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又把头上的攒珠华胜给褪下了,换上赵娢前些日子送她的双面绣掐金丝茜色头花,简简单单一穿戴,脖间戴上一只赤金镶羊脂白玉长命锁,整个人又从素净变得喜气洋洋。
阿瑜对着铜镜露出一个笑,颊边的梨涡也微微陷下去,甜得像是一杯温热的蜜糖水。
佩玉总是怕她身子受不住,这寒冬腊月的,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去的,又是受累又是冻人,等会子自家小祖宗这身子又不好了,不但她们心疼,王上也放不下心。
阿瑜却哼唧一声,不乐道:“他有甚么放不下心的呀?这些日子他那个爱妾不是病了么,光惦记着人家了,又何曾管过我呢?你瞧瞧哦,上趟说好要抄给他的书,这几日都没三催四请了,可见他的那个溪奴比我的课业还要重要!”
佩玉叹息一声,给她重新抹着香膏子,嘴上安抚道:“依着奴婢瞧,王上不催您,便是心疼您。怕您日夜赶工,坏了眼睛,还伤了身子。前些年不也是这般,他何曾真的在时间上苛刻过您呀?这趟啊,与那个溪奴又有甚么关联,您可不带多心的。”
阿瑜脸红红的,哼一声不说话了。
第22章
阿瑜只怕自己再往榻上赖着,便再没可能去寻赵娢了,故而一咬牙,叫佩环给找来一件儿厚实些的披风,白绒绒的帽檐儿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又穿了双雪白的厚底的鹿皮靴,里头衬着满当当的绒毛,暖和地双颊都有点泛粉色了,才颠颠地往外走。
佩玉看她这么自觉,也松了一口气。这小祖宗面上娇气任性的很了,可这时候比谁都听她蔺叔叔的话,自发地就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佩剑在后头抓着伞追着,扬声道:“姐儿!姐儿您慢些啊,当心滑!外头下着雪呢!”
后头跟着的佩环和佩扇忍不住相视一笑。
这一路上天上的雪没下大,倒是渐渐变小,暗沉的天空慢慢化开,成了明媚的碧蓝色。因着天冷,路上都没什么人,阿瑜自己快些走,不一会儿便到了三房的别院。
这三房地处稍偏些,院落倒是挺大的,阿瑜前脚进了门,后脚便有奴婢撩了帘子,禀报了赵娢。
赵娢正窝在榻上看绣样,现下的商人都很是精明,赚钱的路子四通八达,不但要转贩夫走卒民间书生的银子,手早就伸进闺秀们的荷包里头了。这不,时下闺秀们都流行在书本上看绣样子,一页页翻起来既方便又简单。
赵娢对于诗词曲赋或是严肃些的书籍都无甚兴趣,就是自小爱绣些独特的花样子,如今这本绣样书已被她翻得有些卷边,旁边的竹筐里头零散放着些不同花色的布料,她伸手进去检了几片细细瞧,又有些兴致缺缺地塞了回去。
这几日她都想不出甚么好看的样式了,总想出去走走,但母亲又不让,只说外头天寒,若是着凉了对身子不好,叫她在屋里多看些诗书,多写写字。虽比不得外头的大才女,少说也得比过府里的几个姐儿。若不是哥哥帮着她说几句好话,母亲都要把她的绣筐给没收了。
不成想今儿个阿瑜倒是来瞧她了,赵娢自然十分欣喜。
阿瑜进了屋子,才把厚绒绒的帽子给褪下,露出整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唇角还抿出一对梨涡。她也不跟赵娢客气,就近坐了下来,捡了块儿色泽金黄的糕点咬一口。
赵娢忙三步上前,无措道:“阿瑜,这点心是昨日的,你、你快吐出来……”
被她这么一说,阿瑜也觉着喉间冷硬,眨眨眼看她:“可是我都吃下去了。”
赵娢无奈叹息,又转身拿了白瓷盏,拎了茶壶给她满上,推推茶盏道:“喏,你用些茶过过,往后可莫要乱吃啦,若是吃坏肚子,不就大事不好?”
阿瑜吃了几口茶,终于舒服些了,才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啊,糕点也不勤换换,亏得是我来,若是媛姐姐啊,她非把这事儿给你记到明年不成!”
赵娢知晓,阿瑜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偌大的王府,她好歹也是主子小姐,怎么连现做的糕点都吃不着。可是三房没有独立的小厨房,甚么吃食都是从公中大厨房来的。她倒觉着未必是大厨房的人故意的,大约是这今日忙忘了也是有的。为着几块糕点的事,她能忍便忍了,何必去争那么些是非。
可是阿瑜不这么觉得,吃着茶又念念不忘道:“不成!难道忘了就不算错了?你若害羞,那等我回去就替你训斥她们,谁负责给你送点心的也别干了罢,有的是人眼馋呢,哼。”
赵娢可不敢啊,万一惹了甚么事体出来,下人嘴巴碎得很,给她娘知晓了又要骂她不懂事了,故又忙拉了阿瑜的手道:“阿瑜!算了罢,这么冷的天,仆妇有忘记也是寻常,她寻常待我这儿的人都恭敬着,我用得也顺手呢,这次且饶她一会罢,啊?”
阿瑜有些恨铁不成钢,甚么事体比伺候主子更重要了?她只觉娢姐姐的性子也太软绵了些,平日里定然没少吃暗亏。
这王府虽规矩森严,三房却势弱,赵娢平常便性子温厚老实,不爱惹事,对仆从都很好,阿瑜认识她那么久,都没见她责怪过任何一人。
可是这么温厚,真的能换来一片诚心么?
只阿瑜也没再开这个口,既然赵娢自己不愿意,她又何必来添乱。
赵娢见她不提了,便松了口气,又叫丫鬟拿出一匣子糕点给她,笑道:“你吃这个罢,我哥给我带回来的,靖奕斋的点心可是整个衡阳都有名的,你且尝尝。”
不若那些先做的面食点心,这种酥皮的能摆好些天,阿瑜也有些馋了,蔺叔叔从来都不让她吃外头做的点心的。
小时候县城里有靖奕斋的分号,爹爹每趟归来都要给她包一大匣子,有玫瑰饼水晶糕橙糕七巧点心梅花香饼。
反正每趟爹爹不准她用了,她就偷偷藏起来,等隔天爹爹出门了,再一个人躲着偷吃,肚皮都吃得圆滚滚的,到黄昏时晚膳都用不下。给爹爹发觉了,他便再不给她买这许多,总是每样买一个,只给她尝尝鲜。
赵娢的一匣子都是如意糕,一个个码在一块儿,小小巧巧的就像一只只精巧的玉如意,头尾都卷起来,里头包上了暗红的豆沙馅,外头铺上一层炒熟的芝麻,阿瑜咬一口便觉甜美细润,因着是以糯米制成的,口感十分软弹。
她不无遗憾地想,若是刚刚蒸出来的该多好吃呀。王府里也有如意糕的,不过阿瑜就是觉得没有靖奕斋做的好吃,也许因为王府的这道做工更精细,出来的品相摆盘都十分雅致,却反倒失去了民间那份烟火气。
她记得自己还和蔺叔叔说过,王府的菜都太精细,太雅致了,有时都叫她没用膳的想头了,这样多不好呀。
蔺叔叔只是嗯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又对她十分有条理地列举了膳食精细的好处,和过油过糖制作粗糙对身子的危害,继续耐心总结一番,整体意思大约就是:你不要想了,不可能。
阿瑜那时就觉得,像蔺叔叔这样熟读养生之道的天潢贵胄,自然是不懂她的乐趣。他只知道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酒不过量那套养生之道,偶尔斋戒还必须迁屋子,可以说是讲究到了骨子里。
故而有些事体和他说了,也只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
阿瑜想着想着,又抿出一对浅浅的梨涡,面颊微微泛出粉色。
赵娢戳戳她的小梨涡,托腮笑道:“想甚么呢!吃个如意糕也能叫你乐成这般呐?”
阿瑜立马醒神,眨眼想了想才慢吞吞道:“才不是呢,就是娢姐姐的糕点太好吃了嘛。”
赵娢摇头叹息,捏捏她软软的面颊,柔声道:“你啊你!”
第23章
阿瑜在赵娢这头又呆了一会子,又陪着她一道用了晚膳,被赵娢扯着一起看了花样子,才告辞回院了,出门时还遇上了外头归来的宁氏。
她身上有股子药味,面色略显苍白,见了阿瑜只是点点头,带着仆从径直走开了。
阿瑜走后不久,赵娢的母亲洛氏便进了女儿的闺房,见女儿比前些日子都要精神好些了,不由带出几分满意之色。
赵娢见了洛氏忙起身相迎,有些微讶道:“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瞧女儿了?”因为洛氏并不是每日都会来瞧女儿的,她大多时间都在处理三房家务事。
现下三房大奶奶宁氏虽说明面上还是三房管家的,却早已力不从心了,倒不是说宁氏无能,只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管家之事若是妯娌不配合,婆母冷眼相待还添乱,基本她是管不成了。
可宁氏是个寡妇,还是个带着儿子,手握重财的寡妇。若是没了管家权,洛氏和继婆婆想从她手里夺财,简直易如反掌,随便一个由头都够她喝半壶的。
故而宁氏面上也不肯妥协,只尽心争取大房和二房的声援,她就想着,若有亲眷们阻止一二,洛氏和婆婆也不敢再这般嚣张。
可大房的老王妃不是她能请动的,江氏身为庶子媳妇管不了这事儿,二房大太太秦氏又不知怎么的,总像和洛氏连成一气儿似的,虽面上和气,可说实在的却不肯相帮,隐隐还有十分疏离的意思,梅氏更别提了,清高到连五谷也分不清,如何能叫她帮着处理暗地里的龃龉?
宁氏难以为继之下,洛氏和小王氏这对婆媳钻空子钻得十分舒爽,只怕不过几年,宁氏手里丈夫和公爹留下的钱财,也要给她们蚕食个干净。
洛氏算盘打得啪啪响,如今也该把算盘打到女儿身上来了。她微笑着坐在另一边榻上,伸手给女儿笼笼碎发,语气温存道:“娘无事,难道就不能来瞧你啦?”
见赵娢垂眸不语,洛氏有些遗憾,女儿竟更像她爹赵芬,是个不善言辞只知一味老实的,故而她平日才有些不喜自己这闺女。若她像自己,那事体早就能成了。
洛氏吃着香茶,又和赵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家常,才把话切入正题:“你哥带回来的糕点,你给瑜姐儿吃了没有?”
赵娢听到这里,眉头动了动,轻声道:“吃了,她说很好吃呢。”
洛氏心里还算满意,点点头道:“下次再请她来咱们院里,让你哥写两幅字给她归去临摹。”
赵娢哪里不晓得母亲的意思?
哥哥出生便有眼疾,天生盲一目,只是给她娘和祖母按了下来,族人都不知道罢了。
于是哥哥的婚事也成了难处,若是往高了说,高门贵女哪肯嫁半个瞎子?不明实情的,嫁进来难道不闹了?往低了说,母亲又不甘心娶个小户人家的新妇归来。
故而便把注意打到瑜姐儿头上。
虽说她是个孤女,但却是老王妃教养,又和王上搭边的,就这点,就算是寻常世家女也比不上她。更何况她娘一直琢磨着怎么彻底把大伯娘板倒,有了老王妃的支持,那还不容易?
再者,洛氏又觉着瑜姐儿的出身又不好,他们三房能同意娶她进门,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故而这桩婚事,只要瑜姐儿点头,那便是板上钉钉了!
赵娢有些茫然地抓着衣角,不知所措。
哥哥是她的至亲,自然在她眼里千好万好,可在外人眼里却未必了。有些姐儿宁可嫁进根基浅些的家族为妇,也不愿嫁给身有残疾的世家子,前者只是出身差些,未必就没前途。可后者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都能望得见尽头。
阿瑜待她真的很好,可是母亲的话也很有道理。哥哥若是能娶到阿瑜,那他一定会幸福的。
第24章
隔天阿瑜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是巳时,正迷迷糊糊洗漱呢,佩玉进来瞧着她脸色,边服侍着说道:“姐儿,先头答应王上抄的书,您可抄的怎样了?”
阿瑜眨眨眼,有些委屈道:“这些日子净做些旁的事体了,哪儿有时间做这个呀?佩玉你就晓得催我催我……”
佩玉立马哄她,给她发髻上簪了朵粉嫩嫩的小花,语气轻柔再轻柔:“姐儿,奴婢晓得您已然够努力啦,只是咱们也得叫王上瞧见才是呀。您也晓得,王上欢喜乖囡,乖囡是什么呀?”
阿瑜有些害羞,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是我呀……”
佩玉嗯一声,再接再厉:“那乖囡是不是,要按时完成王上布置的功课呀?”
阿瑜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道:“是吧……”
佩玉松了口气,立马给她找来一沓纸,再吩咐小丫鬟研磨,循循善诱道:“姐儿,不若您现下就抄几张罢?抄好了咱就上重华洲,您恰好还能在上头用个膳,下半日还能向王上学会子琴呢。”
阿瑜歪头看她,杏眼灵动:“佩玉,你在哄我呀?”
佩玉立马否认:“哪里啊,姐儿这么聪明,怎会被奴婢哄到?”
阿瑜满意点头,忽然想起蔺叔叔微凉的手指。更小一些的时候,他教自己抚琴总是手把手,头顶的嗓音优雅而冷淡,可是每一处手法的乐章总是教的很用心。
然而等她大一些了,他便不大教她弹琴了,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但还是很怀念那种感觉。若是今日表现得好,说不定撒个娇,便能使他再教自己学一段儿呢!
于是阿瑜立马撸起袖子,把额前的碎发全固定住,抓着笔认认真真的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比往常还要饱满些,抄得又快又好,白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态。
她整整写了一上午,脊背挺得笔笔直,直到中午,才把笔杆搁好,长长松了口气,很满足道:“终于写好啦!”
佩玉笑着给她擦手,又端了一碟子点心来,语声轻柔道:“姐儿,用些点心罢?”
阿瑜摇摇头,盯着外表金黄酥脆的糕饼看了眼,又摇摇头:“我要上蔺叔叔那头吃。”
佩玉拿她没法子,只好再给她重新匀面上妆,身上换了件海棠红遍地缠枝褙子,下身是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只点缀了零星几颗宝石打磨成的小花簪,外面披上厚厚的秋香色披风。
阿瑜从头到脚都给兜了起来,只露出一双黑亮的杏眸,眨巴眨巴有些迫不及待。
佩玉有些无奈,想了想还是没说甚么,跟在自家姐儿身后一路向前。
今儿个外头放晴了,可是风却更加喧嚣起来,阿瑜的袍角都给吹出簌簌声,不过她穿得暖和,倒是不曾觉得太过寒冷,只是一张脸被吹得泛红,有些疼。
上了重华洲,这趟却不见赵总管相迎,反倒是另一个面生的管事大丫鬟来接待她。这丫鬟见了阿瑜恭敬道:“瑜姐儿,今日王上不会客,外头天寒,您且归去罢。”
阿瑜捧着一手的书稿有些发怔,声音轻轻的:“是出了甚么事体吗?”