留在了王府里头,赵蕉即便心里不舍得,可也莫可奈何。
到底梅氏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身为丈夫难辞其咎,若是一意孤行,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家人?
于是赵蕉一走,梅氏就给二房老太太邹氏彻底禁了足,留在院子里吃斋礼佛,听闻每日连油水都难进,对外只说是病了,故而吃得十分清淡,不敢轻易沾荤腥。
对于这件事,阿瑜是听到了一些风闻,但并不敢确定,故而才问两句。如今瞧赵婳这般表情,心里头也确定了三两分,不由心情复杂起来。
赵婳也只是垂眸道:“母亲身子虽弱些,但瞧着并无大碍,现下只是在养身子,阿瑜不必去瞧她,母亲喜静呢。”
阿瑜听她几声“母亲”,心里头便有些难言起来,嗯一声道:“咱们光说了这么些话,倒是忘了请你尝吃食啦。这个是我使小厨房做的猪里肉圆子,乃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方子,姐姐且尝尝。”
赵婳平日里并不好口腹之欲,不过今儿个也给这香味勾到了,于是执了著夹了一块儿小圆饼。这小圆饼只比拇指大一些,轻咬一口薄脆的外皮,里头的虾汤便溢了出来,辅以吸饱了汤汁和肉鲜的香菇馅,各中美味相辅相成,鲜嫩可口至极。
阿瑜见赵婳微粉的面颊,也托腮笑了起来,杏眼弯弯的。她很喜欢同人一道分享美食,见赵婳喜欢这道菜色,于是心里头那一层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待把赵婳送走了,阿瑜便决定要睡一觉。她现在心里头乱的很,实在无法做出任何理性的决定了,还不如等明日再说。
可是等到第二日,阿瑜就彻底没了那份斗志。昨儿个咬咬牙,抬脚便能气势汹汹往二房院里头去了,有甚么是不能说的呀?她又没做错甚么不是?
然而今天一醒来,她就没了昨儿个那份勇猛。不管梅氏是什么样的,她都不想戳破了,不是不想,却是不敢。她不知道梅氏面对事实,又会如何反应,又是否会做出令她无比失望的举动呢?
不过阿瑜还是决定要去瞧一瞧梅氏,尽管她不准备把事体的真相告诉她,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想见一见梅氏,旁敲侧击地问问从前的事体。
佩玉边给她篦头发,便温和道:“姐儿,现下蕉二奶奶病了,恐怕二房的也不会放您进去瞧她,不若等她大安了,您再去瞧她也不迟。”
阿瑜却合眼,轻轻道:“不,我必须今日去,不然我这心里总也难安。”
佩玉篦好了头发,开始给她细细绾起来,叹息一声道:“姐儿说得是,是奴婢疏忽了,您不若去见一见二房老太太,想必她会同意您进去的。”
阿瑜道:“也只好如此了。”
于是阿瑜便去了二房老太太邹氏的永福榭,其实她来王府两年,还真的没怎么来过这地儿。
一则是老王妃与二房老太太的关系非常不明朗,好的时候跟亲姐妹似的,不好了数月都懒得来往,话也不说一句。二来,每当邹氏一斜眼,杯子放下稍重了,便有小辈胆战心惊的,阿瑜虽不是王府家眷,也有些怵她。
不过很明显,今日还有别人跟着她一道发憷。
阿瑜一进屋子,便见着赵婂在里头端着碗茶,侍立得笔笔挺,满脸写着不乐,本就薄的唇瓣还倔强地抿起来,就像个可怜的受气包。
阿瑜轻轻挑眉,对着赵婂微笑一下,然后才对着榻上的邹氏笑眯眯道:“二老太太好。”
赵婂的眼睛瞪大了,有些厌恶地瞧了她一眼,哼一声把脸别过去。
歪在榻上的邹氏瞧着跟老王妃差不多岁数,不过脸型更加清瘦一些,一双眼睛很明亮,头上戴着福字嵌玉抹额,整个人雍容又精神。她语声淡淡,提醒道:“婂姐儿,你现下侍候在旁,见客人来了,还不给人倒茶水吃?难道还要我老婆子请你不成。”
赵婂连日来给她的亲祖母这般调教,动作也快了许多,只是浑身上下的别扭总是拗不过来,给阿瑜倒茶的动作,也粗了些。
邹氏有些不悦地皱眉道:“怎地倒个茶也这般不像。回去,再倒一遍。”
阿瑜没有阻止,只是微笑道:“二老太太这是在训练婂姐儿呢?我瞧着倒是比往日要纯熟许多了,经您之手训出来的,将来定然能成为衡阳有名气的大家闺秀。”
邹氏斜眼盯着赵婂的动作,眼含苛刻,语气倒是平缓:“老身也不求她能当甚么大家闺秀,只甭出去丢人,那便是极好的了。”
阿瑜心道这老太太果真刻薄啊,然而面上还是附和道:“是啊,这远近闻名的闺秀非是人人能当得的,咱们不求盛名,但求无愧于长辈的养育便是。”
邹氏赞道:“是这个理儿。”
又转眼瞧着赵婂磨磨蹭蹭的,皱眉教训道:“婂姐儿,还不快捧了茶壶回去侍立着?不是祖母不疼你,只你自小给你娘惯得,规矩也不好,人情也不懂的,如今既是疼你,才愿手把手教你,怎又摆出个不情愿的样子?”语气越到后头,越是严厉起来。
赵婂眼里泛着水光,只也不敢哭,只垂着脑袋站到后头去。
邹氏又扭了头,严厉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人要站直,腰背要挺,脖颈不能弯,手臂要自然,你再这幅颓丧样子亦没人会心疼你。”
阿瑜心里啧啧两声,面上柔柔道:“二老太太,您可莫要把婂姐儿逼得太苦啊,她才这么小呢,从前皆是给爹娘娇养大的,哪里能一下儿就学那么多礼仪呢?”
赵蕉当年执意要娶梅氏进门的事体,邹氏可全没忘记,这下火更大了,哼一声道:“还不是给她那对不成器的爹娘惯得!得亏这孩子年纪不大,还好教化,不然就这样嫁出去,还不若套身缁衣陪了佛祖去!”
赵婂听她这般说,委屈地满脸通红,眼泪水控制不住地留下,只是梗着脖子不敢发出声响。
阿瑜只作没瞧见,吃了两口茶,又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对邹氏一礼,声线清甜道:“二老太太,小女有个不情之请。”
邹氏吹吹茶水,抬眼干脆道:“说罢。”
阿瑜微笑道:“我想去见见蕉二奶奶,听闻她病了,旁人都不能入院的,但我这几日一直有些记挂,您瞧能否……”
邹氏皱着眉,似乎在思虑,却还是点头道:“叫珍珠带你去罢,你蕉二奶奶这是心病犯了,身子倒是没甚么大问题。”
阿瑜点点头道:“我省得的,您且放心。”
第21章
梅氏和赵蕉所住的院落,离二老太太邹氏的永福榭很近,阿瑜不过步行数十步,便见着了院落的大门。
她曾听闻过一些传言,说是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爷赵选阳之间有些陈年龃龉,大约不过是二老太爷有个十分喜欢的妾室,乃是他的远房表妹,长得一副娇柔婉媚的样子,比起端庄冷硬的邹氏手腕还要翻上一番。
只那妾不能生育,故而在赵蒲出生之后,二老太爷便有意无意使他与那女人亲近,大约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怕往后妾室没有傍身的孩子,要给人磋磨,赵蒲又是嫡长子,他若待那妾好,旁人便再不敢怠慢她了。
二老太爷想得简单,可二老太太岂能容这样的事体发生?某次邹氏又听闻十几岁的儿子赵蒲,在他爹的书房里头给那妾室端茶,便再不能容忍,趁着二老太爷出衡阳办事的功夫,把那妾室给处置了。
虽则对外只说那女人是暴病死的,可也没人是瞎子,故而二老太爷归来后,便与邹氏起了争执。
后头也不知邹氏是怎么做的,反倒是原本气盛的二老太爷,渐渐没了腔调,一个人躲到偏远去礼佛了,差不多十数年也没怎么出过门,直到赵蕉要娶梅氏的事体一出,他才肯挪步去尘世间,拄着拐杖教训儿子。
赵蕉身为邹氏和二老太爷的第二子,是被邹氏寄予了厚望的,自打他出身便护在自家院子里,读书写字用膳皆精细着安排,直到他娶了原配陈氏,仍旧按部就班照着邹氏的规划走。
人聪明,且听话。
他唯一一趟任性,便是执意要娶梅氏为续弦,邹氏本已给他瞧好了人家,不求出身高贵,但求本分干练便是,哪知他竟给迷花了眼,娶了个整日只知道伤春悲秋的梅氏,儿子一心护着她,这女人又柔弱地一捏就碎,实在叫邹氏气得牙都要咬碎。
在邹氏眼里,大儿子赵蒲已然是个失败者,性子被二老太爷教得木讷老实,人又不聪慧,更何况还有从前那小妾的事体梗着,她实在说不上对赵蒲上心。
可偏偏赵蒲这孩子傻人有傻福,娶了秦氏那般精明聪慧的女人,连长房的管家权都能拿下一大半,给二房争了不少脸面。
故而这些年,邹氏倒是待赵蒲夫妇俩好了不少,只想着,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心眼子不活络,将来也能全心待她这个当娘的。
阿瑜进了院门,便闻见一股浓浓的药味。她轻蹙眉头,心道这蕉二奶奶是真病了啊,之前她还以为是二老太太为难她,把人给禁足不出了呢。
梅氏身边的丫鬟素环和彤环来请她,素环冲阿瑜点点头道:“瑜姐儿来了,咱们奶奶请您去佛堂。”
阿瑜偏头看她,轻声道:“蕉二奶奶在佛堂么?”
彤环点点头道:“咱们奶奶这些日子一直在静心礼佛,姐儿莫怪,主子便是日常用膳皆不踏出佛堂的。”
阿瑜嗯一声,垂眸道:“带我去罢。”
梅氏的院落很是清净,各处花卉只稍清浅点缀一番,便有了隐约的雅意,穿过几颗梅树,便见着了面前的佛堂。不过是青砖垒起的一座小屋子,外头瞧着便觉略有些狭窄。
进了屋,里头的药味更重了些,沉沉闷闷的压在胸口,几乎叫人透不过气。里头一个纤细瘦削的背影,正跪坐在蒲端上,腰背挺直如冬日里的雪松,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朴素的发髻,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
两个丫鬟又退了出去,屋里只余阿瑜同梅氏两人,半晌,梅氏仿佛回过神来,缓缓转身,对阿瑜清浅一笑:“瑜姐儿,今儿个怎么想起要来瞧我?”
阿瑜看着面前优雅沉稳的女人,心里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怎么,只是垂眸不说话,梅氏与她相对而坐,也不发一言。
顿了顿,阿瑜才道:“二太太……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瞧你。”
梅氏有些意外,微微垂下美丽的眸子,半晌,有些歉疚道:“谢谢你……瑜姐儿,那日是我的不是,不求你原谅我,只这话……我还是要说的。”
阿瑜点点头,轻声道:“无事,二太太。”
她又试探地问道:“二太太知不知道,婂姐儿被二老太太留下教养了?”
梅氏苦涩一笑转身,对着佛像道:“知道。”
阿瑜道:“难道您不心疼么?”她知道梅氏爱女如命。
梅氏只是摇头,看着佛像不说话。
阿瑜与梅氏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二太太,我走了,多谢您今日的招待。”
梅氏淡淡道:“素环,送客。”
待阿瑜走了,梅氏才松了口气。
这个瑜姐儿也不知怎么,她们二人单处时,总叫她心里莫名柔软起来,想把一腔心事都倒出来。
梅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再早一次是在少女时代,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那个人,那样的喜悦,仍不住飞红了双颊,只想拉着他的手,与他说秉烛说上一夜的话,也不嫌累的。
她抬头,看着佛陀慈悲宁静的面容,忍不住在心里忏悔自己的过失。她知晓,自己纵溺婂姐儿,实在是大错特错,可是在女儿眼前,她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纵容她,迁就她,把一切的珍宝都捧给她。
毕竟……她已经失去过了,与最爱的那人的孩子。
而婂婂的到来,更像是佛祖又赋予了她做母亲的机会,重新给了她一个挚爱的小女儿,她怎么舍得叫她吃苦。
梅氏缓缓起身,下定决心对素环道:“给我更衣,我要去见婆婆。”
素环有些担忧,上前询问道:“夫人,二老太太现下还在气头上,您若是去了,若是火上浇油该怎生是好。”至于婂姐儿,夫人确实有些过于纵容了些,交给老太太管教也好。
不过这话素环却不敢说出口,谁都知晓梅氏把赵婂作眼珠子疼宠,这话一出,她也甭想再当这差使了。
梅氏缓缓摇头,对着佛祖合手三礼,面容宁静道:“不,即便是跪着求老太太,我也不能再叫婂婂吃苦了。”
素环担心梅氏的身子,旁人不知,她是知晓的,梅氏天生便体弱,少女时还好,但自从从那个荒凉的地方回来,整个人都病歪歪的,不仅是身上有恙,还带出一肚子心病。
可她们这些下人,虽则自小侍候,可自打夫人归家,便再也进不了她的心里了。她终日愁眉不展,夜里还爱做噩梦,醒来满脸都是泪水,捂着脸不肯说话。人前端庄优雅的女人,在深夜里头却如此茫然痛苦,叫素玉几个皆心疼不已。
但自从有了婂姐儿,夫人的噩梦也少了,待蕉二爷也多了几分真心,仿佛盘桓在心头的魔障,也渐渐消散无踪了。
素环知晓,婂姐儿对于自家主子到底有多么重要,故而她想了想,只是给梅氏拿了件更厚的大氅来。外头的冬雪还积着,不知甚么时候还会再下一场,主子若是冻着了,便又是一场大病。
阿瑜回到屋里,心情渐渐平缓下来。她今日去见梅氏,并非是想与她相认,但今次相见,却意外地令她稍稍释然了一些。
至少梅氏看上去也并非像她想象的那样狭隘跋扈。
阿瑜坐在窗前看书,忽然想起这几日,她仿佛许久不曾与赵娢一道顽过了。
她今儿个有些疲惫,但头子还算精神,想着赵娢是个被动含蓄的性子,那她就得主动些,多寻她说说话才是。
到底赵娢在府里也没比她更好的姐妹了,冬日里一人总爱闷在屋里头绣花,都要闷成块冰木头了。
于是阿瑜对着铜镜整整鬓发,又对一旁的佩扇道:“你去三房,同娢姐姐说一声,我过会子去寻她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